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重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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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来济州岛的第几个夏天，今英已经道不清楚了，也不用记得明白。时间似乎不会在这里留下清晰的刻痕，只如古籍渐渐泛黄，谁又说得清其中沉淀了多少年华？今英去过济州岛的许多地方，拜访过许多人，有时恍惚之中，仿佛长今的足迹自自己脚下延伸开去，路线重合，时光交错，行走间光影流转，不知今夕何夕。
“我曾经怨过姑姑，那么铁石心肠，才使得我与长今愈行愈远。”今英看冬衣棉被顺着海风舒展，耳边隐隐蝉噪，午后日头正烈，迫得人不欲动弹。老人昏昏思睡，嗯了一声，再无动静，一本书摊在胸口，惟有书页随风沙沙作响。
什么时候开始，今英口中再无姑姑只有崔尚宫娘娘？刚入宫时她时而脱口而出“姑姑”，到了后来只觉得想起便是别扭。她看着总是一脸冷漠的崔尚宫，再难忆起儿时那个会温柔微笑的姑姑。
有些东西其实很难道得清楚，比如，十四的月亮比十五的那个差了哪一缺？比如，这天何时放的晴？你若问起，图惹人惘然无措。物是而人非，并不是叹息人生如蜉蝣寄生天地之间转瞬即逝，却是说人在天地间最为善变，也是最难界清好与恶的。
“如今倒是觉着怨错了，终归是自己的命运，由不得别人左右。”今英喃喃自语，“姑姑啊，将自己藏得太深，仿佛坚强，仿佛心狠手辣，实则心头的伤口至死血流不止，只怕暴露人前再受刺激。”从崔尚宫的只言片语，从宫女间的流言蜚语以及后来发生的种种变故之中，今英大致勾勒出崔尚宫的过往。今英的伤口叫做长今，而崔尚宫的那一道叫做朴明伊，也便是长今的母亲。
仿佛时光墨染了一般，拓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当年的崔成琴、朴明伊、韩爱钟站在宫墙之内，有着明媚的眉眼，如夏日繁花不知有秋。便是愁，亦不过水上涟漪，风过自平，无伤大雅。
内人考试之前，架不住明伊的好奇，成琴与爱钟便随着她去取煮皇上膳食所用的炉子、最高尚宫的刀、上回考了首名的宫女的衣带，边根据传闻进行仪式，边相互猜测着：“真的会出现试题吗？”
正聚精会神之时，忽而传来侍卫呵斥：“谁在哪里！”禁不住一声惊叫，三人齐齐奔回住所，却又被崔尚宫抓个正着。众人见她们的狼狈模样，一时都笑了，崔尚宫不好责备，便打发她们快去休息。
这三人平常便出类拔萃，自然都顺利通过了考试。于是，明伊与爱钟偷偷来到一棵大树底下，郑重其事地将一坛子米醋埋到地里，相约谁当上御膳厨房最高尚宫便可以得到它。
两人快乐地奔回御膳厨房，却被崔尚宫撞见，一顿训斥：“都是内人了，还这么不稳重！要是扬起的尘土落入膳食中怎么办？”成琴跟在崔尚宫身后，暗暗示意两人赶紧认错。爱钟抽回被明伊紧拉的手，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道歉。明伊歉意地吐了吐舌头，跟着低下头去，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彼时燕山君在位，出名的暴虐及喜怒无常，连带崔氏利益不时受到损害。姑奶奶他们便起意在膳食中动些手脚。”今英想象成琴、明伊与爱钟年轻时的模样，一不小心却成了自己、长今与连生，闭上眼挥去脑中残像，又道：“他们便令姑姑去做此事。姑姑先是不肯，最终还是屈服了。”目光一时深沉，一股不平之气溢到嘴边却成了苦笑，自己不正有如此相似的遭遇？
“在男人主宰天下、玩弄权力、掌握财富时，女人只是工具与装饰。”老人不知何时醒的，懒懒道，“待得失势，女人便是用于牺牲的。于是，史书鲜见君主无德失民心，却常有红颜祸国之说，可悲可叹。”
“燕山君暴政，使得民不聊生，姑姑如此作为，无可厚非。只是这件事被朴明伊无意撞破，明伊与长今一般正直，以为无论如何万万不能让膳食沾上阴谋的污染，这便导致了后来的悲剧。”今英记忆中的崔尚宫一向理性，所以她那次的失态深深刻在今英心中，连同痛苦、绝望的情绪。
那时的今英被告知自己与家族的命运相连，必须将符咒放至退膳间的梁上，心忽而凉了。崔尚宫面对今英的伤心欲绝，仿佛见到曾经的自己，不由道：“当年，内人仪式刚刚举行完，我便被要求做了这样的事，甚至因此……”她一滞，眼中隐约逼出泪光，“给一位朋友造成灭顶之灾，我难道没有痛苦吗？”说到最后，竟声嘶力竭。
“我至今还记得姑姑当时的表情……姑奶奶他们生怕明伊走漏风声对崔氏不利，便暗下毒手。”老人轻轻“啊”了一声，脸上一阵动容，道：“想来有人相助，不然便没了长今这孩子。”
“嗯，多亏韩尚宫。”今英道，抬头望湛蓝天际，骄阳照得天地处处灿烂耀眼，她不由微微眯起眼来，却仍觉得忍不住眼中热辣辣的感觉，“因为我，差点连累长今陷入灭顶之灾，万劫不复。”她干脆闭上眼，依然几欲泪下。
忽觉一只手搭在脸上，遮一片阴凉，慢慢缓下心悸，今英又道：“姑姑临死时唤了一声‘明伊’，仿佛解脱了一般。不知我死时是不是能得到救赎……”
老人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能救赎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心。我曾死过一次，那时知道了——死，只是懦弱的逃避，只是让自己再无机会改变什么。当我再睁开眼时，突然发现天地万物都那般美好。”说着，他收回了手，今英慢慢睁开了眼，只见天如水洗般蓝得醉人，远处有个黑点，细瞧却是老鹰展翅正盘旋，不由伸出手去，牵一缕阳光，叹息道：“真温暖……”她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重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