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96、因果

　　盛途带着从沟壑里折来的一束花回了湖心岛，那花不断根而出便不会枯萎，他一路小心捧着，到殿中寻了个小花瓶插了，跑到殿后去看既同，刚出后殿们便猛地顿住脚步，手里的花瓶险些摔了。

　　那木枝之上冒了几处新芽，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木枝旁，正望着远处的湖水发呆。
　　盛途只觉嗓子干涩，片刻后才哑声喊道：“骨头？”
　　既同闻声回头，看见盛途后轻轻一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这反应显然不对，盛途脚下似有千斤重，缓缓走向既同，又试探着喊了一声：“骨头？”
　　既同却不答他，反而环顾起四周，像是不知自己在何处似的。
　　“你，”盛途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你还认得我吗？”

　　既同眉眼一弯，学着盛途把手放在他脸颊边，笑道：“你还认得我吗？”
　　盛途愣了一下：“那你还记得无欢吗？还有你们住的那个小竹屋。”
　　既同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在他眉眼和鼻梁上细细描过，像是很高兴：“好看。”
　　盛途牵过那只手放在唇边一吻，轻声道：“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让你记起来。”

　　他把手里的花递给既同，带着他直接去了鬼王的宫殿。
　　灵楧正把骨婴当狗儿似的逗，见他来了，斜斜看了一眼：“事儿办完了？”
　　“办完了。”
　　灵楧嫌弃道：“办完了你来说一声就成，带他过来做什么？养好了，迫不及待跟我们炫耀吗？”
　　她把手里的一个木球扔得更远，骨婴却没去捡，而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抱住了既同的小腿。

　　既同觉得新奇，把手里的花插在骨婴身上，抱起他给盛途看，自己却先被逗得哈哈大笑。
　　灵楧饶有兴致地看了既同两眼，问：“他怎么这副样子？”
　　盛途：“……我本来还想问你的。”
　　灵楧一挑眉。
　　盛途无奈地补了一句：“大人。”
　　灵楧笑得捂住肚子：“哈哈哈哈，原来变成了个傻子！和那个小家伙倒是恰好可以配成一对，哈哈哈哈哈！”

　　骨婴发现花晏来了，丢下既同，跑到花晏面前插手挺胸，得意地把身上的花现给她看。
　　花晏抱起骨婴，奇道：“鬼界还能长花，也是奇了。”
　　灵楧皱起眉：“在哪儿摘的？”
　　“罔山，那里的深壑中残留了一些灵气，似乎连通了人间灵脉断绝之处。”

　　“原来如此，”灵楧吩咐花晏，“娘亲，派鬼兵去那里守着，谁也不能出入。”
　　花晏领命去了，灵楧才对盛途道：“算你有功，我这里有个医术高明的医士，找她给这傻子看看，说不定有办法。”

　　盛途按照灵楧的指引出了鬼王宫，来到王都繁华的大街上。快要到中元节，鬼界也张灯结彩，准备迎接属于他们的节日。这景象让盛途想起了儿时和既同逛灯会的日子，身旁的既同恰与那时一样，看什么都新鲜。

　　盛途买了一盏灯给他提着，牵着他七绕八绕到了那医士开的医馆前，见门上牌匾写着“善济堂”三个字，一时怔住。
　　迎宾的药童是个小姑娘，如今鬼鬼都知道盛途是鬼王手下的得力干将，因此那小姑娘见了他，忙道：“盛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盛途竟有些紧张，问：“你家医士是否是一位姓沈的姑娘？”
　　小姑娘点头：“确实姓沈，盛大人与沈姐姐相识吗？她此时正得闲……”
　　她还没说完，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泠儿，有患者就带进来。”

　　那声音如此熟悉，盛途也不等小姑娘指引，便先走了进去。
　　医馆左边，半遮的帘子后坐着一个人还是数年前那熟悉的模样，盛途忍不住唤了一声：“沈姐姐？”
　　沈医士正整理桌面，闻声抬起头来：“你是……小道士？”

　　两人相认，久别重逢均是欣喜，在后厅里坐了。
　　“那个时候未曾问过你姓名，谁知道如今竟还有再会之时，你也成了鬼王大人手下的红人。”沈医士感慨不已。
　　盛途道：“沈姐姐那时只抱着济世救人的心思，没想到到了这里，也经营起医馆来。”
　　沈医士笑道：“我喜欢行医，死后到了这里，还是只想做这件事。当时想着人界、鬼界也没什么不同，不如留在这里。只是，医人和医鬼到底有所不同，我也钻研多年才有所心得。后来听说鬼王大人一统鬼界，重建都城，便想着来这里看看，慢慢经营起这间医馆来。”

　　“大人说沈姐姐医术高明，不知可有医治之法？”盛途把既同的情况说了。
　　沈医士观察了既同片刻，道：“他看起来似乎无虞，出现这种情况或许与生前经历有关。他，是怎么死的？”

　　那时，盛途被困在剑中，目睹了外面的一切，只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既同受尽折磨。此时想来，心中仍如万箭穿过一般疼痛。
　　等他说完，沈医士了然点头：“离世多年，没想到如今世间出了这么多俊才。他那时被困于阵中，受阵法重创，致使心智受损，也是有可能的。”
　　“但我同样死于此阵，为何我却安然无恙？”

　　沈医士微怔，失笑道：“听你这么平静地说起自己的死，倒让我有些不习惯。那你再跟我说说，你身故的经过。”
　　盛途简单说了，沈医士沉吟片刻，道：“他既是将凌霄的魂魄引入己身，那时必定会与其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后来阵法启动，两人的意识混在一处，或许便是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损伤。你别担心，我有医治之法。”

　　盛途在王都租了一处宅院，带着既同住下，方便给他医治。这宅子细看之下和他当初在既同梦境里造的那处小院有几分相像，想到当时梦境之中的事，他无端地有几分心虚。
　　他照着沈医士说的办法，用人骨作薪，燃了熬药，熬出来一小碗冰冷的红色药汁，端去给既同喝。

　　既同闻见里面的腥气，嫌弃地避开。
　　“骨头，听话，喝了药才能好。”盛途没想到自己会有哄着既同喝药的一天，无奈哄了半天，既同死活不开口。
　　他无奈道：“你要是再不喝，我可不客气了。”
　　既同趴在桌上，把头埋在双臂间，露出一只眼睛，好奇他怎么个不客气法。

　　盛途把药碗放到自己嘴边，仰头一口气喝光。既同惊讶地坐直身子，盛途趁机捏住他的下巴凑上去，把药渡了过去，还封住他的嘴不让他吐。
　　既同只能被迫把药咽了下去，咽完气得一脚踢在盛途小腿上。盛途疼得抱着腿跳来跳去时，他跑到一边背对着盛途躺倒在床上独自生气去了。

　　盛途哭笑不得，走到床边去哄人：“骨头，别生气了，我错了。”
　　既同捂住了耳朵。
　　盛途假装失望道：“唉，你不理我，那我走了，不在这里惹你心烦。”
　　他走到门边，开门时故意弄出声响，既同果然侧身悄悄来看他。盛途余光瞥见，嘴角一勾，扑到床上去挠既同的痒：“你还装作不理我！”

　　既同被弄得笑个不停，两人滚作一团，闹了半天，气喘吁吁地并排躺在床上，数眼前帐顶上有多少只绣出的荷花。
　　盛途侧身看着既同，指背在他脸颊轻轻抚过，道：“对不起，是我大意中了且陟的计，没能一直陪着你。在伥海时，也没能护住你，才让你走上了一条绝路。我常常想，那时你孤身一人从海楼到东洲，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呢？在祭台上时，你会不会害怕？你哭着求我救你，我却救不了你时，是我此生最后悔的时刻，后悔当初送你离开鬼界。等你好了，这些话你一定不爱听，因为我知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你从不后悔。所以我也只能现在说给你听。”

　　既同扭过头来看他，忽然伸手替他抚平眉心，轻声道：“不哭。”而后紧紧抱住了他。
　　盛途笑了一声：“谁说你心智受损，分明还是一样聪慧。你只是太痛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对不对？”
　　既同晃着脚，在盛途脚背上一点一点。

　　这里隔绝了都城的喧嚣，寂静之中，铜色的月光透进窗户。
　　“这种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好像不是在鬼界，就是在梦里。我们在人间，竟难求一份安宁。不如我们就留在这里吧，不管人间怎么打翻了天，都不关我们的事。这一次，我不再送你离开了，好不好？”

　　既同没有应声，盛途低头一看，见他早已睡熟了，在他发间亲了亲，笑道：“睡吧，我的骨头，这一次，做个好梦。”

　　云梦丘上，且陟跪伏在供桌前凌霄塑像下，语气诚恳：“仙君，三年前仪式失败，均是拜那既同所赐！我岂敢有半分不敬之心？”
　　“呵，”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既然还敢回来，想必是已有办法再举行仪式。若再有下一次，整个玉墟门留着也无用了。”
　　“是，”且陟声音颤抖，“我已找到合适的人选，他听闻仙君有意降临，自请供献己身。这一次，可保无虞。”
　　“但如今玉墟门是由且离做主，你打算怎么办？”
　　“仙君放心，”且陟眼中闪过一抹狠色，“我自有办法。”

　　慢慢地要开始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