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吴良子

1、一、莲实

　　“据说啊，在将死的那一刻，我们一生所有的记忆便会从眼前一一显现，之后魂魄便会带着这些个碎片一同离去，从此没有苦难、也没有快乐。”这一番话，今英是听济州岛上的一位老者说的。老人来自遥远的大明国，不知为何在这荒凉之地隐居下来，一住就是半辈子。

　　那时，今英始知朝廷早已换了一番天地，闲步至海边，朝着汉阳的方向眺望。腥湿的风迎面而来，心中无端悸动——无边无际的大海，那个人也曾经如此望着这茫茫烟涛吧，心中又泛起过怎样的心绪？如今又身在何处……就是那次出行，她无意中救助了这位睿智博学的隐士。

　　熟识之后，今英问：“老伯，您为什么不辞千里，到这荒岛上居住？”

　　“谁知道呢？”老人眯起眼看着四野，春天虽是短促，生机依然不能阻挡地钻出冻硬的地皮，点缀出一片绿茸茸的盎然生趣，而远处山顶依旧积雪皑皑。他笑道：“也许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遇见你，听你说说故事。宇宙鸿蒙，天地万物，世间百态，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

　　今英点点头，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张脸，是一个很爱问为什么的人的脸——也许自己这一辈子，只是为了遇到这个人吧。

　　原本崔家的女孩儿五六岁大时，就会被送入宫中作小宫女，比如今英的姑姑，比如今英的姑奶奶。今英却是个例外，她入宫之时已有十二岁，宛如乍暖还寒时候半开的春樱，粉嫩且易被熏风拨错了心弦。

　　今英并不想入宫，小的时候因为害怕离别了父母与亲人。已是上赞内人的姑姑摸了摸她的头，道：“算了，今英还小，不如多留几年。这孩子聪颖、又有天分，在家中自行练习反倒更为方便。”小小的今英自然是看不懂，一脸冰冷的姑姑眼中流露出的些许柔软与不忍；等到她能看懂时，崔尚宫早已磨练得无懈可击。

　　崔家女人的宿命向来如此，从小宫女成为内人，再成为尚宫，成为宫廷御膳厨房的最高尚宫，一步步爬至权力的最高点，之后为家族的地位与产业枯老长殿。华丽辉煌的宫阙即是一座坟墓，轻易便埋葬掉一个女人所有青春与梦想，今英的聪慧，让她早早熟知这一点。她是不愿的，但这也改变不了她姓崔的事实。

　　今英经过一个个漫漫长夜的哭泣，最终被带入宫中之时显得分外平静，冷若冰霜，仿佛倒春寒袭来，花未开尽就枯死枝头了。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可当黑夜终究降临之时，白昼必会惨遭诅咒。

　　今英觉得自己有理由恨自己的姑姑，那个如今被称为崔尚宫娘娘的女人——这既然是崔家女人无可逃避的、浸透了黑暗与苦涩的宿命，又何苦让自己拥有光明与甜蜜的记忆？那只会让黑暗逾深，苦涩逾浓，煎熬逾重。而此刻的崔尚宫娘娘正面无表情地教授自己厨艺与刀法，今英注视着她，便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无奈且无力改变，又让她如何惹得起恨来？

　　也许她应该恨自己的大伯父崔判述——若是当时狠一狠心，早早将她送入宫中，自己也不会遇到那个男人，从此开了心窍，知了情爱；若是心软，又为何在明知自己的心意之后，决绝地送她入宫，断了她刚刚懵懂的爱恋？

　　这一切都是命啊，崔家女人的宿命。今英，认命了。大内宫殿之中，流光溢彩之下，从不会缺少孤独寂寞，也不会缺少阴谋罪恶，更不会缺少宿命这东西，鲜有人逃得出。正如同那个诅咒般的规矩——宫女注定是王的女人，一辈子都是，无处可逃。

　　“想想那时候，自己再倔强一些就好了。”今英择取野菜嫩叶放于一旁，预备做些羹菜；又将老的部分置于阳光之下，曝晒成脯。

　　老人懒懒地靠在屋檐下翻着书，问道：“怎么讲？”

　　“若是再倔强些，干脆在入宫之前一死了之，又何来之后的种种是非恩怨？”

　　“不。”老人摇头，“你若是不在了，那如今谁来为我做这么可口的菜肴呢？万物存在终是天意，种因得果，不可逆之。”他放下书，缓缓站起身来，往屋里走，片刻后手携一物而出。

　　“来，给你看个东西。”只见老人手上所握的是一个风干已久的莲蓬，绿衣褪尽，枯黄干瘪，“这是我年轻时从江南带回来的，一直带在身边……”老人目光渐远，嘴角含笑，似在这温暖明媚的阳光下，重温一个江南水乡的梦。那梦中杨柳依依、莲叶田田，采莲女明眸皓齿，素手扶桨，唱一曲如水小调，不知牵走了多少男子的心。

　　今英亦不言语，不知何时起，总是爱回忆过去。她注视着自己异常粗糙的双手——在御膳厨房的日子里，常常因为太忙碌而来不及擦干，于是手过早地老去了。还有一些人也是如此，过早地老去了，只剩些似真似幻的回忆陪着度日……

　　“喏，吃吃看。”老人递了一些东西过来。今英下意识地接了下来，是莲子，想不到剥去干枯的外衣，依然白皙饱满。她闻语，放入口中嚼了起来，顿时一股难言的苦涩倾了个满口，不由皱起了眉：“好苦……”

　　“不要吐了，继续咬。”老人自己也嚼了一颗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响，边嚼着边用小刀剖开手中莲子，取出莲心。不可思议的，那小小的芽儿依然显出几分深沉的绿意，透着生机。

　　“没有吃过莲心吧。”

　　今英点点头，使劲咽了下去，只觉口中苦涩依旧：“以前做糖莲子时，总会将中央的剔除掉。”

　　“如荷花的美丽无暇，可谁又知道她的心是如此苦涩呢？”老人目光灼灼，似能看透一切，“莲心尚如此，何况人心？妮子，这早已吞下的苦果，你又如何吐得出来？”

　　今英无言，只是又放了颗莲子细细咀嚼，紧缩的眉头却渐渐松开了。生活甘苦，唯有品者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