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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道隐来星坛探望,祈招将日曜用木盒装了,托道隐交至宏云宫。道隐也明白了个大概,看着那盒子微微叹气。
      “你已伤成这样,还是放心不下么?”
      祈招沉默了,拿眼瞅着那木盒。上面刻了些云纹,他知他喜欢。木盒中有三块日曜,其中两块却是残片。最后那一摔,不仅震裂了骨,日曜也碎了。祈招心里遗憾,多日艰辛,结果却不圆满。不过好在并非一无所获,这手臂总不算白伤。这般想了,心中又似快活起来,似乎望见了他收到这石时的高兴模样。应该是会欣喜的,这样自己在他心中或许因了这石,便会特殊一分吧?

      不过这心思并不能被姐姐知道。祈愔于最末一秒救下祈招,心惊不已。听说是为了个什么人,出去一打听,原来这弟弟喜欢肇亭的事儿已弄得全天宫皆知。流言不雅,说什么的都有。震怒之下挨个寻了说得最凶的上门便打。众人打不过,也不便说了,这祈愔是应化天尊的弟子,普通仙官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的。但虽明里不说了,私下只道,原是自己没脸没皮地蹭,现如今反讲起了什么面子。

      祈招自是不知,在家里养着伤,才好一些又想溜去天宫,被祈愔看见了,叫住狠狠斥了一顿。似有些话不愿说,只囫囵地让他待在星坛,勿去别处。祈招悻悻回屋了。祈愔看着那清瘦身影映在地上,像一颗单薄的树。原是清秀的脸庞,现今添了几分明媚,又带了几丝愁绪。数年前见他,仍是稚气未退,现今却是大人模样了。也不对,底子里还是傻,什么都不知道便愿意为了人舍生取石。可这生难道是这样舍的?真想一棍子打醒了他。又想到自己,黯然敛了目,默默回房了。

      祈招在屋里闷得慌,一心早已翻到宏云宫外。因姐姐盯着,只好在屋内乖乖研习卜术。业已成年,再过不久便要继父职了。继了父职,日日当守星坛,怕是再难见到他了吧?不由得羡慕姐姐。假若自己是那案中的倒霉大哥,定直接丢了这职让与小弟,那还用得着出那些纷争。自上次武德宴会上一别,便再没见过仁恢。他去哪儿了?会不会真被那棋仙抓了去衔棋?下回要有空,当去人间寻一寻他。

      月璃来看祈招,是近傍晚的事儿。他几日前从别处听说祈招在养伤,却是见了人才知伤得重,所幸断骨不日便能接合,其余伤口也好了大半了。心里稍复平静,看着祈招神色复杂,几番欲开口又生生止住。祈招心内疑惑,起先便见月璃有些怪异,却也未作多想。而近来人人看他眼色均透着古怪,宏云院内的小厮是,书殿里的小官是,连前日姐姐也是。难不成,自己真做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月璃瞧着祈招侧脸,皙白若瓷,近耳处有一划痕,泛着些红色。印象里,祈招脸上似从未有过血气翻动之象,他小时体质更劣,面色青紫,连站立都是艰难。性情却比之他们灵动活泼,见了新鲜事物总爱好奇地探,也总说些奇怪的歪理。但到底身虚体弱,行为总是规规矩矩的。这样小心谨慎的少年,竟也有了不顾分寸的一日,也有了冲动难抑,留下血色伤痕的一日。可他为的那人,是值得…还是不值得?有些话当讲,但一时因了私心错过了,便再没了出口的机会。虽未出口,可却也未消散,层层叠叠地积着,压在心口,像一片海似的。

      祈招受了托,撑槎往月宫去。其时天被赤锦,霞光烂漫。美景舒人心,祈招边驭边望,行至月池上时,低头见水中盛开片片红云。那满池云叶边缘立着一人,风姿绰约,遗世独立。待看清时,祈招差点从槎上滑落。是肇亭,见他来了,微微一笑。
      祈招也笑了,轻轻眯了眼。
      “寻石之劳,肇亭谢过。”他对他拱手。
      他却一下子慌乱了起来,忙摆手道,小事而已,不必言谢。

      未曾想会在那里遇到他。日思夜想,但待那身影真真切切近在咫尺,却又不知该怎样表示。他竟对自己主动道谢,又行了礼。心中多日的盼望有了回音,喜悦像长了角的兽一股脑地冲上来,连着全身都沸腾了。说什么也不求确实不切实际,但只要他一句回应,一切便就圆满了。祈招行至月宫,正值月出。见了月璃,急说了半路中事,欣喜得难以自持。月璃听了,目光闪闪,报以一笑。

      晚些时候,月璃回了宫,祈招已窝在椅中睡着了,淡淡月色打在鼻尖,敷了粉面似的。唤醒了他,看他撑了槎回去。便坐下,那凳上还有些余温。身上也有些余温,衬得精神更加闷躁。他沉默不语。夜色中,那眸子看似冷淡,但深处是混沌的。月璃想,自己似乎总在犹豫中探路,首鼠两端。近来总有人来找他,说些同样的事。那些质问,他不想去理会,但心里又为那未来可能的破碎担心着。虽然担着心,却总不会出手掐断它。

      术法渐长些,祈招自撑了槎来宏云宫外。是那熟悉景物,但寒暑易节,竹敛翠色,溪摒清声。他在小亭内倚了数时,小院内仍传来絮絮人语,一切如旧。可现在待不久,不能再像以往一般坐至深夜了。祈招拨开竹林,缘着那宫墙慢慢走着。他无由进院,故有时缘着围墙转转,贴在后院墙边,似乎与里面那人更靠近一点。正走着,听得院内两人交谈。
      “主子近来去月宫去的少了。”
      “难道又换了新欢?我听说,上月花仙继位,他好像又与哪位神女看对了眼。”
      “我也听闻了,似乎是乐仙小女。”
      “是么?唤鹦鸣不是?听说容貌极好,明艳动人。”
      “正是。那女子我见过,传闻不假,但最妙的是那鹂音,娇嫩软媚,能生生把你魂勾去!”
      “真是好福气…但主子向来不是爱那些性子冷的吗?这次怎么看上个灵动的。”
      “冷人难暖啊,你看当前这位,冷面少语,我都看不过去,偏主子有耐心,一味顺着他。”
      祈招在最初听见月宫一词,思绪便揪在上面。他是去见谁?心中涌出个名,之前从未怀疑过,因了他是最早得知此事的人。两人相知良久,他知他有些言不由衷的毛病,但也有真诚。况且他向来是不避讳这些的,大家也觉理所当然。可是,祈招想起每回提到肇亭时他的古怪。嘴上虽说并无深交,但眉间神思却是深远的。还有那几次的欲言又止,他在想什么?

      墙内的闲话还在继续。
      “也是。不过冷的总比傻的好,诶你说先前那小官怎么这几月都不来了?倒少了许多乐子。”
      “都是这样的,自己识了相就不来了呗。先前那山君女儿不也一样,闹了个把月,可把我们折腾的。后来不也乖乖回去了?”
      “但这位倒是真傻。脸色都不会看,主子都不愿见了还巴巴的跑这来,被人笑了也不生气,还跟着乐呢。还有你看他送主子的那些东西,什么毡偶啊,什么木雕啊,又粗又笨,是我早藏起来了,他还偏摆人眼前。”
      “人傻不自知啊,那些东西你见主子瞧过么?给我也不愿拿。快去看看,那房里堆了多少了,又得清扫了吧,估计就这两日。”

      是自己吧。那些东西他都不看么?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之前在树后看见那些小厮拖出的袋子便明白了,但也忍不住重蹈覆辙。人总是自己感动自己,一旦喜欢了谁,便觉得从此与众不同。即使容姿不出挑,好歹眼光是独特的。就算独特也不合盘,那一番心意总是真的。这样自我熏陶着,以为只要经了自己的手,他便会另眼相看。其实珍珠宝翠与街井玩物又有什么区别?无端端挤了你满眼,只令人烦。假如有兴致捡起一个看看,不过和夹一道菜一般,只是一时兴起。
      偏总有人跳不出去,在里面一圈圈转着,惊怖悲喜作了四季,轮轮回回。

      祈愔来找月璃,眉间带了丝暗色。
      “你与肇亭如何,我不关心。但祈招既不知,便请你好自遮掩。”
      “他已知晓了。”
      祈愔的脸猛然就沉了下去。

      月璃背靠着墙,一膝屈起,靴底蹭在墙上。尖端加了点劲,墙咝咝地叫起来。他走着神。
      “我只好奇,你打算让这出戏演到何时?”他揽他于怀,眼底戏谑。
      “你也在戏中。”
      “有美人相陪,污名更添一笔,又有何妨?”他为他拢发,措手轻柔,眉眼含情,极是认真。
      “你怎能唬我。”
      他突然笑了。“不过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月璃听懂他的嘲讽,倒是无谓,自己做下的事情,本也没什么好说。他一直未点破,也在意料之内。他说自己情意淡薄,月璃也认,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他早知他是怎样的人,故从一开始便谨小慎微。他亦知他是什么心思,却温存依顺,假作不知。若说他是不愿多舍一分真情与虚意,那都是将他看小了。旁人关他什么事?不论亲近与否,他的眼里,似乎从未有过什么。你之喜怒哀乐,于他只是隔岸观火。那隔着的是什么海?月璃不知。

      但又是这样的回答,看似含情脉脉。那些失了神志的人还当是烽火戏诸侯,听了羞得两颊绯红。月璃恨极了这样的话,敷衍不过如此。清醒的人偏要说些醉言,听了愈觉心如隔山。但他这般认真地说着那些体贴的话,却又让人忍不住去猜里面有几分的真。心里有了不愿,连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日看着祈招眼中的光芒,他竟担心起来。害怕他会被这绿意蓬发的开朗打动,哪怕早知这不可能。

      祈招终是知道了。有日习术间歇,月璃说有事相告。两人凭着栏,廊外星海浮沉。
      “我先前未和你说,我与肇亭…已一年有余。”
      祈招应了声。

      乍闻此句,只觉心里舒了一口气。好,心头悬了许久的石似是落了,也好,既是月璃的,那便再与自己无关了。
      只怪他一开始不说,还推波助澜。带自己去宏云宫外,又主动搜罗秘闻往事,又劝自己不必畏缩。
      还看着他兀自欣喜雀跃,听着他激动地说那些引以为羞的小事。自己已是个赢家,却静静看着赌徒掷金拍案嘶嚎妄想能得青睐,又受击失神落寞满盘皆输。
      祈招想,假如一早便知道这些,自己定会收敛许多,不会这么厚着脸皮不知廉耻,不会这么没大没小横冲直撞。甚至一切,只止于那次桥上的惊鸿一瞥,不会被锁在那潋滟深潭内。

      眼下,他大概是所有人眼中的笑话。身边最亲近的友人与追觅的对象是众人皆知的佳偶,自己却懵然不觉,整日奔来跑去地献殷谄媚。却也真没有一个人告知真相,大家在心里都窃窃地笑着,似是盼着这好戏永不落场。祈招想起那些带着莫名意味的眼神,原来,自己早已是个笑料。他想起首次在武德院口的等待,那些带着戏谑探身来看的人,大概望的不是自己,以为门口杵着的只是个传话的小厮。后来种种,那些众人皆在的场合内,他扮演着什么角色,想想便心惊胆颤。

      可是…
      他也看着。看着自己那些无知,那些莽撞。他从一开始便知道,却笑盈盈地敦促着自己,等着欣赏一场倾注全心的演出。这是怎样的一种乐趣,他是享受吗?享受着那些卑微的喜爱。祈招自知他从未对自己起过什么意,也未妄想以朋友相称。一方已先表了心意,地位自然低了一截。何况他是那么耀眼,身处云端。但是,就算位卑人鄙,也是有自尊的啊。那些旁人以为的恬不知耻,不过是因慕着他的光芒而弃了羞涩。谁不有飞蛾扑火的时候?他怎么能这样高高在上,他怎么能?

      好在还有那石。因了自己的努力,他道了谢,带了些真诚。

      祈招撑了槎四周漫漫地绕,闯进座小亭里。竹林茂密,层层相掩,可以蔽身。
      头枕在亭间座上,昏昏沉沉。却听竹林外两位宫女谈乐。有一句如惊雷,一寸寸自头顶炸开。

      “这钗可是肇亭公子赠与我的,你看,可不是普通的珠玉,白石金纹,夜里还像星星般闪呢。虽原本就不整齐,但雕琢后也是上品。喂,你小心着点,可别拿着磕坏了。”
      ……

      祈招莽莽冲出庭院,跌跌撞撞。双目紧闭,只一气往下猛奔,身旁的草叶似倒退的箭矢,堪堪擦着衣袖飞去。突然被绊倒了,脸扑在地上。土没了香,只剩些冰气,吸入鼻内,瞬时和一些哀缠在一起。那草却没枯黄,长长的,像土生了发,层层叠叠,如棉被一般。
      脸埋在草里,一汪清泪,终是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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