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造物主之后》五十减一

69、再近

　　后来的几日它们便不在沿海逗留，而是直往海上行去。

　　入海之前，神灵往路西菲尔肩上轻轻一拍，一点光从祂掌下流出，覆盖过天使全身。

　　路西菲尔披着这层光试探往海面走，果然入水不沉。只是脚下柔波荡漾，似软还实，它身子一晃，连忙扶住神灵的肩膀稳住自己，疑惑转头看向神灵。

　　“适应就好了。”神灵扶着它，看它步履艰难的样子，又问：“不然还是换种法子？”

　　“不用。”路西菲尔抿唇，一口回绝，握着祂的手臂摇摇晃晃往前走：“还是挺有趣的。”

　　它们就这样小儿学步一般相扶着往前挪，起初实在是艰难。有一次遇上一个稍大些的浪打来，路西菲尔还跌了一跤，连带着神灵也被它拽着摔在海面上，发散衣乱，四目看着对方难得的狼狈姿态，都是一阵大笑。笑完干脆都不走了，双手相扣着躺在海上，任由海风海浪相送，一晃一晃漂远。

　　漂了有一段时间，路西菲尔还是不肯认输，又起来练，神灵就躺在它周边，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它跌撞晃荡着学习在海面行走，这样走了一两天，总算稳当多了，又开始往深海里走。

　　深海处乐趣就不如浅海多，什么沙滩礁石鱼虾贝类都见不着，四顾放目都是一样的深蓝水面，连海鸟都少见，除了风浪声与彼此声息，周遭能称寂静。这样走了一段路不免无趣，又商量着下到海底去，看看珊瑚之类。

　　海底就好玩地多了。它们刚从海面沉下去时，周遭还有天光荡漾，看不出来什么。再往下去，光线渐渐昏暗后，神灵起先在路西菲尔肩上拍的那一下就显出作用了，一层浅淡的柔光正从头到脚环绕着它，而它发袍皆飘散，周身荧光烁然，在这昏暗的海底俨然一盏人形明灯，辉光飘散，嗯，十分好看。

　　神灵别过头掩藏笑意。

　　见祂如此，路西菲尔习以为常，先往自己身上看了一圈，没发觉不对，正摇头想问，忽一侧身，仍觉被什么东西在腰侧撞了一下。

　　路西菲尔低头一看，一只巴掌大小、红身白尾有透明之感的海鱼正从它袖口那里游出来，绕着它徘徊。还不止一只，其后跟着有十来只大小不一的海鱼排成队从它让开的地方游过，然后跟着领头的那只绕着它打转。

　　路西菲尔颇感奇怪，拿手轻轻拨了拨领头的那只小红鱼，把它往外赶，小红鱼晕头转向一会儿，原地滴溜溜转了一圈，又认准方向游回来了。

　　它那群十来只的亲友们一同转个身，也跟着回来绕着它转。

　　“......”路西菲尔抿唇，只好抬头看向神灵。

　　神灵正捂嘴忍笑，震得周身水波一圈圈荡开来，见它求助，才勉强咳了一声，提醒道：“你周身有光，嗯，许是将你当做筑巢之处了。”

　　祂解释完，又想笑，这下可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十分张狂。路西菲尔愈加无奈，想了想，眼中忽闪过一点笑意。

　　它在海水中徐徐张开羽翼，明亮清透的光芒从羽翼中大放而出，一时照彻这附近数里海域。而后它抬手，自羽翼中虚虚引出一线光芒，递到神灵身侧去。

　　神灵饶有兴趣地看它动作，那一线光芒从天使羽翼上分出，在祂周身绕行一阵，便轻飘飘地附在祂衣袍上，成为薄薄一层暖意。

　　而后路西菲尔果断收翼，在重新昏暗的海域里，对着对面那座新成的明灯一挑眉。

　　神灵失笑，低头打量一下自己，白袍生光，十分吸引周遭原住民注意力，果然也是很称职的一座灯。

　　那就姑且陪它当一当？

　　这样想着，祂伸指弹了弹附在衣上的那一层薄光，也没把它挥去，而是干脆挥袖拢了那一小群海鱼，只留下最开始那只，在指掌之间游动。

　　它们接着往前走，神灵虚虚捧着那条鱼，被它在掌缘用鱼吻贴了好几下，痒地想笑，忽然回想起：“我以前也养过一只鱼。”

　　路西菲尔微讶：“怎么没见过？”

　　“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还没出现呢。”神灵笑道：“十分活泼的小家伙。”祂说着，又想起那条鱼现在也很活泼，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头疼，最后只能笑着摇头。

　　路西菲尔神色一怔，低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轻声问：“我出生之前，您是怎样生活的？”

　　神灵奇怪地回头看它一眼，不知道它为何问这个，还是回想了一下：“和现在也没区别？到处走走看看罢了。”

　　祂回答了这一句，又走到前面去了，只听见路西菲尔在身后应了一声，好像也只是随口问问，便没下文了。

　　带着那群海鱼走了一阵，神灵便振一下衣袖，将它们全放了，再往下面走，这深海的压力这群小家伙可受不住，连神灵都忍不住回头，想看看路西菲尔怎么样。好在它神态悠然，显然不觉得难受。

　　也是，毕竟最初设想时便是足够强大，体魄不坚韧也不可能。

　　所以，之前加上去的那一层防护也是多余的，天使能在数万里高空的天堂自由生活，没道理到了海底就不行，便是要分水，难道路西自己还做不到？

　　神灵在心里笑话自己，好在路西菲尔似乎也在想些什么，没注意到祂这一眼。于是这一段路便悄然安静下去。

　　打破这段安静的，是神灵突然的驻足。

　　它们这时已到海底，沿着细腻灰暗的起伏海底一路前行，前方昏暗视野中已有红光朦胧显现，神灵突然停下，路西菲尔差点撞上去，匆匆抬手扶着祂肩膀问：“怎么——？”

　　它没问下去，顺着神灵望过去的目光落在一点上，也不动了。

　　黝黑错伏的海底窟洞间，珊瑚朦胧的红光交错中，能看到几股攒动着小气泡的气流正在喷出涌进，气流尽头处，则是伏在地上呼吸喷涌的一个漆黑滑腻头颅，这头颅上堆满了一眼难清的疣状突起，其后是伏延不断的庞大身躯与在海水中漂浮舞动的无数触手。身躯与触手上夹杂些细线样的白色纹路，忽宽忽窄似在翕张，如同正窥视的眼或在游动的虫，烦腻恶心到能使所有观者一见便下意识移开视线。——通常来说，一些心智并不坚牢的种族，连移开视线的机会都不会有。

　　神灵对此心知肚明，立刻转头去看路西菲尔，倒不是担心它会怎样，就是——

　　电光火石的一转念间，神灵在意识深处默默捂住了脸。——就是眼前这家伙，是真的好丑啊。

　　为什么这家伙要完完全全按照牠造物时的构想来长，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想法？祂恼怒地想：为什么祂闲着无聊造什么不好偏偏想起要造海怪这种猎奇的东西？为什么祂猎奇完懒得处理把这种生物随手乱扔以至于今天祸害到自己眼前？

　　祂的形象啊！！！

　　一系列脑内的活动都终结于祂对自己的反省：王可啊王可，身为一个神灵，你为什么会即这么闲、又这么懒呢？

　　没有答案。

　　闲就是闲，懒就是懒，不需要答案。

　　好在现在倒流时间还来得及。

　　一念即过，神灵幽幽吐出一口气，微笑着看向路西菲尔。

　　不尴尬、不生气、不郁闷，不是什么大事，微笑就好。

　　好在路西菲尔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天使，又或者只是纯粹给祂面子，面对不远处那个能刷新世界审美下线的海怪都没露出异色，它只仔细打量着，许久道：“早听说诸洋深处，有这种生灵出没。”

　　它只说了这一句，没发表任何意见，神灵已经忍不住又想去摸自己的鼻子，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确保自己的手能老实呆在原地，面上自如道：“听说？这些家伙的体型只能出没于深海，你又很少离开天堂，是听谁说起的？难道是以诺？”

　　路西菲尔道：“是乌利尔。您忘记了吗？它常年喜爱往海面盘旋狩猎，撞见过几次。”顿了顿，它眼睛微微一眯：“据说很难分出胜负。”

　　神灵笑道：“它在海上和海怪打，主场失利，肯定难分胜负啊，这已经算很厉害了。”

　　“是这样？”路西菲尔声音低了一些。

　　“当然是这样。”神灵应道，自觉话题拉得已经足够远，立刻转口：“不过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换条路走？去看海底活火山？”

　　路西菲尔抬眼看祂，还没应声，目光先若有所觉地在他面上定了一瞬。很快一个微小的笑容出现在那张脸上，它摇了摇头。

　　“......”神灵极力控制着自己收回了一个白眼。

　　内心深处自问三连再次上线：路西菲尔究竟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以看祂出糗为乐的恶趣味？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了解自己？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最初明明是以自己的期望为模板创造的纯洁善良的它，这种恶趣味又是从哪里来的？！！

　　——从我自己身上？

　　好了谢谢回答，不过其实并不需要。神灵面无表情关闭了自我回答的选项，维持着冰凉的目光看向路西菲尔：“你不想看？”

　　路西菲尔回望着祂，面上笑容居然还加深了一点，它又一次摇了摇头。

　　很果断，有勇气。
　　很好。

　　神灵暗自磨牙，目光更为冷酷：“......走不走？”

　　祂这次的威胁似乎起了作用，路西菲尔看了祂好一会儿，默默叹了口气。

　　“好吧，”它无奈道：“既然您不希望我在这儿，那就走吧。”

　　它又叹了口气，有些低落同时又顺从地转身走了几步，最后回望过来，目光中透着温顺而又黯然的意味。

　　“......”神灵别开脸去，扶额静了片刻。

　　自问三连还想上线，然而神灵已经不需要了，所有的疑问祂内心深处都有答案。就好像这次，神灵放下扶额的手，干巴巴道：“——我没有这样说。”

　　“那就是我理解错了。”路西菲尔低落的神色立刻收起来，它快步往这边走，原先离开的几步还不够那双长腿两三下迈的，很快那张带笑的脸就凑到神灵眼前：“我还以为您不愿意我见到这位呢。”

　　面对这张脸，万语千言一时说不出，神灵无力道：“......没有，你不嫌弃就好。”

　　恍惚间，路西菲尔面上的笑容一怔，很快又恢复自然：“嫌弃？您怎会这样以为？”

　　神灵递给它一个疑问的眼神。

　　路西菲尔不知为何沉默了一下，反问道：“用这样的形容词——我以为您喜欢它的？”

　　神灵被这句话震得精神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看上去像是这么喜好猎奇的人吗？！！

　　路西菲尔飞快看祂一眼，像在确认真假，继而别开视线：“这种海怪的体型与实力，在您所有的造物中也是少见的，难道不是有所偏爱的缘故？”

　　神灵默然，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申辩两句：“不是，你只要看它的样子，就该知道不可能吧。我怎么可能会喜欢长成这幅模样的东西？！”

　　这话一落，路西菲尔霍然转头看祂。

　　“怎么了？”神灵被它看的奇怪。

　　路西菲尔的眼神却比祂还要古怪，像颠覆了什么固有的认知一样：“所以，您的意思是，您会介意外形的美丑？”

　　“当然了，这还需要问吗？”

　　路西菲尔摸了摸自己的脸，短促笑了一下：“是这样？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容貌对您来说并没有意义。”

　　“你怎么会这么想？”神灵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弄不懂路西菲尔，爱美嫌丑这不是人的天性吗？或者它心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啊？

　　“因为这些不都是您定义、赐予的事物？”路西菲尔道，转头去看不远处那只海怪：“我很难想象，容貌、实力、地位、性情，这些自己定义的东西，您也会受到影响吗？”

　　神灵若有所思地随着它的目光去看那只海怪，一时没有回答。

　　路西菲尔的声音低了一些，仍然平稳：“明明您刚才也说过，您不会因为实力的强大与否而喜欢或讨厌它，那么容貌美丑对您不应该也是一样的吗？”

　　“或者说，这世界上一切造物拥有的东西对您来说真的有意义？”路西菲尔困惑地转头看祂：“我一直在想这一点，所以我又猜错了？”
　　恩——回答之前，神灵自己先意识里反思了一瞬。
　　原先能脱口而出的结论，在这一瞬里褪去了所有浮纱一般的假象，显露出真实来。神灵在些微的愣神与茫然中想，它是对的。

　　我难道真的会在意这些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好不好看、厉不厉害？
　　开什么玩笑，这些造物再怎样，本质不还是一样？一样的微光和尘埃而成的载体，被祂定义与修改，形成生命或非生命。祂若是真的介意这个，这些某些地方有所‘不足’的造物怎么会出现？
　　祂表现出这幅有所偏爱和厌烦的模样，一半是因为过去留下的习惯，一半是因为——神灵想了想，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是因为趣味啊。
　　有趣、好玩、更有意思，仅此而已。

　　唉。神灵在心里叹了口气，忧愁地拿手摸着自己的心口想：总觉得弄清楚了这点，以后又要少了很多乐趣了。

　　“所以路西，你没事猜这些事情做什么？”祂转头无奈道。

　　路西菲尔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句指责，道：“我只是好奇您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

　　神灵奇道：“好奇这个？你不是和我共感过？”

　　路西菲尔道：“不是共感，不是视角，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您的想法。您，平日里是怎样看这个世界的？”

　　神灵侧头看着它，眉头渐渐皱起，路西菲尔任祂打量，半晌，祂上前，迟疑地拍拍天使的肩膀。

　　“路西，你又在想些什么了？”

　　路西菲尔摇头，轻声道：“您不必担忧，我只是想要更了解您一些。”说着它微微笑一下，一句极清晰的心声倏而从天使处传来：既然不能疏远，不如索性更近？

　　神灵心中忽然一动。

　　这些年祂已经很少主动去听造物的心声，觉得无趣也好，还是懒散也罢，原因不必深究。唯有那些极专注且主动、尚被祂关注的心声能传到祂这里来。这样的存在已经很少，敢且有空时常叨扰的更是寥寥，这几百年来，这样的心声交流几乎只有路西菲尔一个。

　　这样的来往说来已经很近且亲密，但神灵早已习惯，也从没觉得哪里不对，只在此刻，面对路西菲尔带着微笑的这句话时，祂忽然有一种被过界般的直觉。

　　更近——还要多近？不会过近？

　　身侧最亲近、最了解尚且不够，还渴望近到每一个念头都被辨认、每一处思维都被剖析、最好连灵魂都如光芒般能坦荡触碰相容的地步......

　　神灵头脑微眩，撤开半步缓了一下，神色难以言喻地看着路西菲尔。

　　四目相对许久，路西菲尔不开口，最后，神灵叹了口气，同时笑了出来。

　　“....胆子真大。”祂喃喃道，摇头的同时还在笑，过了一会儿，祂问：“你真的是....向我要这个，你就不害怕？”

　　路西菲尔仍旧摇头，随着祂也微微笑起来：“也许是应该，但您从来不会让我害怕。”

　　神灵看着它，彻底无话可说了，半晌，祂摇着头妥协了：“好吧，如果你想，那就这样。”祂伸出手去，从自身身躯中牵出一道无形无际的波动，轻柔送入这个天使的心核，看着它们融与一体。

　　一道心脏跳动的声响自神灵思维深处渐渐响起，也许它一直在那儿，但从未如此清晰过。

　　神灵扶住眼缘，感受着情绪中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满足，祂抬起眼，看到路西菲尔也是同样的动作望过来。

　　神灵微微一笑，在心中轻声对它道：‘如你所愿，路西。’

　　你去听、去看、去想、去玩乐放纵、再无愁颜。

　　愿这世间一切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