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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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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少剑星,不明白什么是“妓”,什么是青楼。所以那时候,他很喜欢喜欢娘身上淡雅无名的香气。那股香气就伴随着他和宋昭明的整个童年。
可香气弥漫的童年,却并不幸福。在褚阳周一家搬来之前,周围没有小孩肯和他一起玩,他们总是骂他“贱骨头”、“狗东西”,然后就扮演边关风头正盛的褚将军,把他幻想成蛮子,开始揍他。
当时少剑星只以为是自己身体弱,所以才会成为众人欺辱的对象。而当他渐渐长大,他才知道,为什么家庭贫苦,但母亲身上总有一股无法散去的清香。他也继而知道,原来这世界上竟有一种职业,但凡从事,就会被所有人唾弃。
他讨厌这种职业,但矛盾的是,他依旧爱着他娘。因为无论别人如何骂妓女这个职业,娘在他心里,始终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女人。
这种矛盾的情绪折磨着他,就像一条黑狗,时时跟随着他,在他最不留神的时刻,突然蹦出来咬他一口。
直到娘亲去世……
少剑星垂首,额间碎发掩盖住他的神情。
不知为何,般若明明看不见他的神情,却意外地能感受到他的悲哀。「罪过」,她想,下齿轻咬上唇,轻叹:“抱歉。”
少剑星不知道她有什么需要抱歉的,是因为同情吗?同情他身为妓女的母亲?下意识地,他想说:「同情什么,你自己就是青楼女子。」但话没出口,他却少有地觉得可能过于伤人,便闭了嘴。
“不是同情”,般若却像是看透他的想法,答道:“她并不轻贱。”
少剑星一愣。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种说法。因而他答:“我知道”。
只是这反倒让般若疑惑:“你知道?”
“我知道”,少剑星重复说。
当他首次知晓“青楼女子”是什么,知道自己幼时痛苦的来源之后,就和娘亲大吵了一架。其实更具体地说,是他单方面地发泄。
他娘亲总是极温和的。无论是教宋昭明念四书五经,还是带他们俩四处闲逛时,她的嘴角永远挂着恬静的笑容。那份笑容从未消去,连和他争吵时也是。不过,那次她的笑意极浅,甚至带着苦涩和无奈。
当时的少剑星没办法面对这样的神情,更无法面对这样的母亲。所以他跑出破烂的房门,决定离家出走,浪迹天涯。
然后就浪迹到了他心里的天涯海角——斜对角的褚阳周家,抱怨着这一切。当时那人就对他说……
“你娘亲并不轻贱”,少剑星回忆起褚阳周的话,露出近乎温柔的神情。尔后才对着般若道,“早就已经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
般若冲他一笑,似乎已经明白他说的是谁。最初刚见面,她能已经察觉到他性格里的莽撞。
当时她同情那份愚蠢的莽撞,可现在,听着他这般柔和的语气,她却也不由得羡慕。羡慕那份莽撞背后,所倚仗的温柔。
尔后般若不自觉地念起:“最尊最上最第一,无住无往亦无来。”
少剑星以为她是在回复自己,却没听清她的话,遂问:“你在说什么?”
“幸福”,般若笑答,“我在说`幸福'。”她此时露出笑容。
可落在在少剑星眼里,那笑容的感觉却格外奇怪。既不是幸福,也不是苦涩,而是介乎两者之间,似乎是在追忆已经过去且再无法得到的温柔。
是失落感。
却转瞬即逝。
般若无意和他再多交谈,笑言:“你已经把秘密告诉我了。现在我也要遵守约定,告诉你。”顿了顿,她直接道:“是文柏松”。
“文柏松”,少剑星惊讶之下,不由自主地把名字复读一遍。却蹙眉,“不对,文柏松不是还给褚阳周求过情吗?”
褚阳周被庭仗的消息,以及文参知给他求情的消息,都是一起在坊间传的。因而般若也没惊讶,笑道:“我的消息,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了。”小腿一曲,团扇一扬,妖媚一笑:“人间诸事,如梦,如幻,如露,如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尔后再次走向床榻间,放下厚重的床纱,遮掩住自己的身形。
少剑星见她的确无意再多说,便准备离开。然后却听见她说:“少公子是有前生福泽之人,定要珍惜。”
听罢,少剑星又露出那副得意又骄傲的神情:“自然!”。说完,他一仰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外走去。
他的内心诚然是快活的。这种快活不仅仅是因为别人夸他是有大福泽之人,也是因为他用自己的方式办成了答应褚阳周的事情。
他心想:「褚阳周那小混蛋肯定没想到,我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事情办成。等我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然后替他报仇,他肯定会开开心心地夸我,感谢我!」越想越开心,越想越得意忘形,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地,似乎走着走着都能飞上天。
并且还能和太阳肩并肩。
他愈发开怀,却突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重心前倾,“砰”的一声,额头和栏杆来了个史无前例的亲密接触。
“嗷嗷嗷嗷”,少剑星边叫边起身,苦大仇深地盯着害他的罪魁祸首——门槛。尔后戏精突然上身:“嘚,刁民,就你总想害我,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说完,他还自己假装成门槛,忏悔道:“对不起,大人,是我错了。我不该没长眼,绊倒了您。”
“哼”,少剑星一挥手,佯装大气:“罢了,这次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若有下次,定斩不饶。”
之后又假装为门槛:“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少剑星觉得舒心不少。尔后默默地,以眼神威胁屋子里,周身身散发着“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式的鄙夷气息的般若,呵道:“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揍你!”之后又像是生怕她到处传,便威胁道:“不准说出去。”
随后也不管般若的嫌弃的眼神,直接往一楼走。正是走到二楼到一楼的楼梯间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一阵踩阑尾的声音:“啊呀呀,你们这群蛮子,还有没有王法啦!”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
少剑星倚着栏杆向下一望,果然,还是那个酸里酸气的儒生。
他的酸不是浮在表面的酸,而是一种由内到外,身心兼具的酸。焦黄色长发用黑色方巾松散地裹着,面颊干枯,眼底青黑,几根老鼠须不长不短地挂在下巴上,一开口就是:“你们这些蛮子,蛮子,狗娘养的。”
少剑星见与他对峙的是一位面容清秀的蛮族男子。笑意盎然,鼻梁高挺,眼珠子时不时一眨,明明没有恶意,却总给人怀着坏水的感觉。
那副模样,分明没有太多的相似处,可就能叫他想起褚阳周泛着坏水时的神情。一时间想起九黎族人话里话外对褚阳周身世的暗示,不由得呵道:“谁在说话?”
那酸儒一眼扫来,见他衣着样式繁复,气度不凡。眼咕噜一转,即刻跪倒在地:“大人,您可要替草民做主啊。这蛮子到我们大魏朝来强抢民女,这是,这是完全不讲王法啊。”
少剑星听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清秀男子听罢,嘴唇一掀,突然搂住他身边的姑娘,笑道:“我哪里是强抢。你问问香香,她是愿意跟你去玩,还是愿意跟我去玩?”边说着,趁那酸儒没注意,往那妖艳女子的手心里塞了一锭白银。
被她唤作香香的女子掂了掂手心里的分量,大喜过望,立刻在那名清秀男子的脸颊上落下一个香吻:“自然是选你啦”,之后鄙夷地盯着酸儒,捏住鼻尖:“他又老又丑,又酸又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洗过澡。而且小气极了,找他要一个铜板也不给,可偏偏还要装大方,四处宣扬给我送了多少礼物。”
那酸儒听罢,大惊,又大怒,气急败坏道:“你个贱女人,胡说些什么!”尔后伸出枯瘦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那男子,骂道:“两个狗娘养的,果然你们就应该在一起。”
先不说那清秀男子作何想法。少剑星听见那人的臭嘴,先已经冷笑道:“假如连狗娘养的都看不起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呢?”
酸儒一听,怨气更甚:“你小小年纪,怎么不知道尊老爱幼?不帮我说话,反而帮蛮族人说话,简直是通敌叛国,罪上加罪。唉,这个国家无望啊。”
少剑星见过无耻的,倒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能代表国家吗?”
酸儒气势更甚:“我可是秀才,日后定能考中进士,自然能代表国家。”
“噗嗤”,少剑星一不留神笑出声来。走下来,到他面前站定,“你是秀才,叫什么名字?”
酸儒完全没有关注对方的神色,表情得意:“孟守拙”。
少剑星“嘿嘿”一笑,二话不说,一拳往他脸上打去。尔后开始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直接用脚向他身上踹:“在我面前还敢狂,小爷今天不揍你,你就不知道什么是京城一霸。”
也没料到他行动的酸儒被打的措手不及,缩成一团,连连叫道:“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听说过没?”,少剑星又给他补上几脚,“还敢跟我讲道理。小爷告诉你,在京城,我就是道理。”
周围不少风流浪子似乎都觉得少剑星过分了,毕竟对一个老人家动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可那异族男子却不以为然,反而大笑道:“打得好,这才是真英雄。”但边说着,他瞥见青楼外的一个身影,脖子一缩,舌头一吐,悄悄地往楼外溜去。
少剑星却没注意。
那清秀男子走到楼外,等着他的正是两个异族男子。他一扑到为首的男人身上,求饶似地叫道:“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