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幸福法則》曉久

16、被揍比被呵護要來的幸福(四)

　　人為什麼說謊？
　　為了滿足虛榮的心、為了逃避現實、為了掩飾錯誤、為了陷害別人、為了得到額外的利益──不外乎都是為了自己。
　　此晴為了自己而說謊，她為了未來能擁有貴婦般的生活而偽裝自己，冬橙的結論是錯的，冬橙的話沒有根據……雖然沒有根據，但我想驗證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你說為了重要的人，要借店裡的制服？」
　　老大擦著盤子，冷眼看我。
　　「是的，拜託您了！」我九十度鞠躬。
　　「……心情有點複雜……」
　　「您說什麼？」
　　「沒有。」
　　老大放下盤子，緊緊盯著布偶裝：「借給你可以，但必須清洗乾淨。歸還之後制服上如果殘留任何一絲不屬於它的雜質……」老大用她銳利的眼神刺向我：「殺！」

　　小鎮的晚上很冷，這是我很久以前就已經知道的事，但沒想到冷風刺骨到直入神經的地步。即使如此，此晴卻依著簡訊上的留言，在約定的地點，準時的出現。
　　「叫我出來是什麼意思？穿個熊布偶裝又是什麼意思？你冒用楊子幸的名義想做什麼？」
　　「是我，我是子幸。」
　　「不要亂說，你怎麼可能是楊子幸！」非常少有的，此晴用氣憤的口氣大吼。
　　「那我就告訴你只有楊子幸本人才會知道的事。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妳穿著紅色制服，站在講台上滿臉通紅的向大家自我介紹，妳個子明明就很矮，卻用細小的聲音說要坐後排，看妳吃力望著黑板的樣子，我一邊讓妳看我的筆記，心裡一邊覺得好笑。妳的體育不是很好，每次跑步都是墊底。明明就是個矮冬瓜，卻還硬要當班長，害我常常得幫妳搬東西。妳很在意個子，所以每天都會喝很多牛奶，妳還說以後一定會長得比我高。有一天，妳突然把我叫到音樂教室，對我說：『請以結婚為前提和我交往。』雖然是很可笑的話，但妳卻用認真到令人不知所措的表情說，我還記得我說好的時候，妳哭了……」
　　「你說錯了。」
　　「怎麼可能？我就是楊子幸，我就是這樣跟你認識，我……妳、妳幹嘛哭？」
　　「當然要哭。」此晴的眼裡帶著淚水，「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學校，而是更早之前。」
　　更早之前我完全沒有印象見過此晴。
　　「第一次見面是在你家的宴客廳，你上台彈奏鋼琴作為客人的餘興節目，演奏曲目是蕭邦的離別曲，演奏結束的時候你一副快哭了的樣子，因為你的媽媽已經離開家裡。」
　　「我才沒有快哭了的樣子！她在不在對我一點影響也沒有！」
　　「你從以前開始就總是這樣欺騙自己。為了接近這樣的你，你知道我有多麼努力嗎？因為差你一個學年，所以我花了很多時間在通過跳級考試上。因為你在別的學校，所以我用盡方法說服父親讓我轉學。我原本就是早讀，再加上跳級，年紀比其他同學少了兩歲以上，當然看起來比其他同學還要矮。」
　　「妳才是騙子！妳這個說謊又做作的人，要我怎麼相信妳的話？而且妳明明就是個活潑又好動的女孩子，為什麼要裝成文靜好學生的樣子騙我？」
　　「因為你曾經說過喜歡國中部八年二班的某個學姐，文雅安靜乖巧有氣質的女孩子是你喜歡的類型。」
　　「妳……明明說不擅長刺激的遊樂設施所以不坐雲霄飛車！」
　　「那是因為你會暈車，明知道你會暈車，我怎麼可能讓你去坐那種東西。」
　　「妳明明說妳討厭水不喜歡游泳！」
　　「那是因為我不想在你面前穿泳裝，露出發育不良的身材被你取笑！」
　　「妳明明就說過比起可麗餅妳更喜歡甘梅薯條！」
　　「那是因為如果是薯條，你會親手餵我吃！」
　　「妳明明就不喜歡科博館，為什麼還要跟我去那裡？」
　　「我哪有不喜歡！只要跟你一起，去哪裡都可以。」
　　「那妳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考進第一高中！」
　　「那是因為第一高中只有美術班跟科學班招收女生，你忘了我是美術白癡嗎？而且……我的數理並不是頂尖優秀，結果並沒有考上，所以我才選了離你家最近的小鎮高中。」
　　「呼、呼……」
　　該死，這布偶裝真是該死的悶熱。
　　「那妳為什麼不說！」
　　「說什麼？」
　　「為什麼不告訴我家裡的事？我明明早已經一無所有了，身邊卻沒有一個肯告訴我實話的人，為什麼我是最後才知道的那一個！」
　　「怎麼可能說得出口……」此晴撇開視線，「這種傷透人心的話要我怎麼說得出口？」
　　「那妳打算怎麼辦？打算隔岸觀火的看我被踢出家門，看我一無所有，然後跟我說分手，再來嘲笑我嗎？」
　　「沒有這回事，如果真有那天，是你會跟我提出分手。」
　　「什麼……？」
　　「因為你的自尊心很強，但我會不顧一切把你接回家，如果父母反對，我就跟你一起離開家裡，一起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是這麼決定的，也已經準備好了。雖然準備好了，但是…楊子幸，為什麼在那天到來之前你卻先跟我提分手？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我才要問妳瘋了嗎？為什麼要為了我做到這種地步？我有哪個地方值得妳這麼重視？」
　　「因為你是個寂寞的人，你的寂寞自從你彈完那首離別曲之後，就一直掛在臉上，所以我想陪在這樣的你的身邊。」
　　可惡，我討厭布偶裝，既悶熱又擦不到臉上的汗滴和水漬。
　　「那我就老實告訴妳好了！會跟妳分手，是因為楊子幸是個大蠢蛋！」
　　「……」
　　此晴她默默的走到我身後。
　　她冷不防的踢了我一腳，痛得我跳了好幾下，多虧了這一腳我現在終於能理解足球選手被對手從後面踢中小腿的感受了。
　　「妳幹嘛啊？」
　　「不准說他壞話！我知道布偶裝裡的人不是子幸，就算說話口氣、舉止再相像也不是子幸，在喪禮的最後，我親眼看著子幸的棺材被送入火葬場，子幸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所以我能確定布偶裝裡頭的人不是子幸……你是昨天那個自稱子幸朋友的人……」
　　此晴她一邊說，一邊蹲了下去，抱起膝蓋，然後將臉埋在大腿上。
　　「如果我說我真的是楊子幸呢？出車禍的時候，我的靈魂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外表雖然不一樣，但我的靈魂是楊子幸沒錯。」
　　此晴她猛然抬起頭，看著我。
　　但不一會兒，她低下了頭，落寞的說：
　　「不可能，你的靈魂不可能是他。」
　　「你怎麼能肯定？我真的就是……」
　　「因為你不是個寂寞的人，你的身邊一直有人陪伴著你對吧，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就在甜點店前你跟我說話的時候。」
　　「明明就沒……唔！」
　　明明就沒有人陪在我身邊──
　　這句話我說不出口。
　　『哥哥你今天要做什麼？』
　　『今天能看到你們兩個，真是太好了，晚安，兩位。』
　　『媽媽上班要遲到了！……我的鑰匙呢──？』
　　在那個像是車庫的家裡，有冬橙在，有冬橙的父親在，有冬橙的母親在，有時候暗城女孩也會在，所以『明明就沒有人陪在我身邊』這種話我說不出口。
　　「然後呢？今天最重要的目的，你該告訴我了吧，子幸的遺言是什麼？我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我取出我準備好的信：「簡單的說，他希望妳能夠忘記他。」
　　此晴沒有拆開信封，只是盯著信封上頭的字跡看：「不必擔心，我會忘記他，等我死了喝下孟婆湯之後我就忘記他。」
　　此晴她站起身，移動腳步，慢慢的朝堤岸邊走去，直到靠近堤岸，我才驚覺的跟上前去阻止她。
　　「你也不用擔心，我沒有尋死的打算，為了在另一個世界相遇的時候，能跟他炫耀我接下來的人生，我會繼續活下去。」
　　此晴站在堤岸上，手裡緊捏著信，靜靜的望向一片漆黑的大海，聽著冷冽海風與海浪的聲音。雖然她只是緊抿著嘴唇，但給我的感覺就跟那天冬橙在濕地大哭一樣，附帶無以名狀的遺憾。
　　「比起文雅安靜乖巧有氣質，楊子幸更喜歡妳以前的樣子。」
　　「……」
　　「不對，與其說妳以前的樣子，不如說楊子幸更喜歡妳完全表現真實的自我。」
　　「謝謝。」
　　「以後如果有陌生人跟妳搭訕，記得不要太快的答應，好嗎？」
　　「嗯。」
　　「不過蠻橫不講理這點還是改一下比較好。」
　　此晴睜大眼睛看向我。
　　「還有不要把別人當成錢包會更可愛。」
　　「好……」
　　在這句話後，此晴接著說：「你以為我會這麼回答嗎？別趁機說教，大笨豬！」
　　『砰噹、砰、砰咚、磅礑』分別是正拳、刺拳、右鉤拳、左勾拳打在布偶裝上的音效，而連續技的最後，是一擊飛踢。
　　噹、噹、噹。
　　熊布偶裝跟我都被KO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