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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她这才破泣为笑,两人抱在一处,不动亦不交言,过得许久才放开。忽然,屋子内间闪出一个小小身影。只见一个孩子,碧绿眼睛,躲在门后偷瞧,双目忽闪,十分俊秀。

      鹿尤珍招手叫道,“阿英,过来,这便是你从未见过的爹爹。”

      甘冲不禁错愕,她解释道:“这孩子是个弃儿,我收养了他,让他随你姓,起名甘英。我想你若不回来,我便将他好好养大,让我哥哥教他武艺骑射。”

      甘英却不肯动,反朝后退了一步,犹疑的盯着甘冲,突然扭项就跑。

      鹿尤珍忙道:“这孩子有些认生,你别怪他。”

      甘冲笑道:“我怎会怪他?我若平白多出个爹,也是一样大惑不解。”

      鹿尤珍虽是鹿尤烈之妹,婚事却是极尽朴素,不过几名亲随观礼。礼仪却是依着胡人风俗,甘、鹿两人饮了个痛快。他自此之后便在潭边住下。鹿尤烈入主中城,重修各处,将百姓一番安抚,晋人的惶恐这才渐渐平息。自然有那趋炎附势之辈转而奉承胡人。亦有那暗中记恨之人,只敢怒不敢言。也有苟延求存的,然大多不过惟求合家平安而已。杜焰安枭首示众十日,除他亲信教众外,余者一概不加斧镬。鹿尤烈纳了旁人建议,自号“山中王”,大意是永居此谷,再不出世。他几次邀甘冲同居城中,都给甘冲一一谢绝。自此,鹿尤烈便不再相强。

      甘冲是个随性之人,自娶妻之后,白日上山狩猎,日落归家,过得怡然。甘冲闲时,便教甘英些射鸟打鹿的技艺,对异术之类只字不提。

      这天,父子俩人赶一只鹿,甘英空出两箭,第三箭上方中咽喉。那鹿应声而倒,抽搐两下便不动了。他们走上前,这才发现母鹿尸身旁尚卧着一只小鹿,失措之下竟不离去。甘冲略感懊悔,却也无可奈何。这小鹿还没断奶,一旦失亲必死无疑。

      却见甘英,双目紧盯幼鹿,忽然说道:“爹爹,这头鹿我要了。”

      甘冲只当孩子年纪小,心中怜悯,想将鹿儿带回家中养育,便颔首应允。这孩子走上前去,鹿儿耳朵动了动,身躯却不动弹,一双乌黑的大眼似乎泪光荧荧。

      甘英一笑,柔声说道:“小鹿,你不用怕,我可不会伤你。”

      说罢,轻轻在它头上抚摸。鹿儿甚为温柔乖巧,任他亲近。不料,他突然抽出短匕,一刀刺下,自鹿颈对穿而过。小鹿双目圆瞪,软倒在地。连甘冲亦是吃了一惊,全然料想不到。他一向对此子甚好,此时心中却掠过一丝凉意,不由得到:“你干么杀它?”

      甘英不慌不忙在毛皮上擦干匕首,还入鞘中,说道:“爹爹既然把它给了我,我想没有母乳也喂不大,不如这样反倒省事。况且听说幼鹿鹿肉最是鲜美,若惊跑了它反倒不好。”

      此话若从一个大人口中说出,本无大碍,可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却有种非比寻常的冷酷之意。

      甘冲暗想:这孩子心性为何如此凉薄?便压住性子,向他说道:“你说的理上却对,不过它也十分可怜,未必非死不可。”

      甘英摇头说道:“它不可怜,它生来是鹿,终久要被猎杀。今日我们不杀它,将来狮子老虎也会吃了它。”

      甘冲皱眉道:“倘若你是这头鹿,还会有这样的想法么?”

      孩子嘻嘻一笑,答道:“那可不一样,我是人,不是鹿,我有刀有弓,自然是我吃它的肉,喝它的血,何必白白同情?它是鹿,不就得认命?倘有一天,它长出老虎那样的爪牙,就能找我算帐报仇。”

      甘冲一震,不禁暴喝道:“这些话你从哪听来的?”

      他向未在此子面前发过火,甘英一怔,脸上露出惧色。甘冲向前一步,那孩子吓得朝后直退。两人正默不交言之际,旁侧山道上传来一些动静。他扭项望去,却是一队晋人,扛了许多行李用具,向北而去。后面有胡人乘马尾随。甘冲不知何故,跳下坡来,绕在头前拦住。

      却见这些晋人俱都是男子,少壮皆有,面色倒稍稍带喜。甘冲挡住队伍,朝其中一人问道:“你们不是住在城中的人吗?这是要去哪里?”

      那人道:“山中王自占住城,许多胡人涌入,四处人满为患。胡人见了晋人便欺辱。上边虽明令各方不可滋事,可根本不理会我们的苦处。昨日鹿王索性赐了谷中土地,叫我们齐齐迁出。我们从前都是儒生,受过杜焰安抬举,自然不愿留在城中受气,巴不得早些走哩!”

      甘冲听罢,心下稍安,这才侧身让过。看着他们逐渐远去,心头猛跳,总觉得其中似有甚么不祥征兆。

      末后归家,父子二人俱是一脸肃然,都不说话。鹿尤珍不知出了何事,不敢多问,早早哄着甘英上床睡觉。甘冲坐在院中,喝了许久的闷酒,忽向鹿尤珍说道:“明日我入城去瞧瞧你兄弟。”

      第二日,他早早上路,入得城中,只见各处把守严密,街上十分冷清。来到鹿尤烈门前,这屋子早已重修,比之从前杜焰安居住时要高大得多。不过门前全换做胡人把守。他提步欲入,给人拦住,通过名姓后在一边等待,岂知一等便等了许久。末后出来一人,神色倒十分恭谨,只说山中王今日恰有许多琐事缠身,待来日亲自上门宴聚。甘冲是个直来直去磊落之人,见这一说,心中不快,转身便走。他暗道:鹿尤烈日后是定然不会“亲自上门”的了。

      自此之后,果然再未见得鹿尤烈之面。别提什么兄弟之情,便连鹿尤珍,这兄长亦从不过问。甘冲深明其中道理,鹿尤烈想是怕他干预自己的事,因此避不照面。为防闲话,索性连自己妹妹都不见,显得一视同仁。

      秋去冬来,转眼一年将尽。甘英个头长得甚快,愈来愈见胡人孩子的彪悍挺拔。他平日追熊逐鹿,呼朋唤友,活脱一个孩子王。随着年岁日渐增长,父子二人越是疏离,偶尔撞见亦无话讲。惟有鹿尤珍却极宠爱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数年之间,胡人渐渐壮大,原是人口不及晋人之半,现下却几可持平。诸胡喜游牧,不惯耕作,因此占地之后,往往任其荒废。鹿尤烈又下调令,调派常事耕种的晋人于各处,年年纳供。先只十成中之一成,晋人尚得盈余,末后纳供十中之二三,甚而过半。各处晋人苦不堪言。

      甘冲情知到此份上,即心有不忿,亦已无用。谷中年岁大的长者渐渐去世,许多孩童降生。这些孩子生下来,便不知前事,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谷内。无论胡人还是晋人的后代,只道自己生来便在这里,不知谷外别有天地。鹿尤烈立了许多律条,年年皆有删改,日益严苛。晋人眼见沦落为奴,供之趋逸,中有不甘下贱者,也曾有与其相抗的意思。奈何各处传说,白毛山妖屡屡乍见,吞人无数,都是山中王暗中带兵平息祸乱。山妖不死,后患不息,念及这些,终究还是无人造反。

      这一日晚间,大雨倾盆。甘冲独自饮了一阵,将要躺下,却听外间门庭响动。鹿尤珍一惊,甘冲将手指点在她唇上,轻“嘘”一声,径自向外寻来。

      院中人影一晃,他尾随这人到屋后,那人朝棚下一蹲,摸起一支耙。甘冲朝他走两步,那人喝道:“别动!”口气甚是害怕,递到胸前的叉尖也微微发抖。

      甘冲抬手握住,木柄转眼发烂,落在地下。那人目瞪口呆,双膝发软,跪倒在地。甘冲近前一看,这人满身泥污,淋得落汤鸡一般,身上带伤,眉目憔悴。那人睁大双目,仿佛认得他,结结巴巴道:“大……大哥,是……是你!”

      甘冲一怔,只觉这面孔陌生得紧,实在想不起何处见过。

      那人急忙说道:“我叫王同喜,以前在胡人地盘上偷猎,你救过我一次。”

      他蓦然想起,确有这么回事。那时候,杜焰安尚在,胡人还未得势。王同喜在地下连磕数个响头,崩角有声,口称救命。甘冲忙将他扯起,询问何事?王同喜瑟瑟发抖,一双眼睛不住乱转,像是生怕有人闯入一般。甘冲拉他走入内间,闩上门,温一壶酒。几口暖酒下肚,他这才将事情一一道出。

      王同喜说道:“自大哥搭救之后,我逃回家内。又过几年,杜焰安见杀,鹿尤烈称王,我与妻儿那时恰在城中讨生活,城破时幸未披祸,老少无恙。我们战战兢兢,成日提心吊胆。直到鹿尤烈号令众多晋人远迁城外,我一家三口只得奉令。”

      “我们一众人等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每队都有数名带刃的胡人押送。先时大家尚不察觉,后来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荒,那些胡人亦变了面目,凶狠起来。晚间不许我们睡觉,半走半跑的赶路,皮鞭相加。若稍有不从,或有半语不合,提刀便杀。我们这才知道是活活上了个大当,心中万分害怕。”

      “赶了十五天路,终于到得一片岭上。那里树木繁茂,有河道可通。我们便在那里支起帐篷,伐起木来。原来胡人早有所备,派了许多监工,将晋人招聚一处,将伐好的木材装船运往下游。这些木头或起行宫,或固城池,总之是鹿尤烈采来自用。可怜我们衣不蔽体,食难裹腹,每日只有两餐稀粥。晋人里死得最多的便是儒生,本就是读书人,哪受得了这个?手手脚脚不是泡烂,便是全无完肤。我妻儿皆在第二年死在营内。”

      “要论起来,胡人视我们性命如草芥,打杀之事司空见惯。我熬了一年又一年,他们的手段却是一年比一年更加厉害。这里死了人,没过一个月便又有许多新人填补。死了再添,添完又死,自各地抽调的晋人苦力络绎不绝。胡人除了鞭笃,还想出许多新法子折磨我们。他们每日开出许多数额,全不可能完成。只要做不完活,便成百成百的掉脑袋。血水淌在河中,连水都成了腥臭味道。这一次,他们想在水上起一座桥梁,方便两岸往来。可那水流实在湍急,人一下去即刻无影无踪。饶是这样,他们仍旧将人硬望水里赶,实在惨不忍睹。我下至水内,幸好自小精通水性,浮沉之间摸到一块浮木,漂出数里,这才逃生。”

      甘冲听罢,双拳紧握,良久不语。他瞧着门外道道闪电,转过头来,一字一字说道:“今日你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明天我们一早上路!”

      第二日,尚未天光,甘冲早已磨亮匕首,袖一把快刀。哪知到得后院,王同喜早已悄然离去,想是惧祸,先溜走了。他只得独自一个骑马前往。倘有不识道时,便问路上树木花草,总能打听得确切。

      行至七八日上,忽逢一桩诧事。他正赶路,道旁闹哄哄围了一拨人,里头仿佛有女子啼哭。他本不欲插手,转念一想,心里实有些不安,便勒马止步,朝彼处一探。一探之下,不禁好奇。人丛中间有个晋人女子,布衣荆钗,双手反缚,泪流不绝,十分凄楚。旁边却有一名胡女,正叉手叫骂。原来,自晋、胡通婚之后,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胡人男子可纳晋人女子做小妾,晋人男子却不准娶胡女为妻室。晋人地位本就低下,一旦嫁入胡族更为悲苦,多为大妇不容。此女便是新近丧夫,胡妻平日醋之,今日竟要活活焚死。

      甘冲策马拨开人丛,走至当间拦住。那名胡女甚泼,见了他,并不放在眼内。甘冲不慌不忙说道:“就我所闻,山中王立的律条之内,并没夫殁妻殉这回事。”

      胡女听他以胡语对谈,不免一愕,摸不着对方底细。甘冲又道:“况且,即便加上这么一条,那该殉节的人内,你是首当其冲。”

      这胡人女子怒不可遏,唧唧喳喳尖叫起来,手下奴仆纷纷涌向前理论。甘冲乃率性之人,懒得与之烦缠,刷的将刀一亮,喝道:“她本是我失散的老婆,后被你们蛮抢而去。今天既然见到,我要带了她走。谁有不服,上来较量!”

      众人惧其威势,都没敢造次。甘冲将那女子携到马上,纵缰绝尘而去。

      两人沿路前行,不曾停留,直到日落时分,方才到得一片河谷内。一条激流横贯山脉,地势交纵复杂,犹如迷宫,马匹行走不得,只好下马徒步前行。那名女子也已止住啼哭,她一言不发,低了头,因为脚小走得缓慢。甘冲虽然烦恼,但又不好将其丢下不理,否则此地豺狼出没,实在危险。

      再走一程,这女子渐渐便力气不济,娇喘吁吁。她苍白面颊上两抹红晕,平添艳色。甘冲回头,瞧她可怜,于是便道:“你家住哪里?我本有件要事,刻下只怕一时半刻也不能赶到,索性将你送回去再说。”

      那女子含泪抬目,低声说道:“不瞒你说,我家就在这片岭上。我老父、丈夫都道我已死了,此时回去,怕不喜出望外?”

      甘冲道句甚好,放慢脚步,带她慢慢走。行不数丈,前头一段乱石坡。那女子走在前头,忽然惊叫一声,“哎呀!那是什么?”

      甘冲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绿荫之下,溪流当中,躺着一副小山也似的白骨。这副白骨侧卧在地,全身蜷如婴儿。因年深日久,枯骨早已泛黄,惟眉间处有个黑洞洞的窟窿。他不禁恍然想道:这正是那神出鬼没,谣传将要复仇,白毛怪物的母亲。

      那女子忽道:“甘冲,你道那鹿尤烈为何编了个天大的谎话来哄你们这些傻瓜?”

      甘冲后脖子上凉麻陡起,一声未吭便栽倒在地。女子笑吟吟走到跟前,俯下身来,将脸一抹,化做一名瘦骨嶙峋的老头儿。

      这老人眯起眼,将他仔细打量一番,冷笑道:“你猜猜我是谁?”

      老头身形佝偻,将甘冲扛在肩上,脚步丝毫未见迟滞。一路沿河而下,越过骸骨,钻入岩洞。此洞直贯地内,其中许多曲折。他绕来绕去,显是走得惯熟,到得一处地水寒潭旁,便将甘冲扔下。老人自去将柴捆搬来,使一口破锅生火。甘冲手脚不能动转,眼目四下一扫,不禁心内发冷。原来洞中横七竖八早有许多残破尸首,瞧来触目惊心。那老头儿摸出他怀内尖刀,顺手磨得几磨,更加锋利。

      这人微微冷笑,走上前来,一把揪住甘冲,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甘冲目不转睛,沉吟片刻,这才说道:“认得,咱们老相好了,怎会认不得呢?”

      胡犰大怒,一拳挥去正中下颔,打得他满口吐血。甘冲“呸”了一声,反笑道,“咱们可有数面之缘,况且我与你老婆交情不在小处,说你是老相好,倒也没什么不妥。”

      胡犰裂嘴一笑,双睛发赤,三两下扯开他胸口衣襟,以白刃抵住心口,道:“好个口硬的东西,待我一样样取出你心肺肝胆,看你还有甚话说?”

      甘冲并无惧色,只瞅住龙妖,不发一语。

      眼看刀入肌肤,几滴鲜血涌出,转瞬就是破腹之祸。毒龙突然怪叫一声,双手抱头,一个筋斗倒翻而出,扎手扎脚滚在地下。甘冲一怔,不明就里。只见胡犰面目狰狞,全身上下抽搐不止,口中厉啸,类同疯癫。他嘴角吐出许多毒涎,身躯扭来扭去。

      过了会儿,他不抖了,颤巍巍站起身,逼向前来,甘冲暗道罢了,心中一凛。胡犰呵呵怪笑,神色诡异至极,忽然说道:“很好,很好,难得琉璃收了你这么个徒弟,很是忠心。我……我许久不曾见她,她还好吗?”

      不待甘冲回答,他面色又是一变,自己向着自己吼道:“蠢货!她早已死了,那婆娘心计毒辣,留着就是祸胎,还念个甚么?”

      胡犰一怔,口中喃喃道:“死了?怎会死了?她道行很深,不会死的。”

      毒龙猛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怒道:“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休得再念。你日日念,夜夜念,便睡着了还念个不住,叫人头痛欲裂,神智恍惚!”

      胡犰抚着自己面颊,凑近前来,小心翼翼问道:“小老弟,我这些天到处找她,谷中各处遍寻不获。你是她徒弟,她在哪里你必定知道,快告诉我。”

      甘冲心想:他已疯了,自说自话还浑然不觉,于是便颔首道:“是,你将我身上的麻毒解开,我就告诉你。”

      毒龙信其言,果然来解毒。哪知他双目翻了翻,恨声道:“好狡猾的兔崽子,别听他的,他那是要害你哩。”

      甘冲即道:“不错,我要害你,快来杀了我,便永远别想知道她的下落了。”

      胡犰着忙,朝他脸上喷一口烟。甘冲顿时身上清爽,一骨碌爬起身。毒龙急道:“快告诉我,她这么久都不肯来看我,是当真生了气。”

      甘冲一面提防,一面引他走至潭边,指着水面,郑重说道:“就在这里,你来看看。”

      胡犰慌忙俯身一探,水面上只见一个老头儿的倒影。他欣喜若狂,大叫道:“我找了你这许多天,原来你躲在此处!”

      话音未落,毒龙一头栽入水内。只见潭水不住翻滚,洞壁忽然闪出许多磷火。石上冒出一只黑影,仿佛龙形。那影子转眼一分为二,互斗起来。甘冲未敢轻举妄动,拾起地下刀匕。两条影子盘旋而起,忽长忽短,忽伸忽缩。一会儿搅在一处,不辨彼此,一会儿又分开,彼此对峙。正斗至分际,眼见高下将判,甘冲蓦然大喝一声,手中匕首投了出去。火石电光间,龙影惨呼不已,双双堕下,水中不住泛起红潮。

      甘冲敛住心神静候,过得半盏茶功夫,“哗啦”一声,精怪露出脑袋,咳呛不止。他慢慢爬上了岸,甘冲这才发现,胡犰胸膛血水淋漓。

      毒龙冲他惨然一笑,自语道:“自作孽,不可活也。”

      他说罢,长叹一声,跌坐在水已烧滚的铁锅旁,用指爪在自己心上一划。一颗拳头大小的龙心滚将出来。他捧在手内端详,这颗心中间一条缝隙,竟生生裂做两半,触目惊心。

      胡犰对心说道:“从前我总对你说,要将你藏好,切不可轻取予人。可是遇着她,真乃冤孽。我每时每刻告诫你,让你好自为止,我欺哄了她,却也欺哄了自己。如今,即便有了这片河谷,又有什么意思呢?”

      语毕,他将心一抛,丢入滚水当中,仰天便倒。甘冲俯下身,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感叹。只听胡犰向他低声问道:“你告诉我,她临死之际,是不是十分恨我?”

      甘冲摇头道:“对不住,这我当真不知了。”

      精怪叹息一声,又道:“她最后对你说了一句话,这话可与我有关系么?”

      甘冲便道:“其实这话与你半分干系也没有。若要问时,你死之后可亲去问她罢。”

      胡犰点点头,再无言语。

      毒龙死后,尸身渐随风化,清香历久不散。想不到他生前带着恶臭,做出许多卑鄙之事,死后倒生出芬芳。怪道那颗龙心经沸水一煮,也开出一朵清雅之至的小白花。甘冲于潭边呆坐良久,心内五味杂陈。他直待至晚间时分,于洞中稍息,吃了些干粮,将残局收拾一番。

      甘冲心内自有计较。他涉入潭内试一试水,但觉水温微凉,下边深不见底。此洞本是昔日精怪盘踞的老巢,水路四通八达,地势十分复杂。他思索片刻,这才将衣裳脱在潭旁,腰间绑了匕首,不声不响扎入水中。

      甘冲闭住一口气,顺着源流闭了几次水。在那水下并不曾见得鱼虾,只顶上恍惚一线明光,若有若无。倘是那水性差的,或是那胆小之人,就难出此局。河道纷繁,时敞时狭,拐了无数个弯,转过许多折角,终有一条小沟斜斜直上。甘冲凫着水,亦钻出水面。这一下十分光亮,全不似方才的漆黑阴暗。

      他四面一望,却是个天然岩窟,惟一条路不知通至哪里,于是更不思索,提步疾行。甘冲行出将有半里之遥,不禁身上觉冷。他抬起头来,只见穹顶上一个窟窿,那冷风正飕飕灌将入内。时值隆冬,鹅毛也似的雪花落在脸上。他已有十数年未曾见到冰雪,顷刻间,当年俘于异族,行在道中,夜宿驿站,种种往事涌上心来,说不出是喜是悲,道不清是兴是叹。

      琉璃姥姥将死之际在他耳边说道:“在我洞府当中,地下水脉乃与外世相通。你逆水而行可出此谷,是走是留,瞧你自己造化罢。”

      却说晋人修路造桥。终于这一日,大功告成,桥梁飞架两岸,宽可并行四头之驹。河岸更起许多岗哨,又下一地基,预备鹿尤烈的行宫。那些胡人听说山中王即日亲临观礼,便张灯结彩,设宴相迎。果然,日正时分,来一拨人马。众人见了,纷纷让至道旁,屏息静气,未敢交言。偷眼看去,间中一乘四毂大车,车上锦旗彩仗,赫赫威仪。晋人们见此阵仗,更是趴伏在地,战栗不已。

      鹿尤烈的王驾止于岸边坡上,车中人并不露面,只低语数句。传令使扬声道:“山中王令谕,今日大赦,晋人长隶即日放还,着由峡中河道自行离开,永为庶人。”

      晋人乍听此语,面面相觑,未有丁点喜色,反倒十分骇异。对面走来一队执戟侍从,将他们赶拢一处。他们早已惊弓之鸟,哪敢反抗?呆怔之下任由摆布,齐齐列做纵队,沿河而行。

      正走到葫芦形逼仄处,上空一声号令,顿时,地裂山崩,巨石堕如落雨。那峡下晋人,似入笼之鼠,全无防备,但听得凄号遍野。胡人见此情形,莫不叫好。眼看许多人就要给活活砸死。

      忽听一声长啸,崖上众多控弦胡人不禁齐齐回首。那人来得迅疾,足不留步,顷刻之间便到得阵前。他一跃下地,抓起两把灰土朝前一撒,怪风陡起,飞沙走石,吹得人双目不能视物。胡人纷纷以袖掩面。

      鹿尤烈见此心惊,暗道:莫不是他?

      这人果然便是甘冲。他身入烟风如锦鲤入水,迅捷无伦,三入三出之后,弓手个个失色,手中长弓转眼立朽,不成模样。

      待风云止息,但见甘冲孤零零一人,立在桥下,日光在他身后晒出一条长影。鹿尤烈撩起帐幕,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有话要说,又似无话可讲,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过得良久,才听甘冲提起气,慢慢说道:“你所想的,皆已遂愿,何故如此?”

      鹿尤烈微微一笑,答道:“兄弟,我早已说过,生在这世上,若不成王侯则成流寇。你我都曾为寇,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既然如此,这些事不可不做,不能不做,倘不做,今日的我便是明日的杜焰安。”

      甘冲冷冷道:“鹿尤烈,我也说过,在位之人当怀仁义取信于世,滥杀无辜,便是作恶。自今而后,不必再谈兄弟二字。我既一日活着,一日不会叫你害死他们。”

      鹿尤烈哈哈一笑,道:“你可不要忘了,当初你一念之仁救我,这些晋人个个恨你入骨,早将你视做反叛。只有我们胡人,反将你当作至亲。我把妹妹下嫁予你,可知背后多少晋人唾骂你?即便今日你要舍命救了他们,来日一样遗臭万年。”

      甘冲摇摇头,坦然道:“流芳遗臭我不在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但求心安,余者理会不到。你要将此谷永封,只怕不能如愿,你要将谷内晋人逐年杀净,我更不会答允。”

      鹿尤烈听罢,不由打个冷战,他盯着甘冲,一字一字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甘冲昂然不惧,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谋字才落,他身形已然暴起,径向鹿尤烈大车闯来。山中王左右亲兵发声吼,举刀枪一哄而上。眼见他冲入阵中,四围寒光灿然,戈戟憧憧,鹿尤烈亦是心下惴惴。忽听身傍有人叫道:“大哥……”回头一瞧,鹿尤珍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鹿尤珍神色凄惶,面上无半分血色,低声道:“大哥,你叫我做的,我都做了,只求你这次别要他性命……”

      鹿尤烈神色冷峻,说道:“你若想叫他永世在你身边,就叫他断了出谷的念头。否则,你是胡人,他是晋人,迟早有一天会将你抛下。”

      鹿尤珍低下头,泪光荧荧,道:“我……以后我会看住他的……”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新筑的桥梁竟从中折为两段,塌入河内。许多人跟着纷纷落入激流之中。甘冲一跃而起,大喝一声,已越过众人到得车前。此时,鹿尤珍想要拦阻,为时已晚。

      甘冲手中执着半截枪头,见鹿尤烈措手不及,手才刚刚搭上刀柄,利刃尚未出鞘。这一刺,十拿九稳,定能要其性命。然而就在此时,他一阵晕眩,握不住枪,俯身摔倒尘埃。众人见此,大喜过望,围拢上来。

      他跪在地下,喉头又腥又甜,忍不住吐出几口黑血。甘冲自知已无当年锋芒,使术太多难免伤及自身。他既给人擒住,就懒得挣扎,只是暗叹可惜。

      人丛中猛地闪出一个少年,举手狠狠在他脸上扇一巴掌。甘冲回头一望,却是甘英。甘英瞪着他,目中射出凶光,恨声道:“我原想拿你做亲生父亲一般看待,料不到你骨子里还是个晋人,叫人可耻!”

      甘冲一言不发,心知再说不过枉然。甘英虽然年少,却并不无知,自小便视鹿尤烈为英雄。其实这谷中所有新生的孩子,哪个不当他是理所当然的帝王呢?

      鹿尤烈下了车,径自走到他跟前,向他道:“你心有不甘,这也无妨,我不会杀你。”

      于是他又向左右道:“带他过去,不必为难。”

      甘冲站起身,胸腹内隐隐做痛,他走至崖边。峡下晋人抬起头,茫然无措,面上有惊,有惧,有木然,有不信。他扬声说道,“各位听着,山中王鹿尤烈有一桩事,一直将你们瞒在鼓里。前日我误入险地,见着了白毛妖物的尸骨。其实那吃人的怪物早死多年,他不肯告诉你们,是怕你们造反。今日我说出底细,望你们中有明白的,就此跟了我走!”

      此话一出,晋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过得片刻,底下有人高叫:“跟了你走,能去哪里。走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受尽欺辱?”

      甘冲道:“我已寻到一条出谷的道路。但只跟着我走,必能出此山谷。”

      众人哗然,胡人听罢亦是一阵骚动。他转眼看向鹿尤烈,不料鹿尤烈并不在意,神色泰然自若。

      只听那些晋人议论个不休,却无一人应声。甘冲不禁道:“凡愿意跟我走的,请站出来罢!”

      忽有一个孩子说道:“你说的话,我们不信。”

      甘冲不由一怔。那孩子又道,“大家都知你是半疯之人,说话做不得准。况且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小到大,从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通往外面的道路。你这么说,我们绝不相信!”

      连那些年长之人也都说道,“哪里有什么通路?我们在此多年,都未见过。”

      再有人低声道,“有便如何?无便如何?无论走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

      鹿尤珍远远看着他的背影,蓦然发现他头上也有了白头发。她想要过去,却有些不敢,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他背后。鹿尤珍轻轻去拉甘冲手臂,只觉他手心冷硬得如同一块石头,全不像往日那般温热。

      甘冲未曾回头,一把将她摔开,忽然仰天长笑。

      这笑声在谷内荡开,听来叫人觉得说不出的悲凉。

      他慢慢弓起身,坐了下来,双目看向远处山峦之颠的云海。时至今日,甘冲猛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最可笑的人,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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