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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师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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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展成这样,是没谁能想到的。但不知为何,他们都不觉得惊讶,或许是因为时月风平常就是这个异想天开的模样。
春生回去睡觉,冬信依旧去乐兴镇置办东西,夏生秋渊围着新捡来的小师弟二人转,被时月风一个“干你们自己的去”赶出了门。
小师弟被洗干净头面换上一身水蓝的袍子,裹在被子里面,看起来依旧瘦骨伶仃。他发着烧,面上一片潮红,时月风将手按在人额头上,意欲查看他身体状况,灵力却在散出体外的一刻便失去与自己感知的联系。他皱皱眉,想起冬信那时说过的话——没有护身灵力,也不像有本命灵器,攻击并不用到灵力,春生曾试过探知他的状况,灵力却近不了他身周一寸之内。
时月风时常天南海北地逛,见过的奇人异事不能算少。由是他心里对眼下状况已有些猜测,但眼下最紧要的并非搞清楚这人究竟有什么秘密,而是救人。
云海门很穷,穷到药鼎只有一只,丹房里放着的瓶子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灰尘堆得老高。一方面是买不起什么好东西,只备下了些常见药材,一方面是长留在此的四个人对修炼都看得很开,态度极其随缘,除了开始修炼时必得吃的一颗洗筋伐髓强身健体的引灵丹,再没用过丹药作辅助。还有一方面是会炼丹的只有时月风一个,而他时常不着屋。如今这新弟子对灵力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不知道丹药有没有用……
算了,先试试引灵丹吧,横竖吃不死人。
“夏生,秋渊,别在墙根子转了。修道之人,讲究一个光明正大,不愧于心……”
门被推开一条细缝,四只眼睛挤在里面,一双眼尾润圆,一双狭长上挑。秋渊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答:“您也曾讲过,修道需求知,徒儿心有好奇,特来求知。”
夏征就爽快得多:“师父啊,我适才观天,地有虹霓,且彩云缭绕,是您缺个帮手的意思。”
“平常怎么就没见你们这么勤快?”时月风作痛心疾首状,回手一拍脑门子,又露出了然神色,“哦,这孩子是挺俊俏,但他现在还病着,身子骨瘦,你俩好歹等将养好了再下手啊!”
两人齐齐一个趔趄。秋渊把头撤回来,一脸不忍直视:“师父,清者心清,浊者心浊。我还什么都没说,您就先这么表示了,到底谁才是那个想差的?”
“为师这么善良正直,怎么可能对门下弟子有非分之想!”时月风脸色一正,“夏征,你看看,为师像是这种人吗?”
“不,师父只会对不是门下弟子的人有非分之想。”夏征煞有介事地点头,继续扒着门缝往里看,“主要是想拐他们进门,比如小师弟。”
“行了,别打岔了。”时月风白眼一翻,“人还烧着呢,你们谁去取引灵丹和通关散来,再烧点热水,喂他吃药。”
见说正事,两人也收了玩心,一时便把东西取来。那引灵丹只有小指头大小,褐红色,上有数条银色纹路,化进水里,一碗水便成了赤骨原泥土一般的鲜红。时月风将人扶起来,一手挑了些通关散的细粉吹进鼻子,趁着那人张口一个喷嚏将筷子支进去,以防牙关又闭,再拿勺子一勺勺将药灌进去。
“若他并未身怀异术,我便能以灵力催开他口唇,将引灵丹一塞完事,哪还要如今这么麻烦。”时月风一边喂,一边叹气,“如今也不知道这丹药究竟有没有用。要是没有,还得去乐兴镇上请大夫来,这可是天大的破费。”
他放下碗,转头看着俩人,脸上颇有些狡猾的意思:“你俩合算一下,他这副模样,能卖多少?”
秋渊咳嗽一声:“师父,您好歹贵为一派掌门,请体面些。”
“体面又不能当饭吃,能力才行。”时月风摆摆手,扔出一个小袋子,“对了,为师又去了一趟江陵郡,搞了点好东西回来,你们一人一份啊。”
每次时月风外出归来,都会带回一个小小的乾坤袋。里面除了钱,还会有些其他的小东西,比如枕头(但春生更想要被子),比如一些花草种子(到现在夏征只养活了一窝蓬蓬草),比如书本(秋渊倒是从来对这个喜欢得紧),还有奇怪的石头(多数被冬信雕刻好之后又转手卖出去了)。更多时候,是当地的小特产,这就是人人有份的了。
不谈夏生秋渊开了乾坤袋,结果只看见四坛酒乡特产长风烈酒时是什么表情;单看看冬信眼下这目瞪口呆的情状,就得感叹一句不愧师出同门,这惊讶的神态可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她此时正在乐兴镇外。乐兴镇名为镇,实则并不归属淮朝,只是一个小小聚居地。它的居民多是犯了重罪被流放至此的淮人,余下还有些荒原部落居住于此,天长日久,竟也发展得像模像样。
且说冬信来此地置办东西。她落地收剑,远远看着气氛有些不对。行人依旧匆匆,但多是神色忧虑,低头急行,且有不少修行人士,一瞥之间,冬信还隐约分辨出临川阁与鸣玉斋等名门大派的服装样式。已近日中,有些店铺竟还没开门,就连她常去买东西的铺子里的掌柜,也是一脸忧色。
“这最近怎么了?”
掌柜一边帮她装东西,一边摇头:“你好一晌没来,想是没听说南边出了事。有个门派叫……叫什么来着?神机还是深金的……”
冬信一愣,想起时月风吹天吹地时跟他们说过的江湖门派:“千机派?”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你看我这脑子。”掌柜一拍手,“说它竟是个邪道,门内有长老拿活人炼做傀儡,为此伤损许多人命,如今一朝案发,天下得而诛之。”她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可惜啊,没抓住!据说人就是往北边跑的,如今到了我们这乐兴镇。你看,从今晨起就来了许多仙家人,就是找那魔头的。只是一个个板着脸,又跟你不同,不吃饭,我这连生意都不好做了。”
她知道自己平常惫懒,修为不及辟谷,若说是被嫌弃也就罢了,没想到在老板娘眼里竟算是个大好处。冬信有些哭笑不得,挥手别了掌柜,一路走,一路暗自思量着刚刚听到的消息。
千机派,也算是神陆上出名的一个门派。它重机巧而轻修炼,是以门下弟子修为普遍不如同辈,战斗方式上却别出心裁,常令人措手不及。木鸢,石蜂,铁蛇,金龙,虽说有句话叫一力降十会,可也还有句话,叫蚁多咬死象。打不死你也烦死你,故而千机派的弟子虽修为比同辈其他门派弟子低下些许,真打起来却难以落到下风。
也因为常能做出些巧玩意儿,千机派在民间最是闻名,与淮朝皇族的关系也算不错。据传宫里就收着三具千机派掌门所制的流金傀儡,充作皇城守卫。
但再怎么说,傀儡也应以非人之物做成,绝无为此伤无辜性命的道理。上一个将人炼作傀儡的是西域尸阴宗,事情一露,神陆人人共起,愤而诛之,如今已然销声匿迹。现下千机派确实出名,但再自傲,也不至于挑战这底线吧?
冬信一边走着,一边想,再抬头,已到了杂货铺前。她摸摸乾坤袋,心下有些恻然——钱不多了,看来买了二师兄的种子与三师兄的书,就没法买送小师弟的入门礼。不过,一个亲手雕刻、镌了法阵注入灵力的护身符,应该也足以塞责过去吧?
如此想着,她挑了一份花种,便往书铺走去。老板正招呼着伙计往外拿什么,一见冬信踏进门槛,先堆起笑来:“冬信姑娘可又是来找书的?最近新进了《东山记历》,要不要看看?”
“劳烦您了。”冬信点点头,老板便叫了另一个伙计去取。一个伙计又抱出去一摞纸,她随意往那上面打量两眼,瞥到一张脸与半片衣角:“那是什么?”
“千机派的事,姑娘可听过了?”
“方才听说一些。”
老板见她点头,继续道,“说是踪迹断在镇子里了。我早上开了门没多久,就有仙家拿着两幅画儿来,要印了到处张贴,务必使人知道,又许下重赏探听魔头去向。”他朝手边一努嘴儿,“这不,才印出来。姑娘也看看,若是曾见过这人,也好去说一说,早些让他们了事。这一天天的人人自危,生意可不好做。”
冬信笑着应了两句,随手将那张画拿了起来。画上有一男一女,女子身量高挑,着一件素袍,袍尾绣着麦穗状的花朵。她身上只发簪、腰带、乾坤袋,除此便再无配饰,容貌也不出众,仅右眼下有一粒细小泪痣能使人记得。男子倒俊秀些,长身玉立,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连白纸黑墨粗粗几笔勾画都挡不住逼人的英气。
“这女子是千机派的,名唤晏枂。”老板指着通缉令,“男子便是她的傀儡,据说叫做兰生。”
那男子的面貌看上去有些微眼熟。冬信心头一震,刚欲细想,听到这一句,讶然抬头:“她姓晏?”
“嘘,说不得,说不得。”老板连忙摇手,见没人注意,方才凑近来小声道,“听说那千机派与皇族交好,这女子或是皇亲国戚,也未可知。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好自己小日子就够了,没人想去问啊。”
晏这一姓,乃是淮朝国姓。若是姓李姓王之类也就罢了,偏生这姓氏本就少见,也怪不得人们有此联想。这时伙计恰巧拿了书来,冬信略略看过一看便付钱买下,撑着笑道了别,急急御剑出城,在荒原上重又把通缉令拿出来看,细看之下,目瞪口呆。
虽说才被师父收进来的小师弟形销骨立,脸颊深陷,双眼无神,可眼型与骨架做不得假,分明就是通缉令上傀儡兰生的模样。她想起方才在镇上所见修行人士的严肃神色,再想想若是他们发觉这人竟在自己插手之下,误打误撞被时月风收为弟子,只觉心跳如鼓。她又急又怕又愧,后悔自己一番胡闹招到飞来横祸,急急招出寒英剑踏上,欲往门内飞快赶回。
奈何还离云海门有数里时,冬信便看见一条条水柱拔地而起,如丛生藤蔓,在半空中疯狂地扭动。她一颗心骤时紧缩,于半空中一个头晕目眩,险些灵力涩滞,从剑上栽倒下去。
是临川阁?自己终于还是晚了吗?她紧咬着牙,察觉口内渐渐溢出的铁锈味道。可即使如此,也不能不回去。她不可能不顾同门情谊,抛下师兄与师父远逃。而且此事多是误会,好好解释,或有转机。
一念之间,脚下飞剑又快几分,数里距离瞬息而至。离得近了,能看清渐渐聚起的阴云,狂乱水柱自地及天,宛若巨木成林。其中高高浮着两个人影,一个是背对着她、面向北方站定的兰生,另一个则是拦在兰生身前,袍袖飞舞,神色难得严肃的师父。
“这里便是北方,是神陆最北的赤骨原。”时月风沉声道,“再往前是尽崖,人魔之界,我不会让你走过那里。”
“赤……尽……”兰生沙哑地念着,声音依旧是迷茫的,“错了……没有……”
“你想说什么?”
“北……要去……”
“我说过了,”时月风加重语气,“这·里·就·是·北·方。”
乱摇的水柱停滞了一瞬,而后更癫狂地挥舞起来。
“不是……海……”兰生抽搐起来,手指痉挛,声音颤抖,像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我……阿曜……不对,已经……”
看见院子里仰头望天的影子时,冬信一直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下去。她再顾不上听时月风与兰生说了什么,只慌忙落地,三张熟悉的脸入眼,眼眶慢慢地便热了起来。
“你回来了?”夏征不觉有异,对她招招手,半气半笑地指着一旁倒掉的石屋和满地破碎的石头块,“不知道师父怎么搞的,小师弟突然就又发了疯,毁了一间屋子连半个厨房,院墙也塌了一处,真得勒紧裤腰带了。”他一摊手,“还好,锅铲碗筷都还在,不必担心今晚上没吃饭家伙。”
秋渊正凝神细听天上动静,回手推推夏征,叫他小点声,一旁的春生却察出异状,仔仔细细瞅着冬信的脸:“怎么,有人欺负你?”
“没有,不相干。”冬信又想哭,又想笑,一时放了心,一时又想起怀中那张通缉令来,连忙拿出来给他们看,“我在镇上听到些风声……”
她如此这般说完,三个人的眉头扭在一起,打成三个一模一样的结。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子事在。”春生仰望着半空中仍旧对峙的人形,“得告诉师父。这回可不能由着他胡来了,得好好处置。”
“怎么告诉?”夏征指着水柱,“在地上喊,期盼他能听见?以我们的修为,可别想进去告诉他。”
剩下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秋渊握起一拳,猛地拍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二师兄,你还真是个人才!”
“……啊?”
夏征瞠目结舌间,已看见秋渊转过身去,灵力运转周天,一点点积在喉颈,最后化为一声几乎震塌另一截院墙的长啸:“师父!下来!!有急事!!!”
这一声的效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兰生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往后一倒,自半空颓然砸落,本来越积越多的阴云似是被这声吼叫所震怖,倏忽散了个干净,那群凭空出现的水柱一滞,一抖,轰然垮成倾盆大雨,水珠一路无视了护身灵力,将猝不及防的四人兜头盖脑浇了个彻底。
秋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讷讷道:“我有这么厉害?”
春生直着眼睛:“不知道……他或许是自己掉下来的?”
半空里,时月风眼疾手快把人拦腰捞住,悠悠飞下来,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往秋渊落汤鸡似的脑袋一点,唉声叹气:“干什么干什么,没看见为师正忙着训诫新弟子吗?”
“是被兰生压着打吧。”夏征一如既往,毫不客气地拆台,换来时月风一个“孺子可教”的欣赏眼神:“嗯,都知道给小师弟起名字了,我心甚慰,我心甚慰。”
“不是我们起的,是他本就叫这名字。”冬信拿着那张通缉令,抬头看他,“师父,我有个事……”
“冬信回来了?巧了,我也有个事。”时月风摇手止住她的话头,目光轻轻巧巧掠过那张画儿,在四个人身上巡视一圈——那种熟悉的、想在他们之中寻求答案的视线,“你们有谁听说过海蝶原吗?”
海蝶原?再听到这个名字,冬信一愣,与同样惊到的秋渊对视,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深浓的不解。这称呼还是时月风讲的,怎么,他自己都不记得?
秋渊略略转回眼睛,看向时月风:“师父,这不是几年前您跟我们讲的吗?赤骨原别名海蝶原,徒儿还试过去找找这称呼的出处,可惜未能寻到。”
时月风厚着脸皮一笑:“哎呀,是吗,我都忘了。”他将又昏过去的兰生扶靠在院子的石桌上,往人一指,“喂完药不久醒了,一醒就问哪边是北。我跟他说这里已经是极北,他还不信,非要出去看,结果屋子就被掀了。你们刚刚都听见没?他还要去海蝶原,我本来还寻思说莫是我出去太久,连家里改名字了都不知道,谁想得到呢。”
这算是解释清楚为什么兰生突然发疯了,可还有更多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兰生若是傀儡,为什么看起来像仍旧有自己的意识?他为什么要去北边,且以海蝶原称呼这里?阿曜又是谁,是晏枂吗?
但现在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冬信重又想起乐兴镇上那些面如寒霜的修行者,平白打了个寒噤——她一向得过且过,有吃有睡有闲足矣,只偶尔兴起才做些什么,因此就算那日因一时好奇见到兰生,又看见时月风心血来潮,收了人作或许几天过后就没了的小师弟,心下也没有太深的感触。但眼下知道了兰生的来历与他所牵连的危机,好奇自然没了,而冬信心里那点本就微薄的同门情谊也顷刻消了个干净。
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劝说时月风将兰生尽快送走,便抬起握着通缉令的手:“好了,师父,徒儿有事要讲。”
“嗯?”
“我们摊上事儿了。”冬信将那张图展开,递到时月风面前,语气沉重,“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