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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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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懂事以来,霍炎就知道力量的可贵。出身火国权力最高端处的他,比平常人更明白一个真理——弱肉强食。可即使是牢牢掌握着生杀舍予大权的上位者,亦不能逃离命运不公平或生活不如意。
他目睹美丽聪慧的母亲收敛起光华,折损了羽翼,枯萎掉生命,亦等不来爱人的心。
所以他从不等待。他要自己选择。
进或退,战或逃,激进或隐忍,爱人与被爱,孤注一掷或委曲求全,他统统选择前者。
世人皆慕镇国公子气质天成,凌厉耀目一如钻石晶珠,殊不知是相由心生。连霍炎自己也不知。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变强,而这些年他也确实日渐强大。
然而此刻的霍炎,背着昏睡不醒的夏华,回想着一路上的种种,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无能。他此前从没在山间驻足,少了夏华的带领,竟连一个安稳之处都没找到,那些看似无害的紫色小花,遍布山野,无处不在。
他心郁气闷无法排解,竟是憋了一口气往山上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堵石壁拦了下来。这石壁高耸入天,上面叠满了层层紫菀,若不是霍炎眼尖,看见某个没被紫菀完全覆盖的角落里有浮突的雕刻,只怕他会以为自己来到了山崖底下。
霍炎细细端详那个雕刻,发现是一只山雀。虽然经过岁月的侵蚀,山雀的神态依旧栩栩如生,只见它引颈回望,作势欲飞,目光专注而虔诚地注视着一个方向。霍炎顺着雕刻注视的方向,想用剑挑开藤蔓,没想到藤蔓却像是铁链一样,撬不动,砍不断。正在咬牙切齿时,他忽然想起莎罗说过红莲之火是紫菀的克星,便催动意识,唤出火来烧那藤蔓。只见藤蔓一遇见火,有生命似的避缩了开去,可只要霍炎一撤手,便又马上包围了回来。
灵力不够!
霍炎本来就为此事气闷,现在这些紫菀的反应,更是活脱脱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当下羞怒难当,对着石壁狠狠地“呸”了一声,伸手往剑上一抹,把自己的血涂上了剑刃,提气运剑便是一通乱砍。只见剑锋过处,紫菀退避,没来得及避开的,终于被霍炎斩了下来,而斩过的地方沾着霍炎的血,紫菀也不再敢靠近。霍炎见这招使得,更是劲上心头,也不怕痛,剑上血干了,一伸手便又给剑上涂上,如是反复几次,才终于发现这样行不通¬——石壁巨大,他这样盲砍,即使血流干了,也清不完。
他看着自己清理出来的那部分,上面竟是或飞或卧的各种鸟类,姿态不一动作各异,但却有一点相同——它们的目光,都虔诚而热切地注视着某处——那处的藤蔓最为浓厚。
霍炎冷静下来,慢慢地回想刚才莎罗与他被紫菀围攻时的每一个细节。忽然福至心灵,提起沾着自己血的剑,将灵力灌注进剑内,朝着紫菀劈了过去。只见剑锋过处,火势一直蔓延到十寸之外,没来得及逃的紫菀被烧了精光,而缩开的紫菀也不再敢靠近原来的十寸之地。
找对了方法,霍炎干劲十足,将夏华安置好便提剑一通猛砍,许久才将那厚厚的藤蔓去净。抹掉额上的汗,霍炎退身回去,举目一望,竟呆在了当场。
只见这画壁上的鸟儿,何止千万。霍炎仅仅劈开了最重要的部分,这块画壁倚着山石雕刻,浑然一体绵延开去,一眼看不到头。鸟儿姿态各异,或坐卧或翩飞,或引颈或俯首,翔在风云间,伏在山林内,皆是热切虔诚地望着九天之上祥云瑞气之间口衔宝剑一身战意的朱雀。
是的。战意。纵隔千万年风吹雨打,这岿然不动的石壁仍满溢着它想要传达给后世的信念——耀眼,炙热,锋利,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的不屈战意。一瞬间霍炎竟听到战车雷动,鼓角争鸣,浑身的血液仿佛着了火,奔腾沸涌不能自己。
羽族点将图!
世传鳞族屡次挑衅,朱雀君忍无可忍,舍却身上斑斓五彩纹与最灿烂辉煌的一支尾羽,以半身血液九天玄火炼造九九八十一天,得宝剑太夙,甫一出炉,宝光四溢,直照中天,满天血煞,斩仙诛神,唯朱雀能持。朱雀望宝剑悬于九天之上,引颈长鸣,宝剑通灵,和鸣之,世间羽族听此铿锵之音,亦群而和之。
这是信奉朱雀的火国史上,关于远古神战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从那一刻开始,童话世界开始崩塌,还原成最鲜活的血肉。岁月不再静好,风云开始变幻,生灵们不再无欲无求,他们开始有爱,有恨,有痴,有怨,有种种忧愁苦困。将星云聚,英雄辈出,百家争鸣,历史河流翻着血色浪涛,轰然荡涤了世间所有尘埃。
大战将至尾声之时,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忘了或者是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何而战。只有少数人,只有少数足够优秀,足够强的人,仍记得他们的先祖给自己描述过的场面——他们尊贵的王君,带着纯粹的血与火,翱翔于这世间,身上光明驱赶一切黑暗,手执太夙斩仙诛神,引颈一鸣,声撼九天。
“吾之臣民!为羽族之荣耀,为自由之羽翼,为心中之渴求,战吧!!!”
霍炎正是那少数人的后代,在他的祖庙里,正正中供奉的,不是历代祖先,而是羽族点将图。但无论是哪个庙堂里的图,都没有面前这幅画壁来得壮丽,教他一看,便看到了金戈铁马战意峥嵘。
宿命停下步伐的声响是那么悄悄。但你终会有所知觉。它像夜间情人的耳语,轻柔,刻骨,如此直接,无法拒绝。
“为羽族之荣耀,为自由之羽翼,为心中之渴求。”霍炎看着石壁,轻声呢喃,“九死不悔!”语罢屈膝,向着画壁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
礼刚过,石壁便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霍炎抬头一看,石壁以朱雀为中线,沿着雕纹向左右两边打开,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有亮光从里透出。
霍炎一惊,连忙回身护好昏迷的夏华,再转眼看时,那石壁已然大开,里面竟是一条通道,远远看不到尽头,平整光洁的白玉铺地,四壁挂着上等的光明符咒,散发着柔和的光,映得白玉莹润,脂膏一般。
陵墓!这是霍炎的第一反应。他再眯眼细细一瞧,在那通道前,居然有一层禁咒,他举剑一刺,只听“滋啦”一声,刺过去的部分瞬间被熔成了铁水,揣在怀里的莎罗给的血珠忽然发起光和热来,小小一颗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它的温度,霍炎忙忙把它取出。血珠刚刚见光,便“嘭”的一声整个炸开,霍炎不备,给血雾罩了个满头满脸,血雾一沾到霍炎皮肤,便迅速地隐去了。从血珠炸开到血雾消失,不过转瞬,随后,霍炎的骨头缝里仿佛有热量缓缓生出来,一股股热量汇聚到他的心头,霍炎听到自己的心跳像鼓声一般,在耳边雷动,最后“啪”的一下,像火山喷发,所有热量都冲向了他的头颅。
霍炎惨叫一声,捂着额头倒在地上。痛楚像是沾着辣椒水的滚烫尖刀,一道道清晰地割着他的神经。他甚至能感觉到前额皮肉被利刃剖开的质感。初始的热量,是在骨头缝里生出来汇聚到头颅上去的,渐渐地,肌肉热起来了,皮肤也热起来了,整个人,都像是被扔在了猛火上煎。
他惨叫着,用手挠着全身肌肤,挠不到就在地上蹭,那么用力仿佛那身血肉不是自己的,要全都蹭烂磨掉了才好。可是他那么卖力,却没有一丝毫的用处,那种从骨底生出来的热,叫他无处可逃。渐渐地,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蜷缩在地上,期望着这煎熬快点过去。热量一直不肯退去,但此时的他,竟觉得那种热,也不是不能忍受。最奇怪的是当他渐渐开始适应那温度的时候,神智却越来越不清醒了。那火由他前额烧到了眼睛,天地失却了色彩,只有最暗沉的黑与最明艳的红,或明或灭,烧得那么熊熊,扭动着,翻腾着,像是一条条煎熬着的扭曲灵魂。
他开始幻听了。风声,雨声,雷声,战鼓声,厮杀声;笑声,歌声,鸟啼声,丝竹声。诸多声音,萦绕耳边,回响不绝,听至后来他竟觉得熟悉可亲,可当他想要细细听时,那些声音却渐渐沉寂了。两把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么轻,仿佛风一吹就散了,但他却听得清楚。
“你逼我入了魔。”
“魔由心生,你却怪我。”
“你早已是我的心。”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碎掉了,“嘎啦”一声,他眼前再也不是火幕,而是冒着白烟的黑土,抬眼望去,有个身影在那水晶般的蓝天中舞着,鹤不及她优雅,雀不及她灵动,清风是她的彩绸,白云是她的舞伴,阳光是她的冠冕。她就这么舞着,肆无忌惮的美丽张扬在天地间,生灵仰望,死魂皈依,素手一拨,轻轻分出了生与死的界限。她就这么笑着,眼角眉梢的温柔超越了千万年岁月,超越了血与火的屏障,超越了前世今生爱恨恩仇,安静地,清晰地,绽放在他面前,莲花一般。
一见佳人兮,竟不能忘。
浑身火热退去了,耳边声响退去了,眼前幻象退去了,天地都安静了。
只有心跳,像最烈的马,轰隆隆地蹦跶着。活着的感觉如此真实,霍炎竟觉得自己是头一次呼吸到这世间的空气。镇定下来后,他发现肌肉筋骨间多了一股力量,暖暖的流淌过全身,之前抓破的皮肉,已经全数复原,比起从前更光洁细润。若果霍炎能看到自己的面容,只怕会更是惊讶。他的眉间多了一枚印记,远远看去像是一颗朱砂痣,只有靠近了细细看,才看见那是一朵红莲,层层花瓣像是火焰,紧紧包着花蕊,团成了一个球的模样。
霍炎站起来,只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难道这就是她说的炼化?霍炎心下已猜到几分,思考间便想练手。还有什么是比紫菀更好的试手物呢?霍炎兴匆匆转过身来,一定睛却傻了眼,这才留意到身周事物除了夏华躺着的那方,其他都已成了焦土。
本是密密麻麻紧紧缠着石壁的紫菀,此刻已给烧成了飞灰。完整的石壁再无遮掩地完全展示在霍炎的眼前。此时正是黄昏,金乌已下山,只余漫天火烧一样的余辉,照在古旧的雕花图腾上,为它再次镀上了往日的容光。夕辉照进了白玉通道,那洁净的白玉上浮现出一幅幅血色的画来。
昆山之役,平饶围城,饮马湾伏击,青帐山埋伏,落英山围剿……一块白玉便是一幅巨大的壁画,一幅壁画便是一场流传至今的战役,满满的,铺了一路,远远的,望也望不到尽头。
在那阳光也不能触及的黑暗尽头,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霍炎突然很好奇。
他转过身来,回到夏华身旁坐下了,静静看她。她依旧睡着,在焦土之间夕照之中睡着,好似这世间任何事,都无法扰了她的安宁。容颜因中了毒显得灰败,却又因夕阳笼罩而分外柔和。
“你是故意睡过去的吧?快醒醒啊。我有力量了。我可以驱散紫菀带你上山了。告诉我,要不要进去?你这毒,要怎样治?”许久许久,他才轻轻颤着声,说出这么一句话。虽是在叫她,可语调轻柔,听着却让人觉得是怕吵醒她。他边说,边把她抱入怀中,用脸亲昵地贴紧了她的脸,“你说你没事,我是信你的。我才刚刚决定赌,你怎么可以逃?”
“我刚做了一个梦。里面的那人好像你。可你这笨蛋,哪里会跳舞。”待得一会,见她依旧睡着,霍炎又说道,“你怎么还睡呢?又剩我一个人,很有意思么?”似是对她说,又似是对自己说。
天边最后一丝红霞退去,黑暗笼罩大地,星子跳上天幕。夜色初笼,风过山林,吹起夏华的发丝,柔柔地飘在她翘翘的菱角嘴旁,好似在笑。霍炎猛地闭起眼,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中。
是的。宿命的脚步那么悄悄,可人们总能知晓它何时停下。
它总是踩着呼吸的节奏,在心尖尖上翩然起舞。
当它微笑,生命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