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13、善恶

　　走了小半日，一行人安然抵达覃县。驿站就开在镇口，几间不大的房屋后面有一个宽阔的马场，里面养着十多匹骏马，皮毛光亮，身形矫健，精神抖擞，一眼能看出来是好马。
　　“奇怪，”闻人杕指着那些马道，“这么个小小驿站，少有人来，能养上五匹马就顶天了，这里一养就是两三倍的量，光是人工和草料就花费不少。”

　　盛途赞同道：“要么有什么情况，要么这驿官有猫腻，去看看就知道了。”
　　有药阁弟子进门，递了万渊宗发给药阁的信。接信的是个小个子，听完情况眼睛一亮，招呼了一声就飞奔去后面报给驿官。

　　不一会儿，那小个子陪着驿官出来，一边给他解释，听声音竟然是个姑娘。
　　驿官上来对闻人杕不住拱手：“可算是把各位等来了。大小姐正广发悬赏帖，雇佣有能力的修士去北边支援。刚好，为了方便修士们赶路，命各处驿站准备好骏马。各位来得巧，这些马买来不久，已经好好喂养过。我给诸位一块木牌，拿着牌子去下一个驿站就可以换马。各位稍坐，用些吃的，我们这就去备马。”

　　驿官一口气说完，匆匆下去准备。方才那小个子就招呼着人准备简单的饭食。闻人杕听得好奇，向她打听：“方才我听你们驿官说，这些马匹是大小姐吩咐你们备办下的，她倒是考虑周全，只不过等事情办完，这些马放在驿站用不上，岂不是浪费。”
　　小个子颇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贵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吧，大小姐早就安排好了，事后这些马要么就送给修士们，充作除佣金之外的谢礼，再有剩余的话一是可以趁机替换掉一些老马，再不济还可以联系马贩子卖掉。”

　　闻人杕被勾起兴趣：“这么听起来，你们大小姐做事周全，也似乎很得大家崇敬，只是以前甚少听说她，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
　　小个子替他们安排好饭食，驿站里一时无事，她便坐在一边细细说给众人听：“大小姐是我们宗主的长女，她不愿做什么深闺小姐，所以自小苦练刀法，略大些了就开始修行，如今在万渊宗里，能胜过她的也就只有宗主和一些主事。因为万渊宗基本不收女弟子，她就教手下的婢女习武修道，有别的女孩子愿意学的，她一应都教。不擅长这方面的，就按照各人意愿，安排去各处做工。好些女孩儿不想早早嫁人，都去求了她。她无论是武还是德，都能服人，大家自然推她为首。”
　　说到这儿她压低了声音道：“若不是宗主顽固，只肯让少宗主继承家业，大家心里其实更乐意让大小姐继宗主之位。”

　　闻人杕慢悠悠喝了口茶，叹道：“听来令人钦佩，若不能结交，定是毕生之憾。”
　　冷绣丹微微勾起嘴角：“人生漫长，世事也无常，宗主之位花落谁家，还未成定数呢。”
　　盛途凑近既同，轻声道：“你这位妹妹心志异于常人，说话倒是深得我心。”
　　既同笑道：“她向来如此，这世间的牢笼，拘不住她。”

　　小个子听见冷绣丹这句话，连连点头：“这位姐姐言之有理，大小姐要是听见，一定很高兴。她太辛苦了，唉！”

　　隐幽堡已经开始广招修士，看来事态紧急，因此既同一行人不敢多耽搁，等驿官备好了马就立刻准备赶路。
　　然而站在为他准备的马匹前，他有点犯难。

　　冷绣丹在药阁时就学过骑术，骑马不在话下，既同却是第一次，只有小时候骑过一次师父不知道从哪儿牵来的小毛驴，后来又跑丢了。
　　他见众人翻身上马，似乎不难，心想边骑边学也是一样的，应当不打紧，踩着马镫坐上去，有点紧张地拉着缰绳，忽然马背一沉，身后坐上来一人，不等他回头，便道：“先生看起来骑术生疏，不介意的话我们共乘一骑？赶路要紧，我自作主张了。”

　　既同被盛途双臂环住，有点不自在，但知他是好心，自己也总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便答应了：“多谢。”
　　“先生不必客气，”盛途在他耳边笑，“没想到先生不会骑马，倒是挺可爱的。”
　　既同脸一热，还没说话，盛途又道：“你放心，骑马不难，路上我把简单的要领告诉你，得空跑两圈就会了。先生性情柔善，马儿也会亲近你的。我以前也是自学而成，反正只为赶路，不用太精，费不了什么功夫。”

　　如此一来，既同倒是安下心来。不一会儿，十数匹骏马在山道里奔驰。盛途果然不时提点几句，怎么控制缰绳，怎么调整姿态，脚下哪里发力等等，跑了十几里地，就把缰绳交给既同，道：“现在上手试试，我抽空偷个懒。”

　　既同一笑，按照盛途说的接过缰绳，尝试着驭马而行，果然挺顺手。那马儿也已经跑熟了，不需多费心。只是同时承载两个人，更加吃力，一直落在后面。
　　到了一条小河边上，众人停下来饮马，既同和盛途过了片刻才到。等马儿喝水的时候，盛途终于抽出功夫问他：“你之前，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既同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淡淡笑着，像是在说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似的：“是我自己大意了，当时遇到一只蛇妖为祸，与它斗了一场，以为已经杀了它。没想到它在阴气浓重的地方修行多年，修出分.身之法，这才被它伤了。”
　　“你一个人吗？”
　　“嗯，那个村子就十来户人家，被那蛇妖作法困住，无人能进，我是迷了路走到那里的。”既同的话停在这里，可盛途想也知道他当时所处的境地，能活下来已属万幸中的万幸。

　　那蛇妖窝居于一片沼泽地，还未修成人身。当时既同斩了一只，已经力竭，正要离开时却被后背一击，震断了几根肋骨。
　　蛇妖卷着既同，要把他拖下沼泽，藏在洞窟里慢慢折磨，以泄分.身被斩之恨。既同觑着一个时机，将法器钉进那蛇的七寸，才终于逃脱。

　　强忍着剧痛挪动至沼泽边缘时，他再也无法前行半分，只能躺在一片枯枝腐叶上，头顶雾气笼罩，连一片澄明的天也看不见。
　　夜幕降临，寂静的沼泽地充斥着血腥和腐败的气息，如同一座坟墓。

　　寒意渗透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既同以为那便是自己的死期，身体很快会腐烂成这方寸之地的一抔软土。可他又不甘心，蹉跎了十多年，只为有一日还能与他相见，他们约定好了的。可被身体里的疼痛折磨时，既同又想，或许这么死了也好。死后化为一缕幽魂，自然轻易找到鬼门，到时候也不需这般费力。
　　只是，要是他知道自己就这么窝囊地死在某个烂泥坑边，会不会对自己嗤之以鼻，后悔当年做出的决定？
　　至少，应该以更好的模样去见他啊。

　　他就那样抱着这样的心思，反反复复，努力支撑着。直到村子里的村民们见往日固定来村里掠食的蛇妖及至夜深也不见踪影，进山的修士也久久不归，担心他遭遇不测，于是大着胆子去山里寻他，总算是把奄奄一息的既同抬了回去。

　　村民们凑了十几个铜板请来一个赤脚游医，幸而对方见过不少骨伤，经验丰富，熬了一宿，仔细替既同接好断骨。
　　断骨一场痛，接骨却是数场痛。既同熬过去了，高烧好几天，最后竟真的活转。
　　村民们说他是活神仙，可既同知道，自己只是不甘就死，也不敢就这么死去。

　　在村里养了一年多，伤才彻底痊愈。算起来时日不久，既同却觉得恍如隔世，甚至已经快忘了当时是怎样的痛苦。
　　毕竟去见了玉兰一回，目睹了井中女鬼的前生，这世间的许多人，所经历的苦痛远胜于他。

　　“不怪冷姑娘担心，”盛途好听的嗓音把既同从回忆里拉出来，“先生曾命悬一线，经历一场生死，还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奋不顾身，是侠义。但先生也该珍重自身，你走得越长远，才能帮助更多的人。少了一个既同先生，定是世间大憾。”
　　既同动容，道：“盛公子格外会宽慰人。”
　　盛途凑近了些，飞快地眨了眨右眼：“我是万事不过心，看得比较开而已。”

　　陈风在不远处见两人喁喁私语，相谈甚欢，撇着嘴道：“见山，你看盛大哥，第一次笑成那个模样，像是在讨谁欢心。”
　　林见山摇头：“你少编排他，在我看来，他反倒像是真心高兴。”
　　冷绣丹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方才盛途和既同两人落后许久才来，她本就起了疑心，再见盛途黏着既同说话，不免更加警惕。找了个由头把既同拉到一边，问他：“你和这位盛公子相识不久，倒亲近得很。”

　　“此话怎样？”既同摸不着头脑，“谈不上亲近，只不过他救过我，为人又热心，与他相处时似乎确实轻松自在。”
　　“我看未必，你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冷绣丹提醒道，“我在芜青院时，虽不怎么往前院去，但也见过不少污糟事。在那个吃人的村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人轻浮。你不要被他花言巧语，一时作戏给骗了去。警惕些！要是他敢有什么逾矩之处，直接动手不必客气。你要是碍着救命之恩下不了手，只管来告诉我，我一针下去，扎他个半身不遂。大不了到时候他瘫了，我们再照顾他终老，也算报了救命之恩。”

　　“你倒是恩怨分明。”既同哭笑不得，“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我有分寸。”
　　冷绣丹这么一提醒，既同也回想起来，起初自己也是对这位盛公子有过怀疑的，不过从在客栈里时，他的态度就收敛了许多，谨慎地把握着距离和分寸，让人挑不出错来。以至于让既同觉得自己之前或许是想多了。

　　盛途：我好像听见谁说要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