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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甘冲失去毒龙踪影,琉璃姥姥又殁,他失神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件事。此时鹿尤烈一旦破城,城内人难免池鱼之祸。想到这里,他不免心中大焦,拨马急回。

      日已西偏,天光转暗,事不凑巧,原来急奔之下,坐骑崴了蹄走不得路。甘冲只得舍去老马徒步赶路。赶到林中天色已黑,四周辨不明方向。他心中明白,到这时候,城若不破也该歇战了,城若已破,便赶到亦于事无补。他无奈之下只得暂且停步。

      甘冲屏息凝神,正要向那些树木探探消息,耳闻着一阵蹄声将到近前。他再一细听,马背上显是逃难人,一人喘息道:“快些走路,现下还没有胡狗追上来!”

      他心道:这大概是鹿尤烈得手了。他将身隐在一旁,那七八人便自身边经过。甘冲眼目毒,一眼望见中间一人,衣装虽已改换,面目却认得。不是杜焰安又是谁?那些卫护他逃走的,俱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这些少年人,自小便跟在他身边,给他调教做自己死士亲随,更将其目若神明。他们自暗道逃走,鹿尤烈却并不知晓。

      甘冲心中微有犹疑,照说穷寇莫追,杜焰安落到这等地步乃是咎由自取,然则他毕竟是个晋人,念在同胞之情该放他一放。后来转念一想,这人统领山谷时作孽匪浅,况他实有本事,倘有天东山再起,再要灭服就太难了。甘冲暗道:不如擒住他,却不要他性命,待来日视情形,再做定夺。计议已定,他将身一闪,拦在马前。

      马上之人都是一惊,头前两骑带不住缰绳,径向他当头踩下。他一左一右,稳稳抓住两只马蹄。马上二人竟不吭声,拔刀便斩,一砍前胸,一砍后背,都是一心要人性命的招式。甘冲一怔,心说又无深仇大恨,我又不欲伤你等性命,这两个孩子出手怎地如此狠毒?他依旧是将腕子一翻,马匹长嘶踣地。二人骨碌碌滚到旁边。

      甘冲不想与他们交手,扬声说道:“兄弟们替我按住。”

      这些树木果然伸臂的伸臂,伸手的伸手,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枝条。他们惊骇道:“妖法!妖法!”再想逃窜,为时太晚,不是给扯落在地,便是缠得如蚕蛹一般。

      杜焰安失了马匹,惊慌之下,扭项就走。只见有一名红衣少年格外勇猛,举刀奋力砍那些枝条藤蔓,一面护着自己主人,高叫道:“殿下快走——”

      甘冲哪容他从容逃脱,自后抢上一把拿住。少年厉喝一声,合身扑上,竟是拼命架势。甘冲不肯与之纠缠,伸手一指,他手中利刃的木柄长出枝桠,开出花朵,生出倒刺,呛然落地。不料这人却如疯了一般,丢下刀空手扑到,挥拳便打。

      他却哪里能是甘冲对手?甘冲瞧他年少,又甚忠勇,实在不肯还手,闪身让过。那少年明知救人无望,一声悲叹,望向杜焰安,忽然双膝跪地。甘冲愕然,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

      那少年却道:“主上请恕小人无能,救不得你,如今只好以身相殉,报恩典于万一。”说罢,抽出怀中藏的铁刺,一刺扎入自己咽喉,登时毙命。

      甘冲道声不好,正想阻拦,却是太晚。他实没想到这人竟刚烈如斯,不由手下加力,提过杜焰安喝道:“他还是个孩子,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杜焰安手臂疼痛万分,他一面忍痛,一面放声大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教门中人,有骨气!你的名字,即便千秋万世,也大大光彩。”

      甘冲冷然道:“这光彩不过是以他的性命替你挡灾,巧言粉饰,更为卑劣。”

      杜焰安道:“走狗!你擒住了我,不过是要领赏,可惜我并不惧死。你一个晋人,却帮胡人做事,这等行径连畜生都不如。”

      甘冲并不发火,淡淡说道:“若想激我杀你,那是枉费心机。”

      杜焰安笑道:“未必非要你来动手。”说罢,突然提声向被困众人道:“凡我教中子弟,宁可自戕,决不降敌,叫人折辱,是也不是?”

      那些少年,凛然大声答道:“是!宁可自戕,决不降敌——”

      他们将牙关一咬,咬破口内毒药,服毒自尽。那杜焰安,面目亦做青紫,双唇发白,他双目紧紧盯住甘冲,露出笑容,低声道:“我……我识得你,……虽然这身打扮,却瞒不过我双眼。你……你是甘冲,告诉你罢……这谷中诸多人中,……你乃是知道最多的人。可是,……却也是个最蠢不过的人。我……我给你算一卦,……将来你与那姓鹿的鲜卑人,……只怕做不得兄弟。非但做不得兄弟,……他终有一日必要杀你。哈哈,哈哈!”

      言罢,杜焰安便再无声息。甘冲一声长叹,放下他的尸身。他出了一回神,站起身,正要提足,前方一箭射到,忽听有人以胡语叫喊,林中亮起许多火把。

      甘冲吐一口气,不言不动,立在原地。他曾学过几句胡语,但并不会说。那些人将其团团围住,有人认出躺在地上的杜焰安,便上前探看。

      他将手一拦,说道:“他已死了,不必看!”

      那胡人大怒,拔出兵刃作势一晃,似要他闪开。哪知对方微微一笑,好像并不放在心上。正在这当口,背后有人喊道:“头领到了。”

      鹿尤烈骑在马上慢慢近前,一望之下,认出这是方才救援自己的人,且有几分眼熟。

      甘冲将他打量一番,这才不慌不忙说道:“你来了。”

      鹿尤烈双目一亮,又惊又喜,道:“是你!”

      他点点头,笑道:“是我,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鹿尤烈弃马不骑,携了他手同回城来。一路上,那些胡人均都诧异。甘冲惴惴不安,生恐鹿尤烈屠人焚城,入得城后方才安心。原来胡人破城之后,已得令不可妄犯民宅,晋人百姓虽惶恐,万幸未遭横祸。甘冲放眼望去,道路两旁站了许多人,有些目光痴呆茫然,有些似怀愤恨,有些战栗难安,不由颇为辛酸。

      他鹿尤烈道:“兄弟,我有一事奉肯。”

      鹿尤烈先是一怔,他向未听过甘冲以兄弟相称,心知必有所求,便道:“你我何等情谊,怎么说出‘奉肯’这种话来?”

      甘冲道:“我虽是晋人,却也知道杜焰安为祸甚众。现下除去他,你做这首领,望勿酷待我们晋人百姓。即便有仇,他已死了,也该了结,不要迁怒无辜。”

      鹿尤烈爽然一笑,道:“你实在多虑,姓杜的心胸狭隘,为兄不齿与之为伍。我既要统领此谷,自然是叫谷中众人安享太平。何况,你我尚有姻亲之约,等你娶了我妹子,咱们就是一家人。咱们既是一家人,胡人晋人亦可随意婚配,不分彼此。”

      甘冲心内一震,不禁问道:“过了这些年,难道她还没有嫁么?”

      鹿尤烈长叹一口气,道:“不瞒你说,那次你救她之后,我们百般探听全无丁点消息,只道你死了。这些年里,我也曾数次劝她改嫁别人,她执意不肯。我看她如此念你这番恩义,只得随她去罢。”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甘冲,道:“老弟,我丑话讲在前头。我这妹妹,自小是跟着我长大。你虽对我们有恩,我却不能因你亏待她。给我一句话,现在你还娶她不娶?若不娶,我们从今往后两不相欠,不必再见了。”

      甘冲想也不想,即刻便道,“娶!”

      鹿尤烈哈哈大笑,说道:“好得很,既然如此,咱们今晚喝个痛快!”
      日薄西山,甘冲大醉出城,遣散跟从人等,伏于马上由缰行来。他按照指告,走出许久,觅得一处林子。此地界位在大道以西,路上车马已极寥落,现下十分幽静,鸟语花香,景致别有天然风趣。树木掩映之下,搭着一间草屋,院内篱笆疏落,野花萦绕。他远远望见有个女子井边汲水,担了水桶径自去到屋内。甘冲跃下马背,倒不忙扣门,反过身立于窗下。

      屋内女子,低声喃喃道:“今天我又去溪边采了许多泥。我手也不如从前灵巧,捏出来也不如从前神似了。”

      他偷目朝内一瞥,见那桌上放着大大小小许多泥偶。那女子又道:“每过一年,我就捏一个泥偶。如今已经捏了十个,一个比一个还要不像。过了这么久时间,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我真怕连你的样子都不记得啦。”

      说着,她拿起一个偶人,轻轻说道:“甘冲,甘冲,我很想你,我每天每时都想你。你在哪儿呢?你想没想过我呢?”

      那人听她语气温存缠绵,心内为之一荡,不禁朗声答道:“想过。”

      鹿尤珍一震,抬起头来,眼中鸿波将泛,双肩微微颤抖,仿佛不相信是真的。

      甘冲笑了笑,说道,“自然是想过,而且想惨了。”

      鹿尤珍猛然站起身来,甘冲一把将她抱住,只觉她瘦弱堪怜,身躯抖个不住。她十只手指抓得甚紧,将秀颊埋在甘冲怀中,半晌不敢抬头。

      鹿尤珍泣道:“我梦里总梦到这情形,每次一醒你又没了。只剩我孤孤单单一个人,慢慢等那黑夜过去,黎明到来。我心里又害怕,又温暖。我怕等我老了病了,将死的时候,我便再也想不起你的长相,心里空得难受。我又想,这样的夜里,你也一定在想念我,心中十分温暖。”

      说罢,鹿尤珍紧闭双目,伸手在他脸上抚摸,摸到一处便叹息一声。

      甘冲翻掌握住她手,低声道:“这次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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