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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腊月初八的上海,天空下起了碎片式的雪花,落在新铺设不久的沥青路上,甫一触碰到地面,便化为点点雪水,滩在路面上,来往的汽车经过,溅起星点污泥。蔺相思微微翘起右脚脚尖,低头看了看棉鞋上的两点污渍。

      人们都说北方的冬天要比南方冷,她却不这么觉得。凭着零星的幼时记忆,徽州的冬天可及不上这里。大风仿佛鞭子一样抽刮着她干裂的皮肤,所有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都被刺得生疼。更不用说裹挟在寒风中的一股湿气,阴冷的直要钻到她的骨子里去。

      于是她只能来回不断地搓手,呼出的呵气温暖湿润,是烟气一样的白色。让她联想到前几日在高公馆,看到两位姨太太抽香烟的场景,吞云吐雾的,倒和她这般有几番相似。

      “傻乐什么呢?”

      听到熟悉的声音,蔺相思回过头。

      男人头戴深色浅顶软呢帽,双手插在大衣里,因着天气,即便是一贯悠闲的步伐,也稍显急促。

      看着蔺相思略带疑惑的眼神,那人淡淡回了句,“人不在。”

      语气里倒也听不出失望。

      “走吧。”秦笙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说罢,便迈步离开。

      蔺相思眼看那人的背影愈走愈远,只得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快步跟上去。

      耳边的寒风愈加凛冽,搭在肩膀上的麻花小辫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她厚实的深蓝碎花小袄上,她愈发地想念夏天了。

      --

      从笙乐到秦家府宅有些距离,汽车开了一路,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蔺相思站在大院门口,看着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家仆们,才突然想起今儿是腊月初八。

      “笙少爷好。”

      “笙少爷好。”

      秦笙一路走到前厅,几位姨太太正围着方桌打麻将,六姨太齐芳眼尖,打秦笙一进门就开口:“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笙少爷回来了!”

      说罢,又扬着尖细的嗓子对守在门口的婢女道:“怀香,快!去把我那汤婆子拿来,别给笙少爷冻着!”

      “老三回来了!来来来,正好,帮我看看牌。”四姨太刘淑华一面摸牌一面朗声笑道,“你多久才回来一趟,我们家有榕该高兴坏了,她呀,还惦记着你带她出去玩呢!”

      “她如果想出去转转,什么时候得了空,您让她直接来我这便是。”秦笙摘下手上的皮手套,走到刘淑华那儿隔一步站着,扫了眼牌,一边开口一边转身向壁炉走去,“您现在手里攥着的那张就不错。”

      刘淑华顺手丢了牌,继续留意着牌面道:“就你这么说我可不敢明着告诉她,这丫头别的本事没有,得寸进尺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花样多的很,净会给人添麻烦。”

      五姨太廖孟秋听罢掩唇轻声笑道:“说起来,有榕也快到出嫁的年纪了,这整天东奔西跑的性子也该定定,老三你认识的人多,不如也帮忙瞧瞧。”

      “哎哟,你可别提了,就她那脾气性子,能不能嫁出去就够我操心的了!”

      “姐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就咱们秦家,从来只有别人进不来的份,哪有我们出不去的理呵!榕丫头那么一个美人胚子,嫁谁都是便宜了。”齐芳说罢瞥了眼秦笙,一双细长丹凤眼含着盈盈笑意,更衬得眼尾处晕染的朱红妩媚动人,“再说这十里洋场,哪一处咱们笙少爷不熟?您呐,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壁炉里燃烧的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男人从边上堆砌好的柴火堆中拾起一根,随手丢进炉子里,只听门外蓦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叫喊:“笙哥哥!”

      话音刚落,刘淑华便笑了:“喏,你们听听,说曹操曹操就到!”

      --

      大雪纷飞而至,秦有榕迈开步子轻快地走在前面,还时不时回头确认秦遥有没有跟上。

      “阿遥,快点!晚了笙哥哥就该回去了!”

      “榕姐姐,你慢点,伞!”

      秦遥一只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撑着把红油纸伞,小心翼翼地踏过软薄的积雪。

      “哎呀!一点雪而已,不要紧的!” “快!你再不跟上来,我就不等你了!”

      白雪顺着北风翩翩,避过了红油纸伞的遮挡,落在少女明黄的衣袖上。

      转过拐角,不远处就是前厅,秦遥望见秦有榕已经推门而入,更加快了脚步。行至前檐,她收起纸伞,朝台阶处抖了抖,交给守门的侍女后,便进去了。

      “笙哥哥!你今天可不能又急着走了!”

      少女跳着越过门槛,翠绿色的袄裙上还沾有丝丝未消融的雪花。

      “你这孩子,外面这么大雪,也不知道打个伞!这都成什么样子?”刘淑华看到了,不免责备。

      “哎呀,”秦有榕娇嗔道,“我这不是想要快点见到笙哥哥嘛!”

      “放心吧,榕姑娘,有我们帮你看着,你笙哥哥准跑不掉。”齐芳说罢又瞧了眼秦笙,顿一顿,左右环顾一圈,转口又道:“话说回来,两位姑娘都到了,怎么不见小少爷?”

      秦遥在母亲廖孟秋旁坐下,只听另一侧的三姨娘沉静开口:“天冷,他又染了风寒,还没好全,我就让他先歇着,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过来。”

      “也是,毕竟病根未除,还是谨慎些好。”

      洗牌声哗哗地响着,秦有榕小心翼翼地朝背后瞥了眼,见无人注意这里,便探过身,故意压低了声音:“笙哥哥,你知道吗,我刚刚听来一个消息,关于你的。”

      当下,秦笙正把玩着手里的金壳怀表,细碎的链条穿过男人修长的手指,缠绕在他骨节分明的右手上,留下精巧的一截荡在空中,晃晃悠悠,闪烁着流动的光泽。

      “什么?”他漠然开口,对方神秘的语气显然没能引起他的兴趣。

      “听说,”秦有榕继续压低了声音,“西南的盛家要同我们结亲,你猜他们看上了谁?”

      “你都说了,是关于我的消息。”秦笙抬起手,端详着表壳上的细致花纹,食指轻按,只听“啪”的一响,金色的表盖开启,黑细的指针在白色的表盘上规律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听说这位盛小姐刚留过洋回来,一定懂得不少新奇玩意,我倒是挺满意她来做我的嫂嫂。”秦有榕歪着脑袋作思考状,一双明眸流转,尽显天真无邪。

      见秦笙不理她,她于是埋怨地撇过头去,两条细尖的柳叶眉硬生生被她拧成了个“八” 字,“怎么你娶媳妇,你还没我上心呢?”

      听罢,秦笙笑,燃烧的火苗映在深色的瞳仁里,失去了热烈的原色,只剩清冷。

      “不重要的事,自然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

      “快快快,动作麻利点!”

      “这些材料都给我送到厨房去!”

      “去!帮我看看人都到齐了没有?”

      “诶!你们知道吗?笙少爷回来了!”

      “你这丫头,莫不是兴奋过了头,今个腊八,笙少爷可不得回来么。”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你们听说了没,老爷给笙少爷排了门亲事,你们猜猜对方是谁?”

      “谁家的小姐配得上咱们笙少爷啊!”

      “听说是西南盛司令家的千金,刚留过洋回来。”

      “这盛家倒也还配我们秦家,只是不知这位盛小姐是位怎样的人物?性子如何?若是个暴脾气,这笙少爷‘声名在外’的,她还不得把屋顶掀翻啰!”

      “男人嘛,哪个不是喜新厌旧,喜欢拈花惹草的?特别是这种豪门大院,不娶个三妻四妾都对不起这么大的院子,还怎么人丁兴旺哦!你看我们老爷,这都娶了几房姨太太了?就说那六姨太吧,年纪瞧着也跟我们差不了多少。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又所谓虎父无犬子,笙少爷在这方面倒是完完全全地子承父业,并且又发扬光大喽!”

      “瞧你这嘴皮子溜的,这都哪跟哪啊!要我说,依咱们笙少爷的脾性,盛家这事啊,悬!”

      “哎哟,好了好了,管她是盛家的千金还是李家的小姐,都跟咱没什么关系,你们俩就别瞎操心了。活也干的差不多了,快进屋吧,这大冬天的,可冻死我了!”

      雪越下越大,蔺相思搬过一张小木板凳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头顶有屋檐罩着,便沾不到雪水。隔开几步远,忙碌的佣人们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她微扬起脑袋,两束麻花小辫乖巧地贴在胸前。

      “相思姐姐?”

      少女闻言抬起头。

      “好久不见。”

      来人在确定是她后舒缓了笑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

      “不必站起来。”秦越轻轻按住蔺相思的肩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蔺相思拍拍少年的手臂,又让出自己座下的小板凳,想说,地上凉,有寒气,对身子不好。他反应过来,摆手笑着拒绝:“没事,坐这舒服。”

      四周寂静无声。

      “前两天先生夸我的画技有所长进,我很开心。”

      蔺相思应声转过视线,黑白分明的眼眸亮晶晶的,干净得令人心动。

      “这份快乐的心情,我想与你一起分享。”

      少年抬起头,露出清朗的眉目。

      “自从三哥搬出去以后,我们好像很久都不曾这样聚在一处过了。”

      “这么看来,还是小时候好,日子虽然短了些,可贵在自在无忧。”

      秦越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向夜空,长舒一口气:“可真让人怀念啊……”

      “母亲不喜欢我画画,所以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三哥,我很羡慕他的自由。”

      漫天的大雪如鹅毛,纯黑的夜幕下是两盏橘黄的灯火,被安置在红色的灯笼罩里,如同少年的心事一般,随风摇曳。

      蔺相思侧过头,认真聆听着。

      “对了,相思姐姐,”秦越突然停声询问,“你吃过东西没有?饿不饿?”

      悄悄伸手摸了摸肚皮,蔺相思想着方才吃下去的黄松糕,正要摇头,就听李管事站在几步开外扬声道:“少爷,三太太那传话过来,说是人到的差不多了,让您也赶快过去。”

      “这……”秦越站起身,面带歉意地看向同样起身了的蔺相思,“相思姐姐,抱歉,我得赶快过去了。”

      蔺相思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管事撑起手边的纸伞走近,秦越离开了。

      --

      雪落无声,只有鞋底陷入积雪摩擦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伴随着李管事不疾不徐的声调:“少爷,蔺相思是个丫鬟,您唤她一声姐姐,未免失了身份,有欠妥当。”

      “可是我们从小就认识,我喜欢她。”秦越反驳道,顿了顿,又说:“三哥也喜欢她。”

      “一个下人再怎么受宠也不过是个得宠的下人,太太那若是听到了,也不会高兴的。”

      少年听着,于是不再说话,任凭周遭寂静,连一声咳嗽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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