《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1、云泷鬼山

　　梁国以西，涧水以南，有山名云泷。密林幽深，古木苍天，云遮雾掩，昏昏然不近天光，寂寂然不闻鸟鸣。月黑风高之夜，可闻异鸣怪泣之声，狰然可怖，如地府阴鬼惨唳。尝有刚勇之士数十有余，持械入山，欲擒异兽。少顷，士狂命奔出，手足疯舞，神智昏乱，口不择言，惶然急呼：鬼哉！众皆悚然，无一能言。有长者正色，诫众不可入山，更立石碑于山前，上书：云泷鬼山。
　　——《胤史异闻录》
　　晨曦微露，旭日初升，一线天光穿透薄云，散落点点金芒，将天地万物都染上了一层柔暖的金色。山阴古道上，一匹骏马风驰电掣，向着不远处的云泷鬼山疾驰而去。
　　快马奔过了一处山坳，突然放缓了速度，待得行至山脚下，那马儿似是感应到什么，兀自踏蹄嘶鸣，断不肯再前行一步。马上端坐的白衣男子见状，便翻身下马。他抬头仰望面前高耸入云的鬼山，眸底一片幽深似海的沉寂。只稍加思忖，那男子便甩手扔掉了缰绳，缓步往那阴风飒飒的密林中走去。
　　晦暗无光的密林里漆黑如夜，伸手处不见五指。无数参天古木交错掩映，山石上更有千年古藤层层垂下，形成巨大无匹的藤幕，覆盖了整座山林。
　　白衣男子甫一进林，便觉此间一片死寂，凝神静听之下毫无半点生气，令人极为压抑。但就在这沉沉的死寂中，他却分明感受到一丝诡异的波动，恰似毒蛇吐信，正无声无息的向他所处的方向游动。
　　男子驻足，清俊温雅的脸上隐现一丝冷笑如刃。突然间，他探手拂向腰侧，却见一道紫芒如练，瞬间照亮昏暗的山林。转眼间，那男子早已持剑在手，向着一片古藤劈去。
　　剑影飞旋如虹，剑气寒彻九天，男子手中长剑化作惊鸿，瞬时将那层层叠覆的古藤劈成飞屑。就在漫天飞舞的藤条碎叶中，八个雪白色的光团迅疾掠出，如光似电般地向那男子周身射去。
　　与此同时，林中原本死寂密布的古木突然移动起来，伴随着阵阵鬼泣狼嚎般的阴风，那些擎天古树迅速的在林中移动成型，转瞬间已将那男子围困其间。而那些雪色光团在被男子手中长剑弹开以后，纷纷四散飞去，附在八棵巨树的树干上。
　　“八卦甲子，神机鬼藏。”白衣男子凝神细看四周古树阵型，又将那八个光团所处方位推算一番，浅笑之下，不觉低吟出声。
　　原来那些树木移动的方位正是按照九宫八卦阵型排列，取六爻三三衍生之数，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而那八个熠熠生辉的雪色光团正好分处八门中心，严守着这个九宫八卦阵。
　　此时树阵早已形成，一阵阵凛冽的阴风在阵中穿行，呼啸着卷起地上枯黄落叶，向着立于八卦阵内的白衣男子席卷而去。男子见状，却是不慌不忙，手腕翻转处，长剑顺势一抖，剑身上徒然泛起绛紫色的光芒。携着那紫芒，白衣男子身形舒展，足履微尘，腰身偏折，便如清风穿林般荡了开去，往那正东方位的“生门”飞掠。
　　悬浮于“生门”古木的光团似是感应到剑气的逼近，便在紫色剑芒快要触到它时徒然暴涨，由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光团飞升而起，爆裂成巨大的银色光圈，将白衣男子圈在了里面。
　　一时间，男子被光圈紧紧吸附，身体似被千重铁索往四面八方拉扯，手中长剑也因着光圈的引力而急剧颤抖，并发出低沉的嗡鸣声。那男子额上早已冷汗淋漓，俊面煞白，但神色却依然沉静如初，尤其是那双漆黑如子夜的眼眸，全不因此等险状而有丝毫惊恐，反而是越发澄澈幽深。
　　明亮如炽的光芒渐渐收缩，将男子如蝉蛹般包裹起来，而就在光圈快要封顶的刹那，只听得其间传出一声怒吼，似虎啸龙吟般振聋发聩。随后，一道紫芒如破茧而出的凤蝶穿出光圈的束缚，向上飞射。那白衣男子持剑冲天腾跃，竟是摆脱了光圈的禁锢，冲了出来。
　　白衣男子跃出光圈的一瞬间，那原本巨大无朋的银色光圈竟然很快黯淡了下去，不复先时睁眼欲盲的刺目，同时也于这九宫八卦阵里打开了一处缺口。白衣男子半刻都不停滞，足下轻点，如雁过平沙般飞纵而起，从“生门”处破阵而出。
　　“轰”一声巨响，银色光圈化为点点璀璨星光，从暗无天日的密林上空纷散飘落，在原本布阵结界的地方飞舞流窜，将整座密林照得恍如白昼。
　　阵形消失过后，一道灼目的阳光便透过重重云雾照进林间，那白衣男子眉峰微拧，似是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般眯了眼向四周看去，却见原来阴森恐怖，仿若地府的云泷山此时已是换了一副景象。
　　茂密的山林中，苍松翠柏，蓊郁青葱；清岚浅风，流水淙淙，更有莺飞蝶舞，鸟啾虫鸣。而就在不远处，一条曲折山径蜿蜒在无边的浓翠中，直往山顶而去。
　　白衣男子唇角微扬，眸中渐渐生出颇有兴味的神色，他从容一掠袍襟，轻舒口气便仗剑前行，沿着那条山径向山顶飞奔而去。
　　如此奔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山中雾气却是越发浓重，原本明亮的日光也再度黯淡下来，丝丝缕缕沁入氤氲的水雾之中，在林间缠绕飘浮，幻化点点忽明忽暗的细碎金光。
　　此时，白衣男子停下脚步凝神静听，发现山路右侧依稀可闻潺潺流水之声。他稍作犹豫便收剑入鞘，缓步往那流水处走去。
　　寒山石径，曲折通幽，离开细窄的山路向右约一箭之遥，有一面湖水，恰似自九天掉落人间的琼玉般镶嵌在森森绿林中。山风拂过湖面，吹散了袅袅的雾气，也吹皱了一湖碧水。白衣男子来到湖边，驻足间环顾四周山林，却不料眼前平静无波的湖水突然窜起一人高的水柱，猛的往他面门飚去。
　　那白衣男子反应极快，在水柱刚要近身时突然闪身避过。他才站稳身形，回首时却有一丝诧异在他脸上微漾，他微挑了眉峰，眼看着激射在地上的水柱突的腾空而起，犹如活物般折返而回，似白龙飞天向上窜出后，一个猛子扎了下来，竟是朝着他头顶击下。
　　此时，男子早已收敛心神，沉着应战，手中佩剑如紫练横空，收放间频吐绛紫色的剑光，在避开水柱凌空一击之后，反手一剑便往那水柱中央斩去。
　　细密的水珠四散飞溅，那带着凌厉杀气的水柱遭到男子拦腰斩击后便散了形，化作漫天细雨纷纷落下。白衣男子持剑立于水雾中，静听四周动向后，突然抬眸往正前方一棵高高耸立的树上望去。
　　云雾缭绕间，苍松翠柏上，一名碧衣女子白纱覆面，俏盈盈立于树梢上。山风徐徐，吹得那女子一头乌发肆意飞扬，身上浅碧色的衣裙飘飞如云，翻卷似雾，仿若仙姝临世般绰约而立。
　　白衣男子遥望高树上的倩影，长身肃立，拱手一礼道，“敢问姑娘，可是水云秘境玄真道长门下？”
　　女子闻言却并不回答，只一双翦水明眸冷冷注视着树下之人。而那男子，因着她脸上轻纱遮掩，无法看清她面色神情，只是见她并未回答自己的疑问，便又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姑娘，在下白梓修，因家父重病，危在旦夕，急需‘子夜幽罗草’续命，故而入山求见玄真道长。还请姑娘通融，让在下见得道长一面！”
　　“刚才是你破了师父的八卦阵？”那女子终于开口，她嗓音清雅柔美，语气却是冰寒入骨。
　　白梓修听她称玄真道长为“师父”，便知她的确是水云秘境之人，亦是玄真道长的爱徒，言语间就更是谦恭。
　　“山下的九宫八卦阵确是在下所破。在下救人心切，有所失礼，还望姑娘海涵。若能见得玄真道长，在下必会当面谢罪，到时道长要是有所责罚，在下也绝无二话。”
　　碧衣女子听他说完，也不多话，只轻抬了右手，纤掌朝上慢慢拢起，顷刻间便见一团水雾凝聚在她掌心。白梓修见状，心中警兆顿起，正欲抽身后退时，却见那女子右掌急挥，便有无数细密冰刺朝他飞窜而来。在射出冰刺的同时，那女子轻灵身姿也如飞燕投林般急掠而下，直向他攻去。
　　白梓修见状飞身而起，长剑在手凌空飞旋，绕着周身织出一道紫色光网，格挡住所有冰刺的袭击。但转瞬间，那碧衣女子已飘飞至他近前，双手纤指急弹，两道莹白色的晶丝便朝着他手中长剑飞射而去。
　　“嗒、嗒”两声轻响，晶丝缠绕上剑身，便如被粘连般紧紧吸附，那女子十指急收，牵扯指间晶丝，竟是要将他手中长剑夺了去。
　　白梓修看出女子的意图，唇际泛起一丝轻笑，手中长剑就势急送，划出一道半圆光弧，顺着晶丝拉扯的力道，向那半空中的女子纤腰飞旋而去。
　　女子见状黛眉微锁，瞬间收回晶丝，并在那飞剑近身之际，硬是在无处借力的半空中飞升了半人高，左足在剑柄上轻轻一点，人便凌空一个翻腾，以极其优美的姿态降落在湖面上。
　　白梓修收回飞剑，眸光扫视处，却见那女子人如轻烟，静若莲华般悬浮在湖面上，心中不禁为她精妙绝伦的轻功赞叹了一声。
　　“原来竟是紫影剑！”女子一双清眸注视着白梓修手中的长剑，语气颇为惊异的说道。
　　白梓修收剑入鞘，向她一抱拳道，“姑娘所言不虚，在下手中所持的正是‘紫影’。”
　　那女子微微点头，轻缓说道，“紫影星沉，龙潜云澜，是二百年前的铸剑大师樊况，留在人间的四把绝世名剑。相传当年这四把名剑被樊大师分赠给了梁、卫、奚、申四国的国主。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紫影剑该是为梁国王族所得。”
　　白梓修听那女子说起自己所配宝剑的渊源，心下颇为讶异。身为祁国人的樊大师一生铸剑无数，晚年时独自一人隐居深山铸剑，终得紫影、星沉、龙潜、云澜四把旷世名剑。樊大师带着这四把名剑前往王都饶俆，想要进献给祁恒公。但祁恒公素来憎恶穷兵黩武，征战兴伐，更不喜国人舞刀弄剑。所以当樊大师献上宝剑时，便被祁恒公以忤逆之罪抓捕入狱，而这四把宝剑也随着樊大师一同没入死牢。
　　樊大师的结拜兄弟，千手神偷展容得到消息后，连夜潜入死牢，欲将樊大师救出。但空有一身铸剑之才却始终得不到祁王赏识的樊大师万念俱灰，他当着展容的面拔剑自刎，悲愤离世。临死前拜托展容，将这四把名剑带出死牢，分别送给梁、卫、奚、申四国国主。而展容果然不负重托，将这四把名剑分赠四国，其后浪迹天涯，不知所踪。
　　这段秘辛除了四国国主以外，知者甚少，而展容在事成以后的销声匿迹，更是令江湖中人对此事闻所未闻。但面前这位碧衣女子不仅能说出这四把宝剑的来历，更是连紫影剑归属梁国一事也说的分毫不差，这就不得不令白梓修惊讶了。
　　他兀自凝神静思，却不料那碧衣女子又开口说道，“你不姓白，你姓商，是也不是？”
　　白梓修听那女子如此一说，先还有些怔愣，但很快便展眉一笑，他向那女子略一颔首说道，“不错，在下商梓修，是梁国三公子，父王梁灵公于三月前突染重疾，药石无效。日前偶然获悉，云泷山水云秘境的主人玄真道长，培育了一株‘子夜幽罗草’，能治天下百病，故而闯山破阵以求见道长一面，为父王取得幽罗草续命。”
　　碧衣女子听他说完，半晌不言语，末了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山下的八卦阵本就是为了阻人闯山而设，你既能破了阵，又有名剑紫影，想来我再要阻你也绝非易事。也罢，你便随我去见师父吧！”
　　她说完，便自腰间取出一支翠玉短笛，凑近唇边缓缓吹起。清悦悠扬的笛声伴着阵阵晨风回荡在山林里，不多时，便有两只五彩鸾凤自那云山雾海中悠然飞来，降落在湖畔。
　　鸾凤一左一右屈身趴伏在湖边，昂首对着女子鸣叫了几声，那女子看着两只鸾凤，眸色温柔宠溺，她足尖轻点水面，几个起落就来到了鸾凤身边。
　　“再过一个时辰，师父就要入棋室了，到时候就连我也不能去打搅他老人家，你若是想见师父，就快些上来吧。”女子翻身骑上一只鸾凤的背，回头对着商梓修说道。
　　商梓修看了看另一只鸾凤，也纵身一跃骑了上去。那鸾凤本是女子豢养之物，极通人性，听到主人的指令后，便乖乖的趴在地上等商梓修坐稳。随后，两只鸾凤振翼而起，披着万丈霞光带二人向那云雾间隐约可见的山顶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