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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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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口本是旬门镇处决犯人的法场,因此即使宋北宁说没有杀山狸子之心,山狸子也认定自己这次在劫难逃。
他是根正苗红的山匪,小小年纪,便有此生不得善终的觉悟,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
押往菜市口的路上,百姓围观,紧随其后。直至目的地,更是观者如云。
山狸子等人被一字排开,身后各站一位‘行刑者’。
小栓子胆子小,瘫坐在地,仰头同‘行刑者’说:“大哥,我怀里有些碎银,麻烦待会儿行刑时给个痛快。”
“怂包!”朱老五吼他,“站起来!”
“我要能站得住,我他妈肯定站着。”小栓子哭唧唧:“我这不是站不住么?”
山狸子面沉如水,“是我对不住你们,下辈子见了我绕道走,别再和我这个害人精扯上关系。”
“大哥你这说的哪跟哪啊!”朱老五皱着眉头,声如洪钟:“要有下辈子,我朱老五还给你鞍前马后。”
“我也是。”小栓子踉跄起身,“这辈子跟着大哥不后悔,下辈子也不后悔。”
其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亦是这么说。
山狸子大受感动,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缓缓呼出,扬声道:“待会儿上路,先走一步的兄弟,等等后面的兄弟。到了下面,都别走散了。”
众山匪:“好——!”、“听大当家的。”
宋北宁换了一身官服,走上监斩台,听闻此声,不禁侧目。唤典吏上来,耳语几句。
典吏下去布置,不消片刻,衙役们搬走斩首放脖子用的木砧。
山狸子几人正困惑,衙役们又搬着长凳回来,将他们一个、一个按在长凳上,捆了个结实。
紧接着,包扎过后的冯吉安被抬进场内。
宋北宁一拍惊堂木,围观百姓顿时安静下来。
未等宋北宁陈诉山狸子等人罪状,四下传来质疑声。
“冯吉安就不是个好东西,活该挨打。”
“放了他们!”
“对,放了他们!”
百姓呼声逐渐高涨,宋北宁沉着镇定,再拍惊堂木。涌入数百名守兵,将法场团团围住。
这下无人再敢多言。
“本官来旬门镇已有数日,多方了解民情,得知白虎寨山匪心存善念,且有博施济众之行。”宋北宁顿了顿,又说:“冯吉安骗取钱财,山狸子可向县衙呈递诉状,万万不该藐视王法、动用私刑。”
山狸子无语至极,“山匪受骗去县衙鸣冤,你不觉得好笑么?”
“你是山匪,同时也是百姓。百姓蒙冤,本官自当受理。”话毕,宋北宁望向围观百姓,“近年来,历任县官均有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举,本官得其证,已命人快马加鞭报于朝廷。相信圣上明鉴,不多日,便会还大家一个公道正义。”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宋北宁三拍惊堂木,朗声道:“山狸子等人,光天化日当街行凶。本官念其未伤及冯吉安性命,且有个中隐情。”丢下三根黑签,“杖责十五以示惩戒,行刑。”
山狸子咬紧牙关挨板子,死盯宋北宁不放。
宋北宁面无波澜,坦然与之对视。
行刑完毕,衙役解开众人束缚。
山狸子一边离去,一边着重看了眼宋北宁。
宋北宁侃然正色,清冷的眼眸随他微微转动。只一下,便归正。
山狸子等人回集市取马。
“大哥。”朱老五一瘸一拐,好奇山狸子行走姿势虽缓慢,却不见异常:“你屁股不疼啊?”
山狸子了无生机道:“疼。”
“那你挺能忍的。”朱老五燃起敬佩。
山狸子喉结翻滚,“要脸。”
被宋北宁押到菜市口,当众打了十五杖,山狸子生不如死。他长到如今,未曾丢过这么大的脸,因而万分羞臊难堪。
从菜市口到市集这一路,往来行人目光落在他身,如同利刃剐肉。
山狸子不肯露出窘态,死撑着硬装没事人。
及至取了马,小栓子哀声询问:“大当家,咱咋回?”
兄弟们屁股与大腿受伤,走路已是艰难,更别提上马受颠簸了。
“爬回去。”
“啊?”
山狸子翻身上马,“驾!”
马儿接收到主人命令,向城门一骑绝尘。
众人咬碎牙冠爬上马,空有一颗想追上山狸子的心,无奈屁股疼得实在厉害,迟迟不敢加速。
山狸子出城门又骑了三里地,见少有人烟,便趴在马上,任由识途老马慢行。
一盏茶的功夫,身前身后同时传来马蹄声。
叔叔们这边一得到消息,便召集人马、谋划救人。白虎寨除老弱病残幼,皆坚甲利刃倾巢而出。
到了山脚下,迎面遇到趴在马上不知死活的山狸子。
“狸子?”隋长青下马时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李忠扶隋长青。
孙有福上前瞧山狸子,颤声道:“狸子啊——”
山狸子猛然坐直,“还活着。”
白虎寨山匪集体松了一口气。
后面同山狸子一起挨板子的小兄弟们赶来,被这阵势吓的一愣,“二叔、三叔、四叔、五叔。”
隋长青黑着脸,对他们指指又点点,“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就完了!”
“二叔。”山狸子懒声道:“他们是我带下山的,挨了板子还差点儿丢了命。你要怪,怪我一人。”
孙有福听说挨了板子,“你……还好么?”
山狸子默默攥紧拳头,“好。”
“下来。”孙有福抓住他的缰绳,“三叔背你回去。”
“我说——”山狸子一字一顿,“我!很!好!”拂去孙有福的手,山狸子拽紧缰绳,腿夹马腹,朝山上奔去。
“瞧出没?”李忠冲着他的身影扬了扬下巴,“心里别扭,憋着狠呢!”
“老三。”隋长青交代:“一会儿回去看住他,别让他犯浑。”
“唉……”孙有福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那咋整,你不看,谁看?”隋长青扬起马鞭,“我这一天忙得滴溜转,没空看他。老四说话直来直去,俩人再干起来。你让你老五看他?那老五比他还彪呢!”
孙有福赔着笑脸,“我又没说我不看着他,叹口气还有错了?”
叹气没错,隋长青也叹了口气。正欲下令拨转马头回寨,奈何总觉得不踏实,哪里怪怪的。
平日最冲动的五弟,今日没吭声。
隋长青大惊,立在马背四下张望。
发现那家伙躲在一旁,脱皮袄、换棉衣,一身普通穷苦人的扮相,还试图把两板斧藏在后腰。
开山斧太重,坠坏裤带,裤子滑落到膝盖。
旁人发笑,他提上裤子给人一记窝心脚,逼着人家把自己的裤带解下来,借他用。
“周起云!”隋长青吼道:“嘎哈呢?”
“我……”周起云歪了歪脖子,“我到镇上瞧瞧。能恁那狗官,就恁。恁不了,找机会恁。”系着腰带,自语道:“操——,叫他狂!”一边往身上藏各种暗器,一边扬声说:“你们回吧,不用管我。”
隋长青苦着脸,连拍数下大腿,“造孽啊!”马鞭指向周起云,“回寨。”
“不回!”
“回寨!”
“不回!”周起云额头爆青筋,“说了不回就不回!”
“咋这么能拔犟眼子呢!”隋长青捂着心口,神情痛苦道:“来人,绑回去。”
山狸子回到白虎寨,直奔伙房。
吴妈见他好好的,高兴坏了,“大当家,想吃啥?”
“肉。”
“呼个肘子?”
“嗯。”山狸子转身,“好了给我送过去。”
“唉呀!”吴妈惊道:“你这裤子后面咋血呲呼啦地呢?”
山狸子摸了把屁股,用无所谓的腔调安慰了一句“没事儿。”
出了伙房,回自己房间。
山狸子将外门反锁,到里屋脱掉上衣。
实施杖责之人受过白虎寨恩惠,这十五板子并未发狠打。饶是这般,山狸子也受了不小的外伤。
加之他一路逞强骑马,这会儿破损皮肉已与贴身衬裤粘连在了一起。
“狸子。”孙有福敲门。
“你走,我今儿不想见外人。”山狸子拉开炕琴,拿出金疮药,和一卷厚布长巾。
孙有福来到窗前,笑呵呵道:“啥话呢?三叔能是外人么?”
山狸子咬住长巾,缓而慢的将贴身衬裤撕下身,疼出一头虚汗。
“狸子。”孙有福等了会儿不见山狸子回话,哀求道: “开门吧,外头冷,叔这体格子不抗冻。”
山狸子拿下口中长巾,喘了两口粗气。又咬上毛巾,打开金疮药。
伤在屁股、后腿根儿,他自己不好上药。比量了几下,干脆趴在炕上,欠起身盲洒。
左右金疮药多的是,多撒几瓶,总归能上到药。
金疮药洒在伤口,比方才分离衬裤、皮肉还要疼。
山狸子一个没忍住,哼出声。
孙有福竖着耳朵趴窗户听动静,当时就心疼坏了。连敲数下窗户,“听话,开门。叔看看,咋样了。”
洒完这一瓶金疮药,山狸子立刻放弃了再洒一瓶的想法。套上衣裤,只露伤处,趴在热炕上想心事儿。
孙有福大抵又说了些什么,山狸子没注意听。窗外很快没了声音,想来是得不到回应,人走了。
一个时辰过后,吴妈敲门,“大当家的,肘子好了。”
“来了。”山狸子提上裤子,爬起身。
门一开,孙有福端着托盘钻进来,打了几个激灵,颤声道:“诶呀妈呀,差点儿冻嗝儿屁了。”
山狸子歪头看他,脸上大写的无语。
吴妈说:“我来时,你三叔给墙角猫着呢!吓我一跳,我以为黑瞎子进来了。他不让我吱声,我瞧着他怪可怜的,就……就没吱声。”
“不怪吴妈。”孙有福摆桌子,放肘子,“我的主意。”
吴妈向山狸子递去一个无辜的眼神,又瞟了瞟孙有福,意指‘那可真就是他的主意,跟我没关系’。
山狸子点头。
吴妈如获大赦,走了。
“来。”孙有福过来扶他,“上炕趴着,三叔喂你。”
“我说了我没事儿。”
“谁说你有事儿了,没事儿三叔就不能喂你吃饭啦?”
“我是大人,不是小孩子,小孩子才叫人喂饭。”
“那没辙,在三叔这儿,狸子无论多大,都是孩子。”
山狸子挨板子没哭,扯下粘连皮肉的衬裤没哭,往伤处洒金疮药时也没哭。孙有福好言软语说两句话,他趴在炕上巴巴掉眼泪。
“哭吧。”孙有福轻拍山狸子,“哭完心里就敞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