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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海门 ...

  •   天圆地方,所以天无尽头,而地有。地称神陆,神陆中心是淮朝四十八郡,往外走便是东西南北四向蛮荒。东,西,南,这三处无论往哪一方,最终都会到达海边,再往前便是江河共汇的归墟,只见入,不见出,唯有极北的边际与众不同。

      北方是一片平原。越往北则草木鸟兽越少,土色越红,到了极北的赤骨原,便连蚂蚁也无,泥尘砂石已全成了殷红,像被鲜血喂饱,历经千年依旧毫不褪色。再往北,一望无际的赤骨原在某处突兀断成绝崖,棱线笔直截面光滑,仿佛被一把与地齐长的刀一刀劈断。崖外是一片黑云连地,直入不可见底的深渊,而崖内数里则常年酷阳,土地龟裂,草木不生。

      “从上古留存至今的传说称此处为尽崖,与归墟相连,是神魔之战的最后,仅剩的水神栖川以长刀砍下。栖川又以自己的血肉在崖上描画阵法,于是人魔不通,人于神陆繁衍生息,魔则被阻于尽崖与归墟之外,再不得作乱此间。”秋渊“啪”一声合上手里那本破破烂烂的《北原异闻》,叹口气,“没了。”

      他面前的书架后面传来翻动书页的哗啦啦的声响。小师妹冬信从书本与木架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灵动大眼,在微圆的脸旁举起本书来:“‘又北七十里,曰赤骨原,上多流金。无水,无草木,鸟兽莫居。多沙石,其色如血。’。《山野志》。也没有。”

      “再找下去藏书阁就得底朝天了。”秋渊将《北原异闻》塞回架子上,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师父真说过,这里有本书,写我们这赤地千里叫‘海蝶原’?”

      “多半是——哎别露出这种眼神,这不是好几年了嘛。要不是你在看《闻庵志异》,我还想不起师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冬信又抽出一本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胡乱找点事做,权当打发时间。”

      “要打发时间,你怎么不去练功?”

      “这地方灵气稀薄,练功事倍功半,你看我,九年多了还是这破样儿。倒不如干点自己感兴趣的事,心里还松快点。”冬信大喇喇地一摊手,“师父自己都三天两头跑得人影不见,不管我们,你又不是不知道。”

      秋渊抿起嘴唇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稍加思考,整理语言:“我对门派的未来有点丧失信心。”

      “从师父指着这个院子告诉我,守望屏障、警戒魔族异动的英雄好汉就是住在这几间小破屋子里,加上我总共还就五个人的时候起,我就已经不抱希望了。”冬信举起手中那本书,语重心长,“三师兄,趁早认清现实啊——《神陆地理纪·北卷三》,看看不?”

      “嗯。”

      《山野志》说赤骨原上无草木鸟兽,并不错,但此处还有人烟。百里荒地上只一溜石头屋和一口井,里面塞着五个人,四男一女,统称云海门。掌门叫时月风,长成一幅玉树临风,啊不,人模狗样,日常在外浪荡,时不时就从哪儿捡个人回来,当弟子养。

      养了几日,经不起在赤骨原这日日骄阳的鬼天气的,跑了;又几日,受不了每日白粥就咸菜,只偶尔开个荤的,跑了;再几日,知道最近的乐兴镇在上百里外,修成筑基、能御器飞行前都得呆在这儿忍孤受寂,跑了;忍得下前三样的,知道这里灵气稀薄,修炼一辈子可能不如别人一年,觉得没指望,兼之没人挽留,也跑了。这么多年下去只留了四个人,门面勉强撑得起来,从大师兄到小师妹,春生夏征秋渊冬信,刚好是四季。

      “这师徒一场呢,就是讲求个缘法。看上眼的就收,看不上的求我我也不要。进了门的,愿意留也就留,不愿意留的那是没有缘,我也不担心。”

      彼时第一百零七个五师弟刚被送出赤骨原,时月风顺手带了些尽崖边上的流金矿出去卖了,凑足五个人最近生活用度的同时还拿盈余买了半坛清酒一袋花生二斤猪头肉,回来把东西往后院井台上一放,招呼弟子们吃夜宵,就算本月第一次开荤。

      听见这说法,二师兄夏征伸出去抢肉的筷子顿了一顿,剑眉一扬长眼一吊,跟自己师父甩了个眼刀,毫无尊长法度自觉:“十几年了,我就没见过有人求着师父您收自个儿的。”

      “因为那些人没缘,我都不收。”时月风摇头晃脑,一脸高深莫测,“你们四个呐,一看就跟云海门有缘,还愿留在这里警卫人魔边界,可算生灵之幸哉。”

      大师兄春生难得勤快一回,瞅准时机出手如电,一搛一送间最后一块猪头肉已落入口中,徒留夏征一声错失良机的哀叹。他喝口淡酒顺了顺气儿,举起筷子眯缝着睡意朦胧的眼,顶着那张敦厚良善的脸慢悠悠道:“别,师父这顶帽子徒儿可受不起。我就是懒,不想挪窝罢了,跟大义没半点关系。”

      冬信举手:“我要求也不高,能吃饱,能睡好,还闲,就行。既然眼下就这样,那我也没必要另投他处。”

      夏征紧跟着点头:“师妹说得对,我也这么想。师父,你不会真觉得我们是怀着一厢壮志豪情守卫人界,为此甘愿幕天席地餐风饮露,所以才留在这儿的吧?”

      时月风一口酒哽在喉头不上不下,差点噎死。他瞪着眼睛把四个徒儿巡视一圈,目光里的殷切希冀全都沉甸甸压在唯一一个看上去争气一点的秋渊身上:“秋渊哪,为师看你平日敏而好学,沉心练功,想必不会跟这三个胸无大志好吃懒做的小兔崽子同流合污……”

      希望之光秋渊一笑,人生得本就清秀,笑起来更显端正温和。他抓了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悠然叹息:“师父说得不错,但徒儿有些疑问想请教,师父若愿解答,或可帮徒儿明了心中所向所求。”

      时月风就差没把来请快问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说!”

      “在徒儿入门时,师父曾讲过本门传承。上古,神魔相战,战于赤骨原。终时,水神栖川划尽崖为界,勾连归墟,以身结阵,相护神陆,人界便与魔界彻底断绝。然魔界觊觎之心不死,时常侵扰阵法,因此云海门立,志在斩魔护阵,保人世太平。”望见时月风脸上隐约浮起自矜神色,秋渊话锋一转,“但徒儿入门数年,为何从未见过魔族入侵?既要与魔族相斗,师父为何对徒儿的功法境界毫不挂心?若本门当真身负如此重责,为何见不到灵器丹药典籍底蕴,反而人丁凋落,屋舍破敝,落魄至此?”

      几个问题下去,时月风的脸几乎变成跟刚吃的猪头肉一个色儿,红了又紫,紫了又白,最后伸着脖子一梗:“反正你们师祖就这么讲的!有疑惑问他去!”

      师祖?那个骗得时月风接过云海门传承后,一甩袖子去了淮朝,几十年音讯不知的人?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四人对望一眼,暗暗达成共识:所谓坑人复坑人,师祖坑师父,师父坑徒弟,坑坑无穷尽也,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和仅剩的对师门的尊敬,就还是先别继续揭短了。

      一夜里酒足饭饱,春生睡吃吃睡,夏征照顾他房子后面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杂草,秋渊扎在藏书阁里翻典籍,冬信则百无聊赖地雕石头。时月风照旧出去闲逛,也许会在某一天带回第一百零八个五师弟,或者第七十三个五师妹。

      这一走,到如今,又是两个月了。

      云海门的藏书阁是真只有一座小阁楼,还是没布拓展空间的法阵那种。里面功法典籍不多,倒是杂谈奇书占了一半地儿去。冬信翻完最后一本,依旧没找到海蝶原这一名字的出处,于是放下书伸了个懒腰:“没了,看来是师父诓我们。哦,天要亮了,我该去镇子上了。”

      秋渊松松肩膀:“算了,他信口开河也不是一两回了。这次不是该……哦,对,你跟二师兄换过一次,的确该你——菜快没了,记得多买点儿,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带两本回来。”

      “好。”

      临走前,冬信去敲了大师兄和二师兄的门。春生依旧睡得死沉,夏征蹲在一窝蓬蓬草前面,挽起袖子操着自己的佩剑给它修剪枝叶,身旁还放着一个碗和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他的诉求就简单些,让冬信带点种子回来,不拘什么都行。冬信点头应了,回身将屋子里早采出的流金矿和刻好法阵的石头护身符收进乾坤袋里,准备到乐兴镇置办东西,顺便赚一下接下来的用度。

      冬信如今十八,入门九年有余,虽说因时月风不怎么管,自己懒于修炼,又加赤骨原灵气稀薄,修为低微,但天赋并非奇差,故而已经化灵,虽离辟谷尚远,御剑飞行却不在话下。她拾掇好自己一身服饰,挥手招出佩剑寒英,踩了上去。

      她本是想直往乐兴镇去的,谁料升到半空,竟见到极远处有个人影向这边行来。冬信起初有些惊愕,没想到这离尽崖不远处还能见到除自家门下以外的活人,但看那身影摇摇晃晃的样子,她又释然——想必又是自家那倒三不着两的师父,光顾着喝酒忘了御剑,打算靠一双脚走回门派了。

      上次这等丢人事出的时候她还没入门,只得从夏征添油加醋的描述里听见一二。如今正好撞到眼下,冬信岂敢自去给脸——当然要叫上大家一起来看啊!于是不一会儿,夏征秋渊自不必说,就算是还在睡觉的春生都被冬信一气儿叫醒,四颗脑袋凑在一起一合计,决定上去给亲爱的师父送个大惊喜。

      “等会儿看我暗号啊,大家一起喊‘恭迎掌门回山’。”四个人各自御起灵器飞去的路上,夏征回过头,笑得促狭,“大师兄,可别又迟下一步去。”

      春生笑呵呵地点头:“不会,不会。”

      冬信暗自调息,务求待会儿喊那一句时声音能震天撼地绕梁三日,最好能惊得时月风三旬不知酒味。眼看着离那人越来越近,秋渊却眯起眼睛:“不对劲。这人不是师父。”

      他天分不可称庸,况且平素勤勉,虽在门中排行第三,修为却是筑基后期,还高于春生与夏征,因此看得也最清晰。那人低着头,看不清容貌,身量比时月风瘦削不少,看上去如一把久病的身子骨,伶仃支离。一身衣服也是老旧破烂,风尘染满,摇晃的样子并不像喝醉了酒,倒如同他小时候见到的、饥荒中那些瘦得皮包骨的流民一头栽倒在路边前,生命最后的模样。

      “快点,或许还来得及救人。”

      他说话时脚下一点,灵力毫无保留地灌入长刀,随即流星般飞掠而去。剩下三人也觉出些不对,互望一眼,急急催动灵力,往那个身影所在的地方迅速赶去。

      近了。

      像是感觉到他们的到来,那人抬起头,脸颊瘦凹进去,颜色潮红,口唇干涸开裂,深黑的瞳子并不望着前方某处,只有一片空茫。秋渊率先收了刀,落在他面前,看见这一身落拓形状,心下恻然,语气也放软几分:“敢问阁下……”

      一句话才出口几个字,男子便像被惊吓到,浑身剧烈一颤。他眼瞳里终于初初聚起一点神采,怔然落在秋渊身上。秋渊本待好好与这人谈一谈,带他回门内好生休养,心下却因这一眼忽然生出一阵莫大的惊悸感。他不由后退一步,脚跟尚未着地,整个人便被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水流携风掀出数丈,摔得头晕眼花。

      夏征一惊,刹住欲往前来的步子,忌惮退后,转头看见冬信正赶去扶人。春生一个哈欠打到一半惊回喉咙里,打量神色又回懵懂、继续往前茫茫然迈步的男子两眼,皱了皱眉头:“临川阁?敢问阁下为何伤我师弟?”

      那人像是没听到春生的问话,继续拖着步子,一摇一晃地往前。但此刻三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戒心——能将他们中修为最高的秋渊一招打飞,即使这人看上去依旧是那副羸弱不堪的模样,也不会有人真的觉得他风一吹就能倒。

      “我没事,只是后脑勺有点疼……他不像是临川阁的。”秋渊坐在地上喘了两口气,驱动灵力,于经脉中运转周天,驱散开脑海里一阵紧一阵松的眩晕感。他勉力对一脸担心的冬信笑笑,撑着地站起来,心下的惊讶远比脸上露出的深得多——恰才那人的一击竟绕开了自己的护身灵力与灵器上的保护阵法,直直打到肉身,但也仅止于硬碰硬的打击。那一道挟风水流里毫无灵力,只是水流冲击力太大,才令秋渊被击飞出去。

      云海门虽偏远闭塞,却也并非对世间诸事一无所知。临川阁是如今大派之一,自称得水神栖川神意,以御水闻名,但他从未听过他们门下弟子有修习过这种奇怪功法……单论不用灵力攻击、无视对方防御这点一点,是与冥灵谷有些许相似。但冥灵谷专修魂魄一道,又与眼下状况不同。

      男子往前行得远了。夏征在旁边高一声低一声喊,他充耳不闻;夏征伸剑去拦,又是凭空出现的一道水流,将耀灵剑远远打飞。春生叹口气,跟着那人走了几步路,忽而迅疾出手,手掌斜斜打向他后脑——

      男子白眼一翻,闷声往前一倒,动作堪称干净利落。春生拦住他的腰,防止这人一脑门子磕到地上,转头同三个目瞪口呆的人解释:“我大胆探查了一下,他并无护身灵力或灵器一类,但我的灵力无法触及他身周一寸以内,即使贴身放出,也是泥牛入海。以他击倒三师弟那一手的实力,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探查他,但他毫无反应,甚至我刚刚贴着他行走,他都无所觉,因此我才斗胆出手一试。”

      他叹口气:“谁知道真就成了——我还没使力呢。”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深觉眼下状况诡异棘手。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拦是拦不住,说又说不听,打还打不过,若不是春生一番试探,只怕他们得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走到尽崖去。可是,也没人思考过放倒他之后要如何做。难道说带回去吗?

      “我怕他把房顶掀了。”冬信摊手,“门里闲钱不多,修不起屋子——他明显脑子有点问题,我们又没谁能打过。除非能保证困住他。有人阵法造诣不错吗?”

      剩下三个人都摇摇头。

      “但也不能这么放着。”秋渊上下打量此刻正被春生扶着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他刚刚攻击我时并没有动用灵力……我对此稍许有些兴趣。”

      “师弟啊,你好像不小心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夏征斜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春生,“我是无可无不可的。大师兄,你拿个主意?”

      春生点点头,开了口,却是对着他们三个人的后头:“师父过来了,不如问问他?”

      师父?

      三个人一同回头看去,正看见一道流光自半空按落。时月风依旧是走时那身天青颜色的袍子,衣摆一尘不染,长发无风自动,看背影,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但他脸上是几分促狭的笑意,生生将这清风明月的气质破了开去:“哎呀,这是收了个小师弟?为师真感动啊,你们终于也会为门派着想,要招贤纳士光耀门庭了?”

      小、师、弟?

      四人相顾,一时哑然。连秋渊都顾不上挑他连用两词两词都错的差池了,只揉着眉头,听旁边的冬信叹气:“您这看得也太远了些……”

      时月风走过来,就着春生的手扶起那人的头看看,忽然“咦”地一声:“挺俊的啊,你刚说还没收?”

      “不,我们根本没这个打算……”冬信连叹都叹不出来了,“今日该我去乐兴镇上采买东西,路上碰巧见到此人……”

      她把错认和夏征的小心思这两节隐去不提,又补上春生探知的结果,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完,看见自家二师兄在背后冲她悄悄比了个拇指,于是回以一笑。时月风没注意到这俩私相授受的小动作——或许装着没注意——拍拍那人的脸,满意地点头:“总之,还没收。”

      冬信已经懒得解释了:“您愿如此想,那便是吧。”

      “那行。”时月风一锤定音,“我看他有缘,他就是云海门的第五个弟子了。”他拍拍那人还燥红着的脸,言简意赅,“来,叫小师弟。”

      “……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即使如此都愿意点进来看的你,希望开头这一章没有太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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