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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汽车在二号公路上向北行驶了几分钟后拐上西向的国山大道,高速行驶的汽车渐渐减慢了速度,顺着一条宽敞的大路,又拐进了一条安静的内街,街道两边的树木年轻矮小,树叶几乎落尽后,枝丫露出光溜溜的颜色,倒显得整齐干净。这里的房屋一眼望去是崭新的,排列得密密匝匝,看上去亲热地有些过头,天空更开阔高远,也许是树木还未长成,腾出视线可及的空间。这是周日的早晨,停泊在街道上的车辆比平日多上几辆,人们在家里睡觉吃饭看电视,门窗都紧闭着,连个遛狗的人都没看见。
      “这里也太安静了吧?我们是到郊区了吗?”石恩隔着车窗说道。
      “没有,但也差不多了。”杨凝答她。
      李春阳把车停在一个一辆黑色奥迪轿车的后面。“科比已经到了。”
      众人纷纷下车,街道被“嘭嘭”的关车门声打破了寂静。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留着髭须的中年男人步出了眼前一幢两层带车库的独立屋。他的微笑让人即刻产生信任感,石恩看着他伸出大手迎接李春阳和杨凝,他们的握手带着老朋友的熟络,寒暄起来多了几分热闹。李春阳说带了朋友一起来看看,希望不要介意。科比爽朗地说:“绝对不会,欢迎欢迎。”他的手伸给了何峰和石恩,握上去厚实温暖而且果断。房子里飘着淡淡的果香,窗明几净,橡木的橱柜正流行,顺着厨房的一面墙挂满。杨凝用手摸着木头,和石恩说:“你喜欢吗?我觉得你会喜欢,因为我很喜欢,这种木头的橱柜,你看这边还有一个大晒台,阳光多好!”石恩一进门就喜欢这房子,一切都是开阔的,房顶高挑,深色实木地板铺着暖色调的地毯,地毯的中间摆着一张双层木制咖啡桌,浅色调有着不规则的木纹,那上面有几本旅游和园艺杂志,在舒适的沙发后面一个长条桌案上摆着三四盆被精心照顾的长势旺盛的绿色植物。一盆橡皮树叶子肥厚油亮,活似一张酒足饭饱后的脸皮。壁炉上方的石头台子上有一只做工极为精美的地球仪,它不是通常的蓝色,是一种神秘的暗色调,怎么说呢,仿佛是暗处里隐约着笼罩着紫气,海洋凸显在上面,无数的岛屿在大陆之外以一个不规则的微小形状存在。除此之外,石恩还看见一只荷兰木屐,一个着越南传统服饰的偶人,一只大个的意大利风格的花瓶,而在一个方形的木头盒子里则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科比是一个专业的房产经纪,他对自己卖的每一幢房子都了如指掌。面对从中国来的年轻夫妇,他非常用心地介绍了房产买卖的整个程序以及所有费用的收费标准,而且还传授了一些在购买房子时的常人不会在意的细节问题。他完全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喜爱,这座房子的上上下下李春阳已经熟悉的如同房主,剩下的事情就是价格的谈判。
      虽然房子还没有正式签约,他们已经开始认真地计划预算,除了房子的预付款,每个月的贷款,还有要添置的家具,一应的生活用品。在二楼的主卧室,杨凝想要一张最大号的白色金属镂空花雕的床,上面铺上最柔软的被单,并且散发着茉莉的清香。
      女人们在琢磨着每一个细节的时候,男人们已经从楼上到地库转完了一圈,对房子的结构表示最终的满意,何峰来到晒台上,极目远眺,一片草地在几百米外已经褪去了绿色,秋草的干黄色从远处地势较高的小丘上一路延绵而下,到了平地上就失去了一切想象的气势,里面夹杂着风刮来的乱纸和饮料罐子,因为没有浓密的大树环绕,这里的景致看上去新而寂寥。他想这里就是朋友的新家了。这里的气息与十几公里外的旧屋截然不同,说不出好坏,就是闻起来不一样。旧屋的木头缝里渗着油渍,过时的家具和吊顶灯锈迹斑斑,窗台的漆皮翻起薄薄的一层,一吹就散了。每当在清冷的夜晚从外面推门而入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温热陈旧的气味其实是让人特别踏实的。他突然有些思乡之情,眼前的旷远需要许多东西来填充,那些曾经生活里最平常的不过事物现在变得令人渴望却遥不可及。
      他砸吧着嘴,想起随时可以去到公寓楼下的市场里买现成的酱肉,五香花生,或是酥香的各种口味的烧饼。菜场里从早到晚都是喧闹不断的嗡嗡声,闲来无事的老太太们穿着家常的短肥的裤子在菜场里消磨时间。她们拎着塑料编织的彩色提兜,在摊贩前挑拣自己满意的蔬菜,有些人和她们熟络就随她们去,并且还愿意从麻袋里拿出“镇店之宝”--- 长得最好看的蔬菜,表示对她们的另眼相看。她们兜子里从不装的满,有了三四样便慢悠悠地回家去了,到了晚些时候,她们照旧一样的行头出来,对着打蔫的剩菜品头论足,总能又买些便宜东西回去,高兴了,还捎带在酱肉铺子里买些熟食。菜场里的生机靠着她们的孜孜不倦地保持着,就连公寓楼里时而发出的开关门的声音和阳台上飘出的饭菜香气也是她们制造出来的。
      周末骑车到处乱转,各种店铺随处可见,小吃店最长久,时装店几周不去恐怕就换了门面。汽车扬起的灰尘有些迷眼,正好可以好好看看打扮得漂亮极了的姑娘们。晚上和朋友们去酒吧里喝到午夜,即兴跳到台上高歌一曲,台下顿时沸腾起来,那种小小的荣耀也一去不返。
      他的身后传来说笑声,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家准备回家了,科比再次向李春阳夫妇保证尽力满足他们的报价。
      家里的角落里摆了一堆纸箱。有一天陈红河用车送来十几个,她匆匆把它们拿进屋里,和石恩招了招手就走了。
      几天之后,从杨凝那里知道,原来陈红河终于不得不把她的母亲送进一家高级的养护院。她越发地糊涂了,也许应该说她越来越接近岁月的深处,一只手从那里伸出来,一点一点把她拉往过去,拉往时间的逆流,拉往不堪回首的往昔,以至于她不停地重复从前的生活模式。
      有一次她在屋子里架起了一堆火,木头是她耐心把几个相框拆开的来的,陈红河从浴室出来,闻到烟味,她冲到母亲的卧室,她正在一小堆火前唱着歌曲。陈红河尖叫起来,烟雾报警器也厉声想起,她光着脚将一盆水奋力倾倒在火堆上,房间里立时发出了一种呛人的难闻气味和一阵短促压抑的声音。陈红河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她把那个疯女人连推带拽地弄到客厅,又回身去扑灭那团黑乎乎的余烬,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才想起把窗户通通打开。地毯上留下一块盘子大的黑窟窿,并且有一大片的地方现在全是湿漉漉的,浓重的焦糊味道一时散不尽。陈红河深深地叹了口长气,蜷缩在沙发里的母亲这时候是安静的,她嘴里反复不停地轻轻哼着一首歌,陈红河小的时候常听她唱起,一首少数民族语言的歌曲。她看着自己的母亲不知该如何是好,眼泪默默地流满了面颊,她跪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恐惧和孤独一阵阵向她袭来,胸口被无形的力量撞击着,是真切的疼痛。
      在此之前,母亲曾把家里的所有植物都从陶土盆里挪出来,她在厨房的大理石台面上倒满了黑土,然后均匀地抠出几个小坑,然后把那些被她从花盆里刨出的植物一一栽种进土坑里,用手仔细将根部用土掩埋好,最后还不忘浇足了水。这个工程把整个厨房变成了花房,陈红河没有试图阻止她,她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惊奇于她那时的专注与安详。她显然进入了另外的时空,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她剔除干净了现实的程序,她的日子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在红河边和山丘林间的日子。她不受过多的管束,众多的家庭成员都各自为生计奔波,父母早就分开,一年里或许可以见到他们三四次,兄弟姐妹们由祖父母照顾,大的孩子领着小的孩子,在天气好的时候随便在田野间游荡。除了整理家里的草木,晒鱼干,缝补衣服帐幔,母亲最喜欢听人唱歌。歌声是在那些自由然而寂寥日子里用以抚慰心灵的良药,在村子的外面是一片森林,从前的人们在森林里打猎,在蜿蜒而过的河流里捕鱼,吃饱了没事干的时候,大家就聚在一起唱古老的歌曲,有些人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继而跳起狂野的舞蹈。奇怪的是,当双脚和手臂开始舞动的时候,混乱的醉意变化成最好的节奏,他们悠游自在的神情呈现出一种解释不清的神圣,他们时而仰头向天,而是俯身视地,天与地之间的立足之地在他们的身体的摆动下旋转起来,有人噗通倒下,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在厨房事发之后,陈红河带着母亲去墓地给父亲打扫更换新鲜的花盆。
      她从前常常独自来看望父亲,墓碑前的花束按照季节及时更换,父亲曾经在屋子的后面有一个花房,他自己动手做了好几个木头架子,上面摆了几十盆的各种花卉草木,母亲有时候回去那里坐上两个钟头,就看着她的丈夫慢慢替每盆花草剪枝除虫,她帮他擦拭叶子上的灰尘,不过往往只做个十几分钟,父亲就坚持让她坐下休息。语言上的障碍令他们交谈不多,零星的说笑之外多是父亲甚少停歇的身影,母亲似乎很懂得享受这种家庭的氛围,她一切都随着父亲,陈红河受到父母的关爱,童年平静安稳一如山中湖水。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刚好满二十岁,那是她第一次体会恐惧和无助的滋味。父亲闹了半年肋骨痛,看了医生,止疼药拿回家了,说是不碍事,一家人开车回到红河老家,一路上走走停停看了瀑布和路边上觅食的野山羊,在一个林子的边缘处,一只棕熊带着她的孩子漫步,人们将车停在路边然后拿起相机噼里啪啦地拍了很多照片。她和父亲轮流开车,母亲坐在后面长久看着掠过车窗的草草木木,她有时候会说出一些野花的名字。野雏菊,金凤花,蓝玲花。他们中间在小镇停留了一晚。七八间平房小旅店在一片路边的草地上,房前有砖砌的烧烤炉,有野餐用的桌椅,还有一个简易游乐场。他们晚餐的时候在户外生起了火,在便携式的冰柜里母亲准备了腌制好的鸡肉和牛仔骨,篮子里有一小罐渍黄瓜和一袋切得很厚的面包。可巧旅店里卖新鲜的玉米,母亲让陈红河买了几个回来,等肉烤的快熟的时候,把玉米放到铁丝架上用余火烤着。那天的黄昏有些阴晴不定,浅灰的云比在城市里更巨大,飘移的速度也很快,草地上时而碧绿如新,时而暗然无光,大家担心有一场雷雨快要到来。木炭噼噼啪啪急躁地将火星喷溅到架子上的食物上,空气里弥漫着人间烟火,而那些令人心神不定的乌云在晚饭就绪的时候竟然全部消失。
      父亲那时好像很开心。他突然话多起来,那些从他的嘴里蹦出来的言语好像是在肚子里编织了很久的一张毯子。松软,朴实,絮絮叨叨。他说起很久没有回去香港,家里的人认识他的大概没有几个了。“上次回去,你才八岁,吃了好多糯米鸡,结果胀到发烧。呵呵,反正好了还是吃。”母亲从未跟父亲去过他的故乡,她惧怕大城市的拥挤,那种被压缩的空间对她的神经产生着不安的刺激,当时父亲极为想带着她们母女一同回去,他久别故乡,一次完整的回乡之旅对他意味着众多无法对妻子解释清楚的意义。他实在太想念那个拥挤,吵闹,混杂着一切,无时无刻不需要奋斗的地方。他有时候无法相信自己离开那里有那么久了,他离开的时候似乎没有原以为的留恋,当那个暮色茫茫的城市从高空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他立刻了无牵挂地睡着了,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睡得那么深沉,云层之上的世界抛弃了地面上的各种装饰品,连同泥土树木,山脉江河,声音和颜色,人和其它动物。对感官刺激的一切一切都暂且在浩瀚天际中如一粒尘埃般形同虚设。
      父亲终日在他的餐馆里奔忙。他说不知道怎样将身体里的发条拨弄到停止的位置。这就是命。这话陈红河不明白,她的母亲也不明白。也许只有中国人才知道什么是“命”,这是母亲对这件事情的解释。父亲对此的解释是说:“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突然的思乡是在被“闲来无事”钻了空子的时候来临的。餐馆里的墙壁要重新粉刷,刷成灰蓝色,早上关照好了几个油漆工,父亲回到家里无事可做,索性提议去鼻山去徒步一番。山上漫野地野草野花,还有几条不深不浅的谷地,陈红河欢喜地在石子路上跑跳,这个地方她比父亲熟悉,通常只有她和母亲来散步。在延伸进谷地的一小块空地上,她拉着父亲指着对面的一片小树林,那里常常会有鹿群出没,要看到它们需要一些耐心。但是那天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并没有看见鹿或者是其它的动物。如果有郊狼出现在附近,人们会避免与它们的相遇,警示的牌子会立在一些土路的交叉处,于是人们便会顺原路退回,那些家伙不是现代城市居民喜欢看见的。当他们走到高处的时候可以看见南面的下城,一丛高楼在远处点缀着偌大的天空,一片浩瀚之气于林立的大厦四周蔚然而起,父亲眺望着南方,心中砰砰有几分激动。他身边的这两个女人说说笑笑,迎着风,对草丛里参差生长的野花指指点点,又被小蜜蜂吓得跑开。父亲心中荡开的怀念就是在那里,在高高的山丘上,在蓬草密布的土路上,有风吹着,并且在耳边形成小规模的呼啸,机场的塔楼和停机坪上的飞机在东方的平地上清晰可见,一架客机腾空而起,它在空中形成一种徐徐升起的姿态,在广阔天空的衬托下显得如此轻盈然而坚定,父亲的目光被牵往远方,他的头有种微醉的眩晕,心胸被划出一道悲壮的疤痕,一种不由自主的慷慨感怀涌上心头。
      他放慢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透明的空气中海市蜃楼般悬现出密密麻麻的街道,匆匆不停的行人,汽车喇叭声好不耐烦,海湾刮过来的风有些微微的咸腥,过街天桥上的阴凉处呆坐着的人。还有呢,开满鲜花的街心公园有步履缓慢的白发老者,他们满面皱纹,身材矮小,哇啦哇啦地谈话尤其热闹,海边有年轻的恋人将汹涌的爱情抛之于窒息的亲吻中,他曾从这些人身边经过,只有过无所谓的一瞟,从来绝未预料在那么多年那么遥远的地方他们如灵魅般出现在恍惚的记忆中。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人和终年热气腾腾的街巷无从和人说起,能说起的是一碗鲜虾云吞面的滋味,餐馆里的工人总也做不到记忆中的味道,大家说不是手艺的事情,那虾和作料的出处不同,手艺最多也只是六分的功夫。他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对着厨房里的人发脾气,说出来气死人的话就是,你们做出来的面回去是没人吃的,搞清楚,真以为自己了不起?
      他走出了一身汗。这汗的味道和在厨房里的汗不一样。他觉得汗毛孔里冒出的全都是半岛上的人情,它在自己的身体里用草原上的风酝酿了这么多年,滋生出苹果酒的味道。
      陈红河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她的中国父亲和他的故乡总像个梦或者是个故事,她与母亲的关系更具体真切,红河小镇上有他们一所陈旧的房子,很多个夏天她在那里度过了无拘无束的快乐日子,唯一令她痛苦的是蚊子的侵扰,她的身上到处布满红肿的小包,安静下来的孩子体会着又痒又痛的折磨,后来父亲用一种味道浓烈的绿色药水让她安静下来,她为了那种味道而着迷,在没有蚊子的季节她也要滴上两滴,母亲轻易地在人堆里可以辨别出女儿的味道。
      父女两人对于那一次回乡的共同回忆让草地上的晚餐充满了欢笑,母亲点了棵烟,眯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她的右手腕上的满翠玉镯是她的丈夫带给她的礼物,她对它爱若珍宝喜欢在人前展示。在红河木屋里的日子简单愉悦,他们从河边捡来够粗的树枝,晒干后劈成整齐的燃火木柴,老式的壁炉在夜幕来临的时候被点燃,屋子长期空置有重重的湿腐味道,中午抵达后先开窗通风,让正午的日光烤晒着木头,全家人不停地忙碌打扫,灰尘布满了角落。在屋子外几米远的地方是父亲几年前搭建的棚屋,它只有三四平米大小,里面放置着一些园艺和修缮房屋的工具,父亲用它们把松动的柜门和一扇破窗修好。壁炉里的烟火驱赶走了蚊虫,一家人睡得很踏实。
      陈红河给父亲点燃了香,这味道很接近木屋里柴火的香气,她知道父亲会喜欢。她支好一张椅子在墓碑边上,哄着母亲好好地坐在里面。她把花瓶里的残花取出放进随身带的麻布袋子里,把另外一束鲜花插进去又左右整理了一下。她看了一下母亲问:“这花漂亮吗?”她不期望有什么答案,她只是想问那么一句而已。
      她看着香火明明灭灭蜿蜒在墓碑上面,她觉得父亲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她上一次和他说的一件大事就是加文的死。她不能告诉母亲这个消息。加文是她的儿子,她前半生的纪念,她纵容那个家伙的一切,只要他来看她一次就是她最盛大的节日。加文还住在红河的时候,父亲其实是不大愿意回去的,他有一份明显的尴尬。加文肥胖高大,皮肤粗糙透着红色。他拥抱父亲的时候,父亲完全像个被裹起来的一只小动物,他在那双大胳膊里动弹不得接受着欢迎,脸上却有一种孩子似的羞涩和不知所措。他们彼此间直呼其名,加文和母亲滔滔不绝讲春天里追逐一只白尾幼鹿的情景,他和另外两个人在公路边闲逛,有两只年轻的鹿从公路的另一边斜穿过来,他们决定捉住其中一只。母亲的脸上焕发出少见的光芒,她全心被那故事所吸引,他夸张的语气和表情使她大笑不已。他说在他们最接近其中一只的时候,他的同伴说听见了那只鹿因为不安而放了一个屁,他的叙述夹杂着粗鲁的语言,但似乎更令故事听起来可笑,母亲笑翻在地板上打翻了一只啤酒瓶子。她揽过加文在他的额头重重地亲吻了一下,说他一定是在瞎编。
      小镇上的人们似乎都很喜欢父亲。他总是在厨房里忙上大半天做出一筐吃的让陈红河带给周围的一些人。他们来致谢的时候,手里拿着自己做的鱼干或是味道不怎么样的馅饼,还有人特别认真地向他讨教食物配方,他耐心地一样一样说给那人,却从未得知结果如何。他在厨房里听见那母子两人的笑,他也笑,他只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笑,所以笑过之后还有一声叹息。加文吃饭的时候会先搞清楚桌子上的每一道菜都是什么。他不喜欢黄瓜和青葱。清蒸白鱼和油焖茄子是家里每个人都喜欢的菜。卷心菜鸡肉卷会被加文吃掉半盘子。加文保留着一种原始的直率,对这个有着高超厨艺的继父所有的赞美都倾注在他大口吞咽食物时发出的咕噜声。他吃饱站起身的时候,会不忘给继父一个有力的拥抱,那个时候继父笑得很自然,并用一只手臂给予回应,他们像是相安无事的亲戚。其实一切都还是不错的,除了加文有酗酒的毛病。
      他坐在祖父母留下的那个房子的廊檐下,望着升起又落下的太阳,边喝着最便宜的啤酒边想着一些随时跑进脑子里的各种事情。他在小镇上出生,大部分生命都在这里和附近的森林湖泊里度过,他是游荡着长大的,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为伴,早上醒来之后,就开始追逐林子里的野兔和幼鹿,有时候还会巧遇一只金色的小狐狸。他们用随手捡来的树枝抽打这草丛,有时候用手去晃动一些在未长成之前就枯死的小松,他们想惊吓那些隐藏在深处也许正在窥探他们的动物。其中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孩子身上背着猎枪,有了它他们的胆子更大了,他们吹着口哨,打赌谁先能逮住一只小熊崽谁就是他们的头领。其实,他们往往都是空手而归,有时候在河里摸出两三条肥美的鱼,河滩上架上一堆柴火,剖出内脏,随便刮刮鱼鳞,几条鱼很快就成了腹中美味。加文能从一棵矮树三窜两跳攀到临近的一棵巨大苍老的树干上,他在那里为伙伴们瞭望野物的活动情况,空气里散发着树叶,花朵和丛林里动物留下的混合气味。他的身体可以舒适地靠在那个干燥粗大的树干上,眼睛刚好可以通过树叶间留下的空隙看到几百米远的小丘和附近的灌木。他最初总是能够像个职业猎人一样全神贯注地等待猎物的出现,他尽量保持安静,不轻易挪动身体,心里还默念着自己发明的咒语乞求上天赐予猎物。在树上的时光悠长美妙,浓密的树叶不至令阳光过于暴烈,它们搭起了天然的遮阳伞,又将和风吹送到四周。立在树顶的鸟儿观察着那个年轻人,他并没有威胁,眼睛时不时地眨几下,浓黑的眉毛让他看上去是那么地无辜纯真,于是它们放心自由地发出丝一般的鸣叫,那个时候,加文的目光越过了目所能及的草木丘陵,想看到更远方,想知道在更远方他的父亲是否正在向他走来。
      他会想念母亲。他对她可以有具体的想念,打电话给她,或是偶尔到她的家里住上几天。而且,她和继父,妹妹每年夏天都会回到红河小镇住上一阵子。拥抱,食物,酒,烟和粗犷的笑填补了那一年因为思念和寂寞而萎靡的心灵,而后他总还能靠着夏天的储蓄过到下一年那个时候。不过对于他的父亲,他可以有的只是无穷的想象和一张他十六岁时的照片。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地相像。没人能解释照片上的那个少年突然离开小镇的原因。他的祖父母,他的母亲,以及小镇上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镇上的很多人很多时候无所事事,天气暖和的时候,可以听见猎枪在林子深处的回响,去河里或是再远处一点的大湖里捕鱼也让人们忙碌一阵子。院子里拉着细绳,满载而归的小船将一桶桶鲜鱼倒进草地上更大的铁桶,里面的水被溅起,各院的狗兴奋地汪汪直叫。大砧板上鱼头,鱼骨,血腥的铺满,干活的人快活地评论着鱼的质量,他们手里的技术熟练的好像天生就是为了做鱼干而生的。
      热闹过去,总有年轻人消失在冬天来临之前。常被暴雪侵袭的小镇在冬天里格外寂静。积雪早被碾压进马路的每一个缝隙,路和房屋以及树木草场早就连成了灰白的一片,没有远近,没有高低,天空似有似无,一切仿佛沉入了茫茫大海,在乌云笼罩下呜咽压抑的海洋。加文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到来之前从镇子上消失的。人们照旧喝着酒,开着各种玩笑,也有人喜欢无事生非地打上一架,碎酒瓶子在冰雪扎实的路上一闪一闪寒光刺眼。
      太阳出来的几个钟头里,人们情绪平静了下来。在门廊前晒太阳的人嘴里冒着哈气,加长的棉衣裹在身上,看见坐在卡车里回来的父女抬手高兴地打着招呼。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子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几个月前离开了这里,没有一点消息。“那个狗娘养的,让我们替他养孩子。”一个黑红粗糙的脸在一扇窗子前观察从车里下来的女孩。
      加文坐在那个廊檐下,就像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一样,不停地灌着酒,他们相互复制如影随形。
      陈红河在墓碑前说加文死了,他喝了太多的酒,脱了衣服跳到河里淹死了。她想问问父亲该怎样将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想不出任何妥当的方法去告诉自己的母亲她的儿子死掉了。她苦恼得想哭,一想到她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是可能发生的种种歇斯底里,她的心就会揪起来,并且跳得厉害。她目睹过加文是如何被母亲宠溺着,她和他一起狂饮啤酒,然后一件件拿出她不知什么时候给他买的衣服看着他试上一个小时。他的银行账户里总有可以维持生活的一笔钱,他一年中大概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会工作三四个月,而后他就变成了田野中无数次游走的梦游者。在游走中想像着千万次与父亲相聚的情景。母亲把烂醉的他搂在怀里,像抚摸一个婴儿似的抚摸着他。她用尽了力量和他在一起挥霍每一分钟。在篝火旁跳舞,带有祈福符号的舞蹈和现代流行舞的混合,他们舞蹈的样子并不优美,但是那么地有力量。他和她的双足把草地踏出一圈圈深深的印记,鞋上沾满了泥土和折断的草,他摔倒又站起来,重重喘着气。她过来拥抱他一下又跳开继续欢舞。陈红河也跳进去,她觉得他们搅动起的狂欢非常有趣,他们伸出手招呼着父亲,父亲摇头摆手面露满满的笑容但是并不移动。汗水顺着通红的脸颊一道道流下来,直到火焰只剩下零星的碎细的火星,大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房中。加文要睡在客厅,那里凉爽开阔。母亲坐在他的身边,想点一颗烟,犹豫了一下又放下。她发呆似地看着他良久,然后说道:“很多次绝望时想起你会隐隐约约有一丝希望。想一想又看不见,想起来有时候想哭。”
      陈红河对着墓碑询问:“聪明的中国人会怎么做?说出来让她发疯,还是隐瞒着彼此装傻?”
      父亲一如既往地沉默。他的安静有神奇的力量,哪怕从有如深渊的地下。陈红河说那是东方人祖传的神秘法力,她在餐馆的后厨里试验过这法力的效力,她在气急败坏的瞬间突然缄默,只是站在厨房的中间像一棵树,像一棵专伺死亡的紫杉扎在一片混乱的土地上而岿然不动。
      那天的喜鹊很安静,土地也很安静,风也是那么地安静,烟柱直直地上升直至消失。周围的一切有生的东西好像都被催眠了,连她自己都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像被某种巫术所控制。她有一刻是尤其清醒的,透过遮在眼前的自己的黑发她感觉到一股微小但却异常清凉的空气钻进脑海,她从未感觉到过如此通透的舒服和安定,心和身体都沉浸在清澈如冰的空气中,双脚深深踩定在土地上,地上似乎有什么在挠着脚掌,不疼不痒,似乎生了根。她忘记了自己那样站了多久,当她回到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充满了愉悦,一时也没有耽误地熟睡了。
      母亲天真地向她发问:“这是哪里?你为什么带我来这?”
      陈红河指着她刚刚擦拭过的墓碑说:“这里躺着你的丈夫,我的父亲。”
      这个回答让母亲很是迷惑,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的印记,她或许已经忘记自己有过丈夫这么一回事。她用自己的聪明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把头歪向一边,不再理会,而是开始对着枝头一只黑羽红翅的鸟儿观看。
      陈红河在草地前坐了下来。她喝了一口带来的中国白酒,呛人的辣味让她咧了咧嘴。她张开嘴要说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掉下眼泪来。她很想控制住这股突如其来的伤感,这无处诉说的潜伏在深处孤独。它无声地犹如一团轻渺的黑雾,在无数个白天黑夜被忽略,被厨房里的烟火忽略,被来往不息的客人忽略,被一段又一段的旅途忽略,被酒吧里和陌生人的调情忽略。可问题是,忽略不等同于不存在。它极有耐心并且十分有礼貌地退避在角落里,在时间的流动中酝酿着一种苦中带咸的饮品,在像这样一个充满仪式感的早晨,它便像祭品般地被捧出来,郑重其事地播撒在灵魂安息的泥土上,让它归于大地,归于更古不变的生长与灭亡,归于它源远流长的出处。她紧闭双唇,任眼泪汩汩流过双颊,停滞在鼻尖或跃至唇角,她大口喘气,不言语,但指指在旁边捻弄花草的母亲,让眼泪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阵子。
      她从衣服侧兜里拿出一张雪白的面巾纸,将眼泪鼻涕擦拭干净,用手将头发拢了拢。她觉得心里畅快极了,整个人好像在轻风荡漾中不问世事的飘飘然的柳树枝。“爸爸,我把她带来给你看看。她,你,还有我,我们现在在三个世界里。你的世界很安宁,我的世界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很困惑和恐惧。因为,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好像是专门。。。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公平,但她的世界好像是专门来毁灭我的世界的。等一下,天啊,她又来了。”
      陈红河看见母亲踱到别人的墓碑前,将手中的花草揉搓成碎碎的一团,一把撒过去然后快活地大笑起来。她蹿起身来,跑过去一把拉着她,“妈妈,你不可以这样做,你这样会很冒犯别人的!”母亲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孩子般委屈的神情,她甩掉陈红河的手,默默地离开她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回身来拉住女儿的手,说道:“你帮我找找加文,他是我的儿子,你是不是说过可以帮我找到他?”
      “是,妈妈。我和他说你很想他,他答应回来看你。听话,你耐心等着他回来,好吗?”加文是一剂良药,是这个迷失在世界中的女人的指北针,她早年的爱,狂野,绝望和残留在心灵里的一线希望都由他承担着,尽管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下,说不定加文就会来找你。”陈红河把母亲安置在折椅中。
      “爸爸,对不起。给你看到我们的狼狈。那么多细节,说不过来,说不清楚。每天每天,每时每刻,我面对着她,想起我们从前的生活,想起你,我渐渐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被这种不真实折磨地很痛苦。我想来问问你,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我该拿她怎么办?”
      没有人的声音。母亲很安静。有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前面的柏油小路上慢慢驶过,然后在一片小灌木的附近停下。几团白云从北方而来,遮住了太阳,在地面上投下了大片的阴凉,人立刻感到寒气沁身,不禁裹紧身上的毛衣。良久的站立,良久的沉默不语,良久的不知不觉,陈红河觉得自己站着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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