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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去处 ...

  •   “师父常常出门,你知道,他最常去哪儿吗?”

      冬信仔细想想,只记起时月风总是天南海北地逛,逛完了带给他们纪念品,却一时想不起他究竟去过哪些地方。自己竟如此不关心。她暗暗啧了一声,有些赧然地别过头去:“这个……我没注意过。”

      好在春生本意也不是考校她对时月风的关心程度,顺着话头继续道:“要多留心细微之处啊。师父常去的是江陵郡,酒乡江陵,这次也才从那边回来,带了几坛子长风酒,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封。”

      他托着下巴:“其实,每年冬月,师父都必不在门中的。每次回来时,也必然会捎些酒回来,只是往常年份里它们都和他带回来的其他东西混着,你们不曾注意罢了。”

      “你的意思是,”冬信想了想,“师父很喜欢那儿的某种特定的酒?所以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江陵买酒,就算是现在?”她咂咂嘴巴,“这有些说不通吧?况且他才刚回来不久……”

      春生盯着她一会儿,有些哭笑不得地摇头:“哎,是我没说清楚,不能怪你往这里想。”他整理整理神色,“你应该知道,我是最先入门的。”

      那肯定,你是大师兄嘛。不过想归想,冬信没有以此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初入门时也还小,师父便不太放心将我一个人放在这里。”春生侃侃而谈,脸上浮现出些许回忆过往的悠远神情,“所以最初那几年,我总被他带在身旁,往淮朝各处去走。”

      “你是说……”

      “他并非只是为了美酒去那里的。”春生重重吐了口气,“师父是江陵人氏。他每年回去,是要拜祭他父母的坟。”

      “师父是江陵人氏?”冬信讶道,“我从没听他说过?”

      “大约是不想提起来伤心吧。师父每次拜祭完,都要在附近的酒肆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还对我哭,说自己不孝。”春生收回目光,幽幽叹息,“几年后,等我稍大些,他就不带我去了。你说景王一事是八十多年前,那时我父母都未出生,我更不知道这许多。但我想,或许他父母的事与之有关……我应该还记得墓碑的方位。不知道依据这个查下去,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大师兄似乎确实提供了一些以前没听过的信息,但想一想,又好像没多大用。他们没钱,用不起传送阵,单靠御剑,从此处飞往江陵又不知要用多久,冬信挠了挠头,有些犹豫:“那……我们要现在就去江陵,从那里查起?”

      “我们平常不出门外,不知道师父与谁过往甚密,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春生沉思,“只是夏师弟和秋师弟还没回来,得留个人告诉他们状况……或者至少留个信息。我去找个条子来。你灵力还没恢复过来吧,趁此好好休息会儿。”

      “那,便麻烦大师兄了。”

      春生转身往屋里去寻纸笔。冬信坐着,闭眼暗自调息,只是赤骨原上灵气本就稀薄,她又因急而心浮,神思纷乱,引导半日,经脉内仍旧是半空不空一副捉襟见肘的模样。

      冬信忍不住躁起来。一时是因为恢复速度太慢,她忧心时月风一事,恨不得能立时灵力充满,赶往江陵,一时是因为自责,倘若自己那时未曾起了玩心,叫出师兄们去看那人,是不是晏衍就不会被捡到,不会被师父误打误撞收下又送去,不会在路上又生出这许多事端。如果师父被临川阁或是鸣玉斋的人抓起来,当成晏枂的同谋杀掉了怎么办?如果晏枂将师父也炼制成了傀儡怎么办?过去九年里,她但凡学着三师兄一点勤勉,是不是今日就可以将师父带回来?

      有那么多如果,有那么多可能,为什么她都走错,最后到了最坏的结果?

      都是她的错,是她的错……于是有声音起。它们自地下来,自天上来,自心中来,在冬信耳边絮语。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根本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是你的错,你要补偿……

      仿佛是谴责着还不知足,灵识角落,阴影渐出,往四肢百骸蔓生,延展攀附。冬信蓦然警觉,浑身灵力疯狂运转,欲强行驱除杂念,然而她已在愧疚中陷得太深了,挣扎只如陷进泥潭,只得看着自己逐渐向深渊滑落。

      “神魂合一,邪魔退散!”

      一声大喝如天外击雷劈中耳膜,冬信浑身上下猛地一震,游荡思绪陡然收敛。她睁开双眼,正看见一团莹白的光,是秋渊手中结出的清心咒印,还有一双温暖的手抵在她的后心上,源源不断的灵力正输送而来。

      这灵力流淌的感觉,似乎有些熟悉?

      “二师兄……”

      “好了,醒了,没事了。”灵力小心翼翼断开,冬信再一内视,经脉已然满盈。她背后的夏征松口气,站起身来:“哎,好好的调息着,怎么就突然要走火入魔了,差点吓死我。”

      “我也不知道。”冬信有些茫然地眨眼,“我正在调息,想到今天这一串事,觉得有些愧疚,然后就突然……”她吸了吸鼻子,眼眶一热,又有些晕眩起来,“是我的错吧,如果不是那时我起了戏弄的心思,或许师父就不会……”

      “想什么呢。”秋渊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的性子。晏衍既在往这边来,他肯定会因为好奇下去看,也多半会因为合眼缘收他做小师弟。你不过机缘巧合掺了一脚,不该为此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嗯。”

      被揉着,冬信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抬头冲秋渊笑笑:“谢谢三师兄,我没事了。”

      另一边,春生拿着写满的字纸推门走出来。他看见院子里这情况,脸色逐渐凝重:“你们回来了?看样子,没有追上师父?”

      “我在镇子和周围的民居边都问过了,没人看见师父。后来又见到秋师弟,往师父先前走掉的方向追了一段路,一无所获。”夏征神色有些不甘,紧紧握着拳头,“如果过去这些年来,我能努力一些,修为再高一点……”

      “才好一个,又来一个。”秋渊推推他后背,“师父比我们多修炼好几十年,你再认真,这么点时间里也赶不过他去,别为此自责了。”

      “可是,师父就这么走了,而我没能做些什么。”夏征依旧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担心他,可是现下……”

      “诸位。”春生咳嗽一声。见三人都转过目光来,他扬起手里那张纸,赫然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本来我是与小师妹商量好,打算先走一步的,现在既然都回来了,都来听一下,我可能有个办法。”

      桌上的水渍已被晒干。四颗脑袋顶着赤骨原十年如一日的烈阳围在桌子边,听春生讲他先前写下的说明状况的字条。于此同时,千里之外,另两个人正在针锋相对。

      不知道全力御剑飞了多久,也许是终于进了淮朝境内吧,日头终于不再那么毒,天上有云,地下有草,空中有炊烟。时月风在附近一个山头上停下,解了晏衍的穴道,蹲在他面前,神色认真:“景王殿下,有些旧事,我想与你好好谈一谈。”

      晏衍抬起眉毛:“我不记得我曾得罪过你。”

      “不是被你得罪,却比那更惨。”时月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不知你记不记得,淮朝酒乡为江陵郡,江陵郡有新仪县,县令名为时静棠,是被你父亲举荐,后因政见不合,一直被打压。长乐四年,景王一系以反罪下狱,时静棠亦受牵连而死,其父母妻女均被杀于一个晴夜,出手的,是‘风目’手部。”

      “我猜,你是他的兄弟,或者儿子。”晏衍歪头看着他,却并不等他回答,“于他有知遇之恩的不是我,‘风目’亦只听从陛下命令。你找上我,想谋求什么?”

      “昭武帝当年建立淮朝,设三十六郡。修行之人入其中任何一城十里范围内,便修为散尽,如同常人,只有后来又分出的十二郡并不遵循此律。”时月风笑,“京城永安更不同些,能辖治百里。敬帝当年未曾出京城一步,我杀不了他,而那代景王已死数十年,我也无法拘他的魂出来,给爹娘赔罪。”他蓦地贴近晏衍的脸,声音冰冷,“可是,现在,还有你,可以代替他们。”

      “阁下这是能力不足,便迁怒于我,要我偿命?”晏衍眯起眼睛,语带讥诮,“若真是我的过错,我自然不会推卸责任,为弥补可万死不辞。只是若为这等事,也太过儿戏。”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时月风在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看出“疯子”两个字。他嘴角愈发咧开,扯着晏衍的衣领将他按到树上,语气里既是疯狂,又是嘲讽:“景王殿下未免将我想得太不堪了些。师父当年也曾说我资质驽钝,心性不佳,可我自省一省,却还没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

      “那你想要干什么?”

      “你可知,救你的并不是我?”时月风笑得阴鸷,如吐信的蛇,冷冷舔过晏衍耳边,“前代景王交游甚广,与不少宗亲关系也不错。其中想必就有一位真心的,在敬帝雷霆大怒之时,冒着砍头的风险救了你,又以傀儡之名将你带入了千机派,以至如今以使用邪术之名被人追杀。”他哼一声,“虽然不知那晏枂心中怀着什么心思,又为何潜伏这么久……但若不是她,你也不能为我所用。”

      “现今位子上,坐的是你堂曾孙,晏正祤。他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又赋税繁重,荒淫暴虐,天下苦之久矣。你说,倘若此时有当年天降龙云的景王出世,又有前代宗亲辅佐,举旗伐之,有多少人会一呼百应,揭竿而起?”

      “假如我不同意呢?”

      “你说呢?”

      “……你疯了,这根本不可能。”晏衍皱着眉头盯他,结论下得斩钉截铁,“我无意帝位,况且就算当今圣上的确如你所说不堪,若起兵,则天下动乱,血流漂橹,十室九空,罪过比你所痛斥的更甚。若是要为父母复仇,何必如此?若是所谓‘忧心天下’,也不必到现在才仓促行之。即使不论这些,你要怎么以一人之力,与朝廷相抗?”

      “那是我的准备,于你无关。”时月风微笑,“我只需要你以骨血为书,按魂魄为印,立一个誓。”

      “立誓?”

      “待你登基为帝时,广告天下,追封时静棠为江陵郡公,谥号文正。令其归族谱,入宗祠,立碑以祀。”

      晏衍愣了愣。时月风见他久久不答,逐渐不耐,手上力气愈大。晏衍抿着唇,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时月风倾身压近,长剑浮空,剑尖带着警告意味抵在他脖侧,轻轻一压,血珠渗进晏衍皮肤纹路。他言语间,怒气不加掩饰,喷薄而出:“景王殿下果真如当年传闻,高洁正直,心怀天下。可惜,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有办法,让你答应。”

      “首先,我从未听说时静棠有显著政绩,追封过高,并不合理。”即使被如此威胁,命在旦夕,晏衍依旧不为所动。他坦坦荡荡迎上时月风的视线,毫无畏惧之色,“其次,你仿佛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我做不到。”

      “什么意思?”

      “你既知道王家事,也该知道,晏氏一族,从无人活得过知天命之年。”晏衍摇头,“皇帝尚且可用遭人暗害解释,那些分封各地的小王却也是如此。”

      “你担心自己早死?”时月风哼一声,“放心,吊命这事,我可知道不少手段。”

      “你吊不住的。”晏衍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似乎是同情,又似乎是讥笑,“所有流着昭武帝血脉的人都身患怪病,他们会在年满十五岁的那一天,丢掉自己的一魂。之后不过都是苟延残喘,早死便罢了,若能一直活着,则五十寿诞时,就是入黄泉之时。就算是建立淮朝的他自己,也逃不过这命运。”

      他呵声:“所以,历朝历代,并无皇族入门修行。魂魄不全,聚气不足,虽灵丹妙药亦不得补。我不知道我如何活到如今,但我不能发誓,不仅仅是刚刚所说的,也是因我失却命魂,印之即死。”

      时月风如遭雷击,松手后退数步,长剑啪一声坠落于地。晏衍倚靠在树干上,喘了两口气,望着他的眼神逐渐浮现出怜悯:“更何况,当初救我的并非皇室宗亲。父王所往来的人中,我也不曾听过有哪位封王的家眷,名为晏枂。所以也不要想着借助那一位之力了,她大约只是同姓冒名,又恰巧入了千机派罢了。”他脸上回忆之色一掠而止,又重新浮起探究,“还有,你刚刚说傀……”

      他忽而瞪大了眼睛。浓厚得不像是混沌中期应有的量的灵力倏忽暴起,自晏衍身上强盛地爆发开来,即使无形,也将时月风冲开数丈之远。然而仅仅是一个刹那,那股灵力就彻底消散无踪,仿佛只是错觉,唯有周围被冲击倒地的树木与掀飞的泥石昭示着它曾存在过。时月风小心翼翼放出灵识,却跟之前一样,近不得晏衍身周一寸之内。

      “晏衍,你打什么鬼主意?!”

      失魂落魄的晏衍被他厉声一叫,似乎回了点神。他散大的瞳孔愣愣望过来,遽然缩紧成极小的一圈:“你是谁?要对我做什……”

      话说到一半,他头无声无息地一垂,晕了过去。时月风唯恐晏衍还有什么图谋,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剑飞了过去。

      戳一下,没有动静。

      再一下,还是没有。

      他松了口气,恨恨走上前去,刚想踢两脚,又想起晏衍方才的话。失魂之人易惊,又比常人体弱,这一脚控制不好,说不定就将希望踢没了,于是时月风只得压抑住自己心里不知何处而起的暴躁,一手将他粗暴地扯了起来。

      他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似乎有什么在不肯屈服地尖叫,说你怎么了,你明明以前不是这样,但只有刹那,又被时月风脑海中另一个低语着、要他借此光耀门楣的声音掩盖了。

      原本他以为晏枂是带人远遁的皇室宗亲,晏衍入了千机派修行活到如今,身份暴露才引来临川阁与鸣玉斋的追杀。但现在发生的事情,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魂魄有缺、本不能修仙的人有混沌中期的修为,却不懂得如何御使,灵力突然爆发,倏忽散尽,又排斥吞没他探查的灵识。现在这人还一副不认得他的模样……

      或许,那以人炼傀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其他的谜他暂时解不开,但有一点,时月风或许可以试着确认一下。

      灵识再次探入晏衍的身体,这次没有遇到丝毫阻碍。脚底、丹田、肺腑、心脑……有了!

      头骨之下那团黯淡的灰色光芒,就是晏衍的魂魄。它正被一缕殷红的丝缠着,捆缚在眉心后。其中有一部分的色泽与其他明显不同,莹白如玉,跃跃跳动着,似乎想从中挣脱,却被丝线绑住,不得离去。时月风灵识谨小慎微绕着它转了两圈,脸色便暗沉下来:那一处的白光,是有人将一位修行之人的三魂七魄揉成一处,硬塞进去,补了晏衍命魂的缺。

      而看这魂魄的强度,修为大致应该是混沌中期的样子。

      他退开两步,重新审视景王殿下昏迷之中并不安逸的面容。或许,这并不是时月风一见便着意拼上所有、孤注一掷的良机……而是一个明知可以不去,却自己昏了头跳进来的火坑。

  • 作者有话要说:  啊,果然,比起想感情线,还是推进剧情埋伏笔下陷坑更让人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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