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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界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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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尔,你们、你,是如何看待我和神之间的相处的?”
说实话,发现不对的这些日子里,拉斐尔也猜想过自己这个同伴会存在的困惑或烦恼,并为此早准备好了许多安慰劝解,但它也未料到最先听到的会是这一句。
这问题太直接了,拉斐尔想,思考了一下:“路西菲尔,我不觉得你会在意这个——你难道还会需要我们的看法?”
一同相处这些年,拉斐尔自觉对这个同伴还是有些了解的,通常情况下,路西菲尔的性情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温和好相处,但这并不是说其他生灵就真的能对它的私事指手画脚。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它对其他意见倾听只是因为礼貌,微笑不反驳也只代表着修养,并不意味它真的会为一些异议动摇自身,尤其在与天外座上那位牵扯上关系的事情上,它几乎自我到了自负的地步。
就连以诺都知道,在这件事上改变路西菲尔的想法绝对是比惹怒它更艰难的挑战,至少后者还有可以努力的方向。
而现在,它是真的在为和神灵的相处而向它征求看法?
路西菲尔当然知道它在奇怪什么,它并没有解释,只是平静道:“但你确实有些看法。”
拉斐尔静静看了它一会儿,心中少有地踌躇不定,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为开启这次谈话生出后悔的情绪。
“好吧,我确实有看法,”但沉吟了须臾,它还是开口:“但你也知道,这必然片面:我可不知道你和神之前到底是怎样的状况。”
路西菲尔察觉到它谨慎的态度,不觉皱眉,但并未开口,于是拉斐尔将话说下去:“如果你要问我,我只能说,也许这是个好机会。”
路西菲尔被它含糊的说法弄得有点迷茫,偏偏模糊中还有些似有所觉:“你是说...?”
“我是说,路西菲尔,”拉斐尔认真地看向它:“你在神的身旁同行那么久了,为何不趁此退一步呢?”
它话中意思已够直白,路西菲尔却像听到了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反应过来后,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你为什么这样说?”片刻后,路西菲尔冷声道。
这反应有点不对,但拉斐尔不想深究,只低头去看指间翻转的那只酒盏,这藤盏随它心意,正催生出嫩绿新芽,盏缘处绽开小小白花。
它盯着那朵薄且颤颤、脆弱易摧的白花,回答之前,先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何必问我为什么?它想:你难道从不曾看过自己现在的模样?
“我只是觉得你这些年站在神身侧,越来越疲累。也许后退一点你会感觉好些。”它道。
“我?疲累?”路西菲尔奇怪道:“你是知道天使——”
它话到一半话,忽然停住,领会到拉斐尔话中所指并非身躯上的疲累,却更感荒谬:“等等,你是在指什么?”
“就是你想到的那些。”拉斐尔被它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但还是继续劝道:“路西菲尔,你要知道:久行日月之下,必为其光所欺。日月尚且如此,更何况神?你离神太近,我怕你有一日会被压垮。”
“?”路西菲尔用仿佛第一次认识的古怪目光打量着拉斐尔,半晌后道:“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确实就是这个意思?我以为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离神太近这件事是压力?这地位难道不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其次,就算伴随着这荣耀而来的还有责任,难道你觉得我会被这些东西压垮?”
会说出这样的话,究竟是我从不曾认识过你,还是你从不曾认识过我?
“我知道你从不觉得何处不对,事实上,你说的也没错。”迎着路西菲尔审视的目光,拉斐尔认真且冷静地回视:“这世界上所有造物都会认同这一点:吾神创造此世,且赐予我等生命,使众生各有其份,如此恩德,任何造物都会为能靠近祂而感到荣幸。更何况其对待造物如此宽容、随和、仁慈,谁会为站在祂身侧而感到压力呢?”
路西菲尔有点被它自相矛盾的话搞糊涂了:“你若是这样觉得,为什么又要担心我?拉斐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拉斐尔看着它锁起的眉与不解的神色,心下更想叹气:“我是说,倘若这位置对这世上任何一个生灵都是荣耀,惟独对你来说不是,或者说不止。路西菲尔,你不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是说、问题出在我身上?”路西菲尔觉得荒谬可笑,又有些不知所起的烦躁,它换了一个姿势:“你觉得我身上出了问题?所以让我最好离神远一点,这就是你的看法?”
它看向拉斐尔等其确认,拉斐尔的目光在它眉心深深皱处掠过,无奈点头。
见它点头,路西菲尔心内油然而生一种烧灼之感:“我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你看到了什么拉斐尔?”它边追问,边不能自已地回想起这些时日回荡在耳旁的警告:“因为我未能保持尊敬、恭谨、谦卑、自知?因为我骄矜自满、轻狂放纵、逾越规矩、揣测神灵?”
拉斐尔的眉头随着它吐露的一个又一个词语开始皱紧,最后忍不住道:“哪有这样严重?路西菲尔,你未免过于苛责自己了。”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路西菲尔道。
它表现地过于浮躁,连拉斐尔都察觉到不对,这反应对于一次未雨绸缪的谈话来说太过了,路西菲尔是遇到了什么吗?
拉斐尔决定将话说的更直白些:“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有些逾界了,这未免过于危险。”
“逾界?”路西菲尔喃喃着回想:“因为我曾经言行失礼?举止放纵?”
“你和神如何相处,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有分寸。”拉斐尔摇头道:“我指的是你心内自知的那条线。路西菲尔,这么年朝夕相处,你可还记得你陪伴的那位是创造我们的主人?”
“我当然记得。”路西菲尔道:“我从不曾忘记,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你若记得,就一定不会错误放置自己的位置。”拉斐尔道,语气几乎有些冷酷。
“我何时错误放置自己的位置过?!”路西菲尔眉头锁紧,不假思索道。
话冲出口,拉斐尔也不去反驳它,只冷静望着路西菲尔,这样几乎可称得上锋利的目光让被注视者周身一僵,过了片刻,神色慢慢缓和下来。
“自然不会。”路西菲尔神色沉沉道:“就算离地再近我也清楚,我一直仰视着吾神的光辉呢。”
“这就很好。”拉斐尔冷淡道:“你一直很清楚这些,看来果然是我多想了——那你也同样不会生出不该有的期许喽?”
它这最后的追问让原先有些失落的路西菲尔皱起眉头:“什么叫不该有的期许?你在指什么?”
“我指的是所有,任何。”拉斐尔平静道:“一切身为造物不该期望的东西和对待。”
路西菲尔不能自已地回望它,被这平静的目光激出一阵战栗:“我怎会妄自去期许神不曾给我的东西!”
“祂已给你的那些,你也要当做恩赐。”拉斐尔道:“而不能因习惯,将它当成自己拥有的——这样当失去时,才不会为此痛苦。”
这话让路西菲尔无法克制内心的猜想,所以会是这样吗?那个黑暗的未来最初的端倪是因为这样?它会因为贪婪不能满足而生出痛苦,为这痛苦堕入地狱?
这理由单薄,猜想因此显得可笑,它分明仍旧不信,却要做出表态:“...我知道的。”
话说到此,室内气氛几近结冰了,路西菲尔胸中烦闷,脑中一团乱麻,它深吸口气,径直往被打开的窗边去远眺。
此刻无风,沿窗望去,天色正是将黯尚明时候,目光落处,一大片繁丽花海被交错的光线霞彩映镀上别样辉光,再往远些去,便是天际连绵的金光,那光极远,以至于色近于白,使得其中懒懒漂浮的几抹流云想要融化入光里似的,渐渐便看不见了。
路西菲尔长久地望向天边,慢慢地,奇异般地被那发生在极远处的几朵流云漂移安抚了不定的心绪。
我在烦恼、愤怒什么呢?它问自己,倘若我确实坚信过去种种并无问题,那我为什么要来寻求意见?而若我被那些来自未来的话动摇,心生疑问想求解答,那么听到什么样的话都是早该有预见的。
这样说来,它此刻这种反应就很可笑:正因它心有动摇,便来向旁人寻求支持,拉斐尔所言不如它愿,它便觉得如被刺伤,坐卧不安了。
路西菲尔转过身,拉斐尔正双手支着下颚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位森之天使向来心细,观察力又厉害,路西菲尔从不意外它能看到许多它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而它又生性谨慎,对神更是素来极为敬重,若不是确实出于对同胞兄弟的关怀和长久以来的思虑,它岂会来对自己说这些已算逾越的话?
它这样想着,沉默着从窗边走到室中央酒泉处,捧壶少女被雕刻出的松散发辫上戴着一圈花环,其上鲜花娇艳如生,路西菲尔从中提起一支接了酒,走回去换下拉斐尔身侧那只早已变形的藤盏。
拉斐尔被它靠近时的动作惊醒,默然望着它,语气尽量缓和下来:“你心有分寸,那自然最好,只是我多想而已。”
路西菲尔沉默着摇头,只是靠着它身侧扶手,过了许久低声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有时确实会遗忘一些东西,可是拉斐尔,”它侧头看向同伴,这次神色是真正的迷惑:“神从来不在意这些,我以为这不重要?”
“神从来不在意这些,但这仍然很重要。”拉斐尔平静道。
路西菲尔沉默了,它低下眼,不知在想什么,拉斐尔移开目光,心下无奈。
它从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这些一同诞生的兄弟们,无论是从性格、能力或追求、爱好种种方面来看,它们都能在这世上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生活,各自顺心如意,快乐知足。这无疑是造物主在创造之初就给予它们的赠礼——但唯有路西菲尔。
唯有路西菲尔,神最宠爱它,给它最多最好,以至于拉斐尔竟然不能不为它忧心。
然而它的忧心和劝告对这个向来固执的家伙会有用吗?又或者说——拉斐尔伸手去拿酒,举到面前来,烦乱思绪忽然一顿。
这酒杯盏如白花底青绿,正是一朵盛放的鲜花模样,这种花杯拉斐尔常常使用,一上手便知道这是天然的鲜花结成杯状,用来盛酒自带花香。但它能令鲜花做杯,是因为它本就司掌森林草木之力,些许改变自然容易。路西菲尔这里却不会有这个便利才是。
这念头只一闪,它下意识往酒泉处看去,头戴花环衣衫轻快的捧壶少女婷婷立在那儿,裙下繁盛簇拥着诸色鲜花,再转头打量,这后殿装饰色彩鲜明欢快,与窗外正盛花海、窗内森林少女都很恰宜。
拉斐尔沉默了片刻,它想起上次来时,这座后殿、这处酒泉与窗外的景色尚且不是这样,而无论是林木鲜花还是之前的海光珠辉,又或者更早之前、它所见到却并未深思的一切,倘若神灵对路西菲尔的宠爱确实已深刻且周全细致到这地步——
——那么它如今的忧心又是否真的有必要?
——可纵然如此,路西菲尔就真能不管不顾吗?
它又放下杯来,心绪难平,闭目审思起之前言行是否不妥,忽听路西菲尔问:“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拉斐尔默然,它觉得自己话说到此已经足够,想要摇头,但沉默半晌,不知为何,还是接着说下去了。“你似乎有许久不曾让自己放松散心了,要不要试试去参加一些天使的欢聚,或者到下界游历,给自己寻找一些新的乐趣?”
路西菲尔对它的话表示疑惑:“我上月才在四重天萨尼斯喷泉那儿参加弦琴汇演。”
“我是说只你一个,而不是陪伴神的时候。”拉斐尔道。
路西菲尔顿住了。
只需这样简短的一句,它已立刻明白了拉斐尔究竟想说什么,而拉斐尔看着它,并不吝于将话说的更明白:“路西菲尔,你离吾神的距离太近了,而你几乎将所有的注意都倾注在祂身上,这当然不是不好,只是——”它停顿了一下,又重复一遍之前那句话:“只是真的太近了。”
“久行日月之下,必为其光所欺。”
“你为何不分些余光,去看看别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