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吴良子

8、八、孤客

　　那一夜，今英根本没有睡着，躺在黑暗之中，一天一夜的奔波和紧张压得她动弹不得，可一合上眼，却看到长今一个人在奔跑，无助而绝望，那双眼似在控诉自己的背弃。惊得坐了起来，喘息连连，耳边充斥着呜呜声，似风过窗前，又仿佛谁在悲泣，今英终是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开始默默流泪。睡在旁边的崔尚宫不知在造什么梦，忽而呓语道：“朋友？不，不是……不是最好……”今英脸上的泪流得更凶了。

　　“那种滋味我也尝过……”老人眯眼望天，言中些许怆然，“那时我行至吴越一带，爱其水道纵横、两岸绿树人家，于是雇了一叶小舟沿江随意玩赏。一日吃醉了酒酣睡过去，直至半夜被钟声惊醒……”他醉茫茫地睁开双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惟耳边绵长钟鸣唤回一丝清明。推门出舱，不见舟子，天上宵月欲西，懒懒勾勒出一障远山、重城颓卧、烟树数枝，一跌入水中，便化为一江星子。已是入冬时分，无虫噪兽行，几声钟响后万籁俱寂。“我举头四顾，只觉不过天地一孤客，死与生又有何不同？”

　　“是啊，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长今，心仿佛揪到了一块。”今英双手按在胸口，还神游在回忆之中，不觉皱起了双眉，“这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察觉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长今，我可以活下去，却是不完整的。”

　　“人其实很脆弱，孤独就能轻易击垮一个人。”

　　“嗯……”今英回过神来，对老人笑道，“所以能遇到老伯，真好！”

　　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了。因中宗生辰在即，根本容不得哪位尚宫再带汉符出宫去寻长今回来。再见长今，她是被内禁卫押进御膳厨房的，一副无助惶然的模样。今英一时如当头棒喝，生生打了个冷战，她仿佛又经历那一场噩梦。此事已惊动掖庭署，郑尚宫决意要将长今赶出宫去。今英去求崔尚宫说情，却换得一顿责骂：“你想把事由都说出来吗？要看到你跟我一同被问罪吗？”幸而还有连生央着郑尚宫与韩尚宫，长今最终被贬至多栽轩。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多栽轩是个绝望的地方，可以磨去所有积极的情绪，只剩颓废与怨天尤人。它虽从属宫廷，却几乎没有人从那里出来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今英不由恍惚数日，恨不能与长今一起受罚，手下连连出错，惹来几位尚宫明里暗里地教训亦浑然不知。崔尚宫看不下去，让她出去散心。

　　御膳厨房院子里，宫女们都认真做着自己的工作，尚宫们仔细指点着。长今不在，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花样与问题，仿佛更为井然有序了。今英却觉得这平静有些陌生，隐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在其中。她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因为长今被撵而带起的有关朴明伊的记忆，蔓延在上一辈之间，苦涩而阴暗。

　　原本爱玩闹喜清闲的连生一夜之间刻苦起来，上课时努力将尚宫们讲的每一句话写下来，一有空就捧着笔记看看写写。

　　令路生性刻薄，见状笑道：“连生啊，你又在用功了？是不是想努力考个第一名啊？”她笑得甜美，却是话里藏针，“不，是怕通不过考试，像长今一样被赶出宫吧？”一些小宫女跟着哄笑起来。

　　今英觉得那笑声异常刺耳，不由走了过去，帮着解了围。众人散去，连生低着头，坐在台阶上，口中念念有词。她突然抬起头，盯着今英道：“长今说，她要成为御膳厨房的最高尚宫，所以她一定会回到宫里的。”她又降下声去，仿佛在祈求什么，“长今一定会回来的，是不是？”

　　“那是当然。”今英脱口而去，不知是在宽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看着连生有些腼腆的笑脸，她顿时醍醐灌顶——只要有一线希望，长今都会抓住的，如春草留有一点根系仍能爆出绿芽来。

　　“比如当小丫头时在退膳间闯祸那次，长今险些不能参加宫女考试，她足足端了一夜水才换得一个机会。”今英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我竟忘了她有多么坚强，坚强得近乎固执，与我不同。”

　　“刚则易折。”老人不赞同道，“有时的妥协示弱并不代表不坚强，却可避免不必要的祸事与麻烦。我比较欣赏你的做法。”

　　“您这算是在安慰我吗？”今英笑道。

　　“我只是认为，若是你处于长今的立场，定能做得比她更好。”老人认真道。今英但笑不语，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将晒药的席子往阳光处挪了挪。

　　那段时间今英与连生常常在一起，虽然有时并不多话，看着彼此就觉得多了一份坚定——长今一定会回来的。连生会跟她唠叨，说一些与长今有关的旧事，那个长今听着既熟悉又陌生；也会告诉她，自己打听到多栽轩的官吏宫女会到司饔院旁的内资寺领种子，打算把整理好的笔记送到长今手里。今英听着听着，仿佛长今还在身边，特别温暖。

　　“我从未想过，能与连生如此亲厚，以为自己总是讨厌这个又娇气又没用的女孩。”

　　“你被假象迷住了眼。”老人随手从药席上择起个根，问今英道，“瞧瞧，这是什么？”

　　今英努力辨认一番，不甚确定道：“怕是蒲公英吧。”

　　“你平日怎么认蒲公英？花？叶？还是种子？”老人也不待她回答，兀自说道，“我们常常见絮而知柳，闻香而识桂，若只剩枯枝败叶，几人能分辨得清？便是常常可以看到的事物，也不一定为人们全盘了解，更何况不太熟悉的人？”

　　“是啊。”今英附和一声，继而笑道，“也许我常常看到的老伯，也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伯呢！若有机会，我也愿意听您讲讲故事。”

　　老人一时失笑：“等有机会吧……”

　　四下惟有蝉虫不知疲倦地鸣叫，夕阳落在远山上，碎成漫天彩霞。今英开始收拾药材，却听老人在身后轻声道：“妮子，能遇上你，我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