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33、是非

　　既同陷入了一个长久的梦境。恍惚间，他已站在高山之巅，感受着磅礴的河流冲刷他的身体，奔腾向前，而后垂落于千尺之下。这河流不知起源，河岸积雪深厚，河水却温暖。
　　头顶苍穹浩渺，日月星辰瞬息轮转。当风迎面拂来时，他已踩在松软湿润的云层之上，一息便移动千里。脚下是莽莽河山，依稀只能辨其颜色。
　　在这里所见的景象，与他此前所看见的完全不同。一切都如此广博，空旷，以至于他看不见众生，只在掠过水面时瞥见自己的倒影——一个负着剑，衣袂翩翩的仙人。

　　他忽觉惶恐，认为那个倒影并不是自己，想要回到本应属于自己的凡尘，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一个声音侵入他的脑海，告诉他，那万尺之下一切行动着的生灵，已不值得他去关注。他当去见山川、大海、苍穹、日月、星河，去见自己，见一切的庞大，向着更高处攀爬，直到抵达那不可名状的某个地方，到灵的来处，直到自己成为一切。

　　然而他无法忘却凡尘，在那如今已然渺小不可窥的地方，有他在意的人和物。他并不想成为一切，只想成为自己，只想在己身之中，寻找灵之所在。
　　那声音因此变得渺然不可闻，替代它的，是细雨纷纷，是灯火摇曳，是雪花飘然落下的声响。
　　他听见小小一滴水珠上的微澜，随后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是昏暗天光中的帐顶，和以往从昏睡中醒来时的迷蒙不同，灵台从未如此清明过。
　　既同扭头，看见盛途侧着身，正喝完一杯茶，水珠划过茶杯，滴落在他前襟。他轻轻笑了笑，忍不住发出了一点声响。
　　盛途猛地转过头来，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先是一怔，而后也笑了：“先生，恭喜呀！”
　　既同愣了愣：“何喜之有？”

　　盛途笑意吟吟：“没感觉到你身上有什么不同吗？”
　　既同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着的是寻常的内衣，更加疑惑：“有何不同？”
　　“你运转灵力试试？”
　　既同依言盘坐，灵力在身体里流转之时，只觉身轻体盈，丹田内灵力充沛，似凝聚于一有形之物上。闭上眼后，帐外人们交谈活动的声音更加清晰，甚至能辨出营地外几声雀啼。

　　他猛然睁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盛途：“这……这是金丹境，我、我结丹了？”
　　盛途笑道：“这可不是大喜？”
　　既同欣喜道：“怎么会？我不是受了伤吗？只记得你骑马送我回来。”
　　“这世上的机缘巧合大抵难测，”盛途道，“我猜想，北边那聚火阵，引的大约是地火，因此才威力强大。但这地火也是淬炼天地灵气的元素之一。你与那魔兽对战时，地火侵入你丹田，后因为治疗及时，又被阴气压制下去，反倒临时让你的丹田成了炼炉，阴阳之气在其中汇聚，才炼出了这枚金丹。虽然结丹的方法与寻常修炼有些不同，但也算是殊途同归。可见你此前修为未进，并非是你天资不足，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如今，全天下入了金丹境的人屈指可数，先生以后可莫再妄自菲薄了。”

　　既同越发高兴：“我此前从未想过，这么快就能入新的境界，还以为至少要到花甲之年才成呢。这次全靠你送我回来，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盛途无奈道：“先生能广交好友，逢凶化吉，是因为你仁心侠义。你才是这善果之因，可别把功劳都推给我。”
　　“是是是，”既同也难得跟着开起玩笑，“都是因为我厉害。”

　　两人正聊着，冷绣丹掀帘走了进来，见既同坐在床边精神焕发，便知闻人杕和盛途此前所言不假，长松了口气：“看你这么高兴，结丹的事是成了？”
　　既同忙整理容装，一边穿好衣服，一边道：“没想到会有这意外之喜，这两天让你担心了。”

　　冷绣丹轻哼一声：“我都习惯了，再说了，有你亲手拿回来的婴灵果，我才不担心治不好你。”
　　盛途一拍手：“你看，这就又是一个善因。”
　　闻人杕不知何时也进来：“哟，看来既同精神不错，刚醒来就和归远论起道来。听起来今日论的是因果？我觉得归远言之有理，这并非意外之喜，实是种种前因之必然。”

　　冷绣丹摇摇头：“大早上的论道，我看你精神更好，还是先吃了饭再说吧。”
　　闻人杕一听，眼中颇有艳羡：“小丹儿你可不知道，这金丹境的半仙之体算是超脱凡身，对口腹之欲与凡人大有不同，便是接连数日不饮食也没关系。”
　　既同笑道：“那更好，可省了不少银子了。”
　　“哈哈哈哈哈！”闻人杕指着既同摇头，“我可看错你了，原以为你是脱俗的谪仙，没想到还是个句句不离铜臭的俗人。”

　　盛途忍不住袒护：“茂棠此言差矣，世人只看到仙人如何超凡脱俗，高高在上，却不知他们也曾是凡人，一路修行要吃多少苦头。充饥果腹，七情六欲，实乃人之常情。有多少人道成之后忘了自己也曾是凡人了？既同不曾忘记自己的初衷，才更是难得。”
　　闻人杕语塞，半晌摊手道：“归远这张嘴伶俐过人，我甘拜下风。你们这些半仙要省银子，我和小丹儿这种俗人的五脏庙，可是要按时供奉的。小丹儿快走，我再拿你哥玩笑两句，归远就要在我耳边诵经了。”

　　既同和盛途相视一笑，等闻人杕和冷绣丹走了，帐里只剩了他们两个。想起盛途的那番话和闻人杕的玩笑，既同直觉脸上微热，便借口要出去走走，赶在盛途说什么之前便逃之夭夭。

　　却说樊抱朴挨了一巴掌，一路跑出营地，心里越想越委屈，冲到金昴河边，捡起一块石头去打停在河心小洲上的一只小雀。
　　石头砸在水里，雀被惊得飞起，河边却有一人“哎哟”叫了一声。

　　樊抱朴跑过去一看，只见周霁站在河边，周身衣裳被他那块石头激起的水浪扑得全湿，头发上滴着水珠，好好一只俊秀的狐狸，变成了落汤鸡。
　　“噗嗤！”樊抱朴之前只见过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如今一身狼狈，实在认不出发笑。
　　周霁看清是他，面露无奈道：“我还以为营地里混进来什么顽皮的小子，原来是抱朴兄弟。”

　　樊抱朴藏不住笑意，敷衍地道了句歉：“不好意思啊，谁叫你站在树后，我没看见你，本来是想打那只雀儿的。不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周霁一边拧着袖子，一边道：“听陈主事说河边风景颇好，趁着还没回隐幽堡，想来看看。”
　　樊抱朴撇撇嘴：“那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抱朴兄弟留步，”周霁叫住他，“反正闲来无事，抱朴兄弟可愿与我小叙？方才我在主帐与伯父聊过之后，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实不相瞒，虽然伯父一力促成这门婚事，但我看得出来，樊妹妹对我并无好感。两宗联姻，虽结的是宗门之好，但我却也希望能与心悦之人相守。因此心中惴惴，不知向何人倾诉。”
　　樊抱朴愿打算离开，一听这话登时停下脚步，问道：“你为何心中惴惴？”

　　周霁苦笑两声：“说起来有些难为情，昨日与樊妹妹初见，我便……我便已为她倾倒。”
　　樊抱朴：“……”
　　周霁还自顾说道：“我看得出来，樊妹妹胸怀大志，欲与男儿比肩，一心要振兴万渊宗。但如今情形你也知道，单凭万渊宗自身，属实艰难。两宗联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若能借此机会，与樊妹妹结成良缘，岂不是锦上添花。只不过因为抱朴兄弟你行事洒脱随性，她才总有忧虑，怕你……”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樊抱朴却明白他的意思：“怕我担不起宗主之位？哈，我姐的想法也没错啊，你不用顾虑我的面子。她当了宗主，我才能有逍遥日子呢。”

　　周霁叹了口气：“贤弟此言差矣，你们姐弟亲近，这当然好。只不过若此次联姻不成，樊妹妹一人要如何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挽救万渊宗于危难呢？且不说宗门内一些宫主和主事固执刻板，不服女子领事，伯母这些年的难处你应当也看在眼里了，就说玉墟门和药阁均对万渊宗虎视眈眈……”
　　“药阁？”樊抱朴疑道，“药阁这次派出了他们的大弟子，来的也都是医术超群的医士，救了我们好些人，怎么会对万渊宗有别的心思呢。”

　　周霁摇摇头：“贤弟你什么都好，就是偶尔有些天真率直，不知这里面的利益算计。药阁常年被几大宗门打压，早就想伺机翻身。这次他们派人支援，谁知不是为了落个人情，好让万渊宗放松警惕？传言那阁主聂孤辰为了争夺阁主之位，手刃了自己的同胞弟弟，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怎能轻信。昨晚我手下路过樊妹妹帐外，偶然听见那个什么冷医士正挑唆樊妹妹叛出宗门，说些什么万渊宗苛待她多年，且已摇摇欲坠，不值得停留，要请她去药阁大展拳脚。如此明目张胆离间樊妹妹和宗门之间的情谊，其心可诛啊！”

　　论周霁和樊与鹤说的话有多招打，樊与鹤就不说了，周霁就是那种觉得夸女人不输男人是对女人的抬举的那种人。他永远不会理解樊姐姐的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