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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甘冲自习观心之术,得移魂之法,适有闲暇便意游山谷,纵横林岭之间,颇不黔寂。那牢中漫漫岁月,竟弹指而逝。当初刻在石壁上的刮痕,如今密密麻麻数不胜数。他亦忘却历时几载,须发长得遮住面目,衣衫破烂仅聊为蔽体,惟身轻体健更胜当年。

      鹿尤珍送他的泥娃娃早在怀中化做灰土。他本想再捏出一个,奈何手上无可用之物,只得作罢。他每逢念及此处,难免常怀落寞,心说她若还活着,大概也嫁做人妇,不复当年小女人情态了。

      却说那天,琉璃姥姥似有几分兴奋,一觉醒来后,向甘冲说道,“你可知这几天与往日有何不同?”

      甘冲沉吟道:“约有三日无人送饭,外间想是出了事。”

      五色圣母郑重说道:“杜焰安一向对我十分忌惮,连咱们这里都顾不上,谅来此事棘手。”

      他深以为然,点首道:“我瞧瞧究竟。”

      甘冲合上双目,没多大功夫,他神色有些诧异,“咦?”了一声。又过一会,只见他微一握拳,皱起眉,深吸口气。

      意随神驰,他甫离石笼,但见诺大庭院悄无声息,不说往日站岗侍从,便是婢仆也没一个。转过几重花柳,回廊上偶有人影,俱各面带惶急。甘冲径向外寻。焰安的豪宅乃是立在往昔白毛窝巢那株巨树下,之后招聚了许多人,另起房屋朋比相连,蔚为景观。杜焰安遂筑高墙,掘河环城,俨然无冕之王。此刻城下兵戈林立,甲带寒光,城上众人严阵以待。

      甘冲说道,“有人打城,却不知领头是谁?”

      他一低头,瞄到河岸土丘上立着一彪人马,西向控弦。中有一骑格外高大,鞍上那人凝神眺望。他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不曾照面的鹿尤烈。鹿尤烈面容比之从前确是苍老一些,两鬓隐约见白,不过勇悍犹在。瞧见故知,他心中一动,既然鹿尤烈还在,想他妹子当亦无恙。

      这时节,霜冷甘露,破晓即至,晨雾将褪未褪之际,只听城下鼓声隆隆。一通鼓,势若雷霆,闻者无不悚然动容。二次鼓罢,胡人早掩杀疾来,顿时,人影憧憧,朦胧中不辨真假。那城头上,诸兵将岿然不动,待行至近前,令旗一展,矢如飞蝗当头落下。

      胡人举起木盾藤牌遮挡,顶着箭雨直向城门涌到。山中不比外间,开山凿矿十分艰难。因此铁盔铁甲均属稀罕,难以量产。他们便想了个方法,采林中极有韧性的藤葛编织,烈日下晒干成形,涂上厚厚树脂再晒,往复数次,最后上油,方成甲衣。晋胡双方军士多以此法护身。这藤甲穿在身上十分轻便,其坚硬不逊铁盔,只有一条,不能见火。其时晋人逆风,虽有心纵火,奈何天不与便。鹿尤烈借着这个因由,才敢放胆攻城。

      眼看快箭射不住胡人,那城头将官手一招,推来几辆木轮车。胡人中有人眼尖,认得厉害,大吼一声。只见数块大石从天而降,砸在前冲队伍当中。这山石比磨盘还大,分量沉重,别说正中,便擦着也要脱皮见血。阵前一扰,果然他们势头缓了下来。

      鹿尤烈早有所备,命人将投石机亦推至阵前。双方你来我往,不甘示弱。胡人乱过一阵,没多大功夫便将队伍重新整好,两边皆有伤亡。甘冲看杜焰安得地利之便,城高池深,并不好惹。再看鹿尤烈那边,队列齐整,颇具法度。双方一时只怕还僵持不下。

      忽然耳畔姥姥说道:“趁他无暇分身,我们从这里出去!”

      甘冲暗道有理,揭开脚下石板将花精连根起出。那花儿缩得极细极小,只余末端青、红、黄、白、黑五朵指甲盖大小的花骨朵。他袖在袖中,纵身便跃到天窗上。正当此时,只听一串脚步由远及近。

      那边牢门前,有一人道:“主上有令,先将牢内囚犯烧死,再将门封住,手脚须快些。”

      接着一阵吱呀吱呀的开锁声。甘冲不肯叫他们投下火来。他将身一伏一跳,如狸猫般顺着滑溜溜的甬道攀上。眼瞅倏忽一抹火光落下,好在他闪得快,侧身让过。

      其中一名狱卒奇道:“我仿佛瞧见有个影子上来了。”

      甘冲道声不妙,将身秘在暗处。旁边一人反笑道,“这个所在比深井尚滑三分,别说是个人,即便猴子都上不来。”

      那人不再言语,他们倾了许多油,火势渐旺,浓烟滚滚。他数一数,坑边恰好五个人,其中两人正探首张望。甘冲掌心石子连弹,正中二人眉心。他两个就如木了一般,过得会儿直挺挺扑倒。另三人见此光景,顿时慌了手脚。甘冲正想借机跃出,猛听有人喝道:“放机关,不要走了他!”

      “咣当”一声巨响,犹如泰山压顶,一块大石将甬道封死。他将手试一试,推之不动,两边石壁发出一阵怪声,均向中间挤来。甘冲早知外头便有花草,心中默道:离得近的兄弟帮我一把。有个声音应答:不妨事,我替你结果他们。

      那琉璃姥姥忽道,“将手腕抬高,我来推这蠢物!”

      甘冲依其所示,袖中伸出一根绿藤。别瞧它荏弱,眨眼就从石缝钻入。这棵小草摇了几摇,突起发力,将石头顶至一边。他忙耸身跳出,石门恰好合拢。这里连着一溜台阶,地下十分湿润,布满苔藓青草。起先那三人横七竖八倒在门前,脖子上均勒一根藤条。甘冲道声谢,草儿点了点头,慢吞吞缩回原处。

      他拾级而上,尽头通向井口,自井内爬出,是个敞大花园。甘冲朝东南边快步奔来,将到门口,有个人慌不择路,扎进园内。他将身一偏,顺手将那人后脖一揪。这年轻人回头一瞅,吓一大跳,还道白天遇鬼,脸色顿时刷白,结巴道:“你……你你……若是井内冤魂,……当知晓这勾当……可不是我要干的。是……是我们主上的……的吩咐。”

      甘冲一哂,将他挂在高枝上,叉手说道:“我正是井内冤魂,今天出来散闷,想拉人做替身。你这人很实在,不如与我做个伴儿罢?”

      那人脑袋摇得如拨浪鼓,连道不用。甘冲暗觉好笑,便道:“你既不愿,告诉我姓杜的人在哪里,找到他来替一替我,也是一样。”

      他立刻道,“冤鬼大哥你望前直走,瞧见一座最敞亮最高大的房子便到了。”

      承他指点得这般明白,甘冲反掌将其拍晕,扒下衣衫穿上,这才觅路而来。抬头果然见到一所大殿,十分轩敞工丽。怪的是此等机要处竟没个人影,似早已撤得干干净净一般。大殿正门虚掩,他门缝内一看,由不得心头发冷。只见这厅堂内地下齐齐躺着两溜尸身,均是杜焰安大小妻妾。她们面上蒙纸,都是活活闷毙。

      杜焰安身边未带侍从。他向跪在脚边的稚龄姑娘说了几句话,那姑娘十分惊恐,连连摇头。他神色一变,猛将她按倒在地。

      甘冲见势在危急,当下踢门而入。杜焰安先是一怔,全然未能认出眼前这人,只因甘冲身材高大,还道是混入城中的胡人刺客。他当下大叫一声,将小姑娘迎面摔来,甘冲伸手接住。趁阻住他,杜焰安转过屏风,人已了无影踪。

      这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甚。待她定住神,甘冲问道:“他怎么突然要杀你?”

      她神色恍惚,半晌答不出个所以然。甘冲知道多说无益,即道:“小丫头,知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地道机关?杜焰安方才转眼就不见了。”

      直至这时,她才哭了出来,指着屏风后头,泣道:“墙上有个兽头,正拧三下,反拧一下能开暗门。可……不要说是我说的。”

      他点点头,依其所指拧了几圈,脚下隔板翻转露出门来。他转头嘱咐:“你别待在这里,寻僻静处躲着,哭不济事,性命要紧!”

      说罢,甘冲跳下暗路直追,净是曲曲折折的通道,并没见着杜焰安。他脚下不慢,照理说追了半天怎么也该追上,不禁疑心自己错走了道路。前边又是一条小岔道,他向左转过,行不数丈豁然开朗。此地界犹如漏斗形状前窄后阔,愈行愈是易行。他犹记方才一直盘旋向下,想已身在腹地之中。目光四下一扫,许多破棺材倚墙而立,布满尘灰,瞧来已经年罕有人至。

      甘冲举棋不定,琉璃姥姥轻声道,“前头有扇门,门口两个石人,将他们手中兵刃取下。”

      他抬步前行,厅中果有一门十分巨大。此门紧闭,并无门钉门环。门前立的两人形状狰狞,披挂锁甲,脑袋则是一蛇一虫。蛇将掌内执矛,虫将手中握着长匕,似欲击刺。甘冲正要去拔长矛,石像眼睛猛然一闪,厉声喝道:“来者!”

      另一个随即道:“通名!”

      甘冲答道,“掌教圣母座下传人,求见你们主人。”

      它们顿了一顿,侧身让道。甘冲这才抽出蛇矛和匕首。石门缓缓滑动,两尊石像头颅一低,俱化做灰烬。他将矛执在手中,匕首系于腰间,入其门,迎面一阵腥风袭来。展眼一看,是天然一段深谷,谷内本蓄有地水,此刻已做漆黑。潭上小桥仅容一足,万端凶险。他俯身下顾,黑水尚在涌动,似有什么东西附着其上,叫人眼花缭乱。细看时只觉股栗,那浮在水面的,正是无数虫豸。

      虫潮涌动不休,甘冲心知毒龙就在水内,这精怪若不肯出头,想要刺他可不容易。正思忖,潭水忽起涟漪,虫儿像烧开的水,咕嘟咕嘟翻将起来。甘冲觉得袖中姥姥动了一动,那黑水当中有一物类如巨蛇,鳞甲灿然,浮而急沉,顷刻风雷大震。

      琉璃姥姥阴恻恻笑道:“胡犰,见到故人,怎不相迎?”

      毒龙身形快极,趋奔进退难以捉摸,吐声如钟撞瓮鸣,说道:“昔日有言在先,夫妻缘尽,重逢当以性命相见,何必枉称故人?”

      姥姥尖声道:“好得很,既无瓜葛,本座大好一片世外仙境,还有这千年洞府都还回来罢!”

      那名叫胡犰的毒龙也笑道:“古来黄虎啖羊,力强则霸,力弱则食,乃为天理。你已输我一次,此山此岭已非汝姓。”

      甘冲只觉怀内一痛,原来琉璃姥姥爪牙箕张,现出本相,厉啸道:“我输你是疏于算计,若论道行,你便再修百年本座也不放在眼内。如今,那些帮你造反的畜生都去了哪里?所谓树倒猢狲散。猴子也知仗着小聪明势难永在,何况你一条将死不死的破守宫!”

      听她将毒龙比做守宫,甘冲不由暗笑,心说这对夫妻口角噙锋,谁也不肯让谁。胡犰听罢怒不可遏,但见无数飞虫啸聚如云,自下而上旋若山雾。他抬首之际,蛇蝎落似大雨,叫人避犹不及。五色圣母亦不闲着,祭起法来。未等黑雾罩下,石笋已生出许多枝蔓荆条,宛如一张大网。网内齿牙交错,什么食虫花、猪笼草,口唇张张合合将虫蚁吞吃无数。

      甘冲沉住气,双睛紧盯水面动静。猛闻雷音大震,雌电飞弛。毒龙犄角挂水,横空出世。他将尾一扫,大有挟风射日之势,劈头来吞甘冲。甘冲早调转枪尖,拢住心神,纵身便是一跳。

      这一人一妖,乃是狭路之中,以性命相博,风驰电掣,须臾中,险象环生。都不过眨眼之间,却要立判高下。

      呼吸间,但闻疾风破空,响可裂帛,莽莽青空之中,霹雳连闪,又知孰生孰殒?孰存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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