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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却说斗换星移,不知历时几许。目力所及,四围惨淡无光。夜伏凉壁,全无鸡鸣鸦噪,唯虫鼠肆虐,悍不避人。

      但闻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耳畔轻道:“你压着我啦!”

      甘冲揽住臂,翻个身,当作发梦。这石牢位在地下,四面坚壁,头上顶门留有一尺见方孔洞。洞口盖了活页翻板,板外有门。此门之外再无别的囚室。他在这里待了些时日,既无日照,亦不通风,双目已近半盲。每天或早或晚,总有狱卒送一顿饭。除此之外,几与活坟无异。

      他自从给逮入此间,伤处便时好时坏。起先,杜焰安还叫人前来问话。末后不知什么原因,渐渐也将他丢开不理。头前一个月,甘冲在这地牢内几乎要疯,觉得这般活着不如死了痛快。近来几天,他旧疾复发高烧不退,还常发怪梦。甘冲心道:左右活不长,大限不过就在这一两天而已,旁的事还理它做甚?心境倒平和许多。

      他正然酣睡,忽听身下那声音又道:“这人聋了么?我说你压着我了。”

      甘冲这次听得分明,吃了一惊,翻身坐起,探手一摸,却哪里有人?手上摸到一个骷髅。饶是他胆量不小,此时也吓出冷汗。他寻思地牢里许多枯骨,莫不是冤魂作祟?

      那人愀然不乐,低喝道,“愣着做甚?将你屁股挪一挪,姥姥我要舒展舒展。”

      他忙向左挪过,只听黑暗中,一阵哔哔啵啵的怪响,石板中间裂开缝隙。甘冲心下好奇,顺着动静伸指摸去,摸到一株草茎,仿佛才破土,十分娇嫩。就听那老妇人厉声叫道,“毛手毛脚摸甚么?”

      甘冲手背猛地一痛,急往回缩,那株小草却如一根长鞭将他手腕紧紧卷住。他数度回夺,对方力大无穷,似有几排钢牙,咬在脉搏之上。这姥姥吮了几口鲜血方才松手。花儿有血水滋养,便如得着甘露一般,转眼茁壮。顷刻间,半边牢房被她占住。甘冲只得退至墙角。

      老太婆轻轻怪笑,道:“我已好久没撞见你这样身强体壮的人,够饮上一阵。有你陪姥姥戏耍,足可遣我寂寞。”

      甘冲不禁问道,“你是什么人?”

      她冷然答言,“本座名为‘五色圣母’,号做‘琉璃’。人人尊我‘琉璃姥姥’。瞧见牢内白骨了么?这些是我昔日吃剩的残羹。小朋友好生奉承姥姥,可多留你几日性命。”

      他恍然大悟,方知近来杜焰安再不理睬自己死活的原因。

      甘冲瞧不见老精怪的模样。地牢大小他曾量过,本是横走二十五步,纵走十三步,不能算小。可琉璃姥姥一破土,顿时拥塞许多。内中既无东西遮掩,手内又没兵器抵挡,真像樊笼里的饵食,哪怕多少本事,皆难施展。那老妪胃口奇大,早晚各吃一次血。若不是怕甘冲死得太早没有干粮,只怕一顿也未必尽够其餐。

      这天晚饭后,那花精伸出一指,缓缓游走而来。这精灵平日无事时,便以作弄猎物作乐。甘冲常常受她摆布,奈何力所不敌。老怪朝他弹得几弹,只觉这人一动不动,手足冰冷,好像没了气息。

      琉璃姥姥颇觉扫兴,啧声道,“前一天瞧神色倒还不赖,怎地如此不济事?我今日本没有吃人的胃口哩。”

      说罢,中央的花骨朵向外一吐,开出绯红胜火一朵大花。花盘呲出数枚獠牙,好不可怖。她伸过许多绿臂卷起这人,慢吞吞朝口中送去。恰到唇边,本已垂死的甘冲忽然腕子一翻,手中一截削尖的死人腿骨朝老妖递去。精怪措手不及,给刺个正着。

      她“哎呀”一声,又惊又怒。甘冲未能得手,只觉身上、背上、脚上数不清的藤条,刹那之间涌来,像是数百条毒蛇爬来爬去。他连退几步,挥臂抵挡,哪里挡得住?早被花精缠住。这藤蔓一旦沾上肌肤便甩之不脱,反伸出许多吸盘倒刺,将人稳稳拿住。

      琉璃姥姥哈哈一笑,道:“臭小子,我不杀你,将你捆在网中动弹不得,慢慢吸干了血。姥姥吃东西喜慢不喜快,若运气好,能吃上十天半月你还倒喘气呢!”

      他暗想,倘或真是这样才叫生不如死。此怪秉性阴毒,纵死也该给她留个教训。想到这里,他吸一口气,将手中白骨紧一紧,低声道:“老太婆,你过来……我有话说。”

      花精道:“求饶可太晚……”

      话音未落,他手中骨头早掷将出去。但见眼前大白影子一晃,那怪将腰一摆,闪到旁侧。甘冲怔一怔,对面果然站着个人,瘦骨嶙峋,白发如泻,五官似斧凿一般。她袖中伸出一截手指,惊道:“怪了,你……如何瞧见老身的本体?”

      甘冲眼前事物又一阵模糊,片刻光明稍纵即逝。

      老精怪偏了头,眼珠一转,问道:“你是不是得着过什么宝贝?那几样宝物原是在我孙儿窝巢里,他们死了以后,据说便四散了。”

      甘冲惊道:“白毛怪物是你孙儿?”

      姥姥手拈白发,悠然道:“不单他们,此谷内大凡林木中显化的生灵,都得管我叫祖宗。”

      他还待再问,猛听头上传来三下摇铃。原来这铃是牢内惯例,狱卒先摇铃,犯人倘若还没死,便掌击三下作为回应。犯人若已被吃,狱卒听不到击掌,便省了一顿。老花精冲他“嘘”一声,沉声吩咐:“往日如何,刻下仍如何,不要叫人知道我在这里!”

      话毕,妖物将他双臂松开。甘冲打鬼门关前走个来回,不能不说侥幸。他依言拍掌三下,头顶垂下一条长索,索上钩着饭篮。隐隐听得那头有些微弱人声,道:“邪门,这人居然还有命在。”

      待得狱卒去远,琉璃姥姥才道:“咱们顶上方孔外间,朝上两丈有条狭长隧道。隧道四壁皆滑,无攀援着手处。除非有铁链自上垂下,否则根本到不得此处。有这样万般的难处,你想不想出去?”

      他顺势说道,“若能出去再好不过,只是据我看来,有点妄想。”

      琉璃姥姥却道,“自今日起,照我说的做,或好或歹,总有脱困之日。”

      琉璃姥姥喜怒无常,不喜旁人同她争论,脾气甚为暴烈。自那日起,她便不再在甘冲身上吃血,因而长势衰败不少。她不肯来吃甘冲,甘冲也不去惹她。为防花精暴起发难,他怀中袖了一块磨得锋利的扁石。一人一怪,暂且相安无事。

      这一天闲极无聊,但听许多老鼠在角落里吱呜。甘冲早已习惯与之为伍,并不为怪。那老妖却道,“几天未曾进膳,姥姥有些腹饥。”

      这句话不打紧,就给甘冲惊了一惊,回手探入怀内。姥姥咯咯一笑,道:“我不吃你,何必慌张?饮不着人血,吃两只老鼠也能充饥。你去给我捉几只来。”

      此话说得轻巧,黑暗当中目力早废,一人之力怎么去逮四腿畜生?见他犯难,姥姥即道:“要是别人也就算了,你既使过我的宝物,七窍便有灵感。别说闭眼抓老鼠,便杀人于千里之外亦非难事,干么皱眉?”

      甘冲听她责难,口气不在小处。他双臂横抱,不以为然,道:“倒要请教。”

      那怪果然伸指一拈,快赛急电,一只肥鼠牢牢拈在手中。她说道:“天地间,万物皆有性有灵,有知有感。身上带着皮毛血肉的,浊而重,比如我手上的小畜生。山地岩间长出的,与日月辉映,得天地精华,自然清而浮。浊重之物虽能言能语,悟性却嫌不高,难成大道。林中精魅,修其形质虽则难,妙在颖悟。你想哪,一棵树,一棵草,它一辈子几百上千年,生于斯死于斯,每日禁在原处,怎会有杂念?人就不同了,红尘之中花花世界,无数的诱惑,如此这般,怎能悟得通道法?”

      甘冲不懂甚道法,不过她这比方极粗浅,想来却大是有理。老妖见他听得入神,有些高兴,接道:“其实万象化生,都有自己一套言语。别瞧一株小草,你若踩了它,亦知疼痛。只不过它的叫嚷,寻常人听不到。为何听不到?乃是不想听。一个人心中时刻想的红尘俗事,别说花草莺啼,就连真话也是听不到的。本座教你‘观心之术’,你若学会,即便四下无光,也能开目视物。”

      甘冲耳内听她侃侃而谈,依其所示,盘膝端坐,吸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似老僧入定一般。他静了没一刻,就觉全身奇痒,只想伸手去挠。不料琉璃姥姥一根藤条抽到背上,厉声道:“不准动,什么都不要想,宁心静气!”

      怪的是越有人不许,那痒麻便越是深入骨髓之中。至于脑袋,更加不受控制,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想那个,没半分消停。甘冲暗暗对自己道:“什么也别想,别想。”结果脑中便反复叨念这句话,如着魔似的没完没了。

      姥姥不禁笑道,“你太走心了,自然坐不住。心绪便如平原走马易放难收,强求不得,不可使硬力拘住自己。”

      承她指教,甘冲当真将思绪打开,那些念头便如潮水泄洪,急涌而出,怪道身上的痒麻不知不觉竟消失了。他调匀呼吸,只当自己是在深海之中,到处一片澄澈。如此一来,全身上下无比舒泰。

      他不知坐了多久,亦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只觉得思绪像是一条大江,滚滚远去。甘冲感到周围似乎偶有人影在跟前晃动,忽而鹿尤烈,忽而杜焰安,忽而又是全然不认识的人。后来,那些如江河般的思绪化做涓涓细流,不再呼啸奔腾。他心中感到一阵快慰,仿佛有那么短短一瞬间,脑中空了下来,周遭一切皆静止不动了。

      睁开眼时,琉璃姥姥微微颔首,道:“第一次能坐上一天一夜,仅算过得去。你天性不好静,这坐禅的功夫只怕练不到家。”

      甘冲道:“借问一句,坐到什么时辰上算功夫到家?”

      “讲什么时辰?不吃不喝不睡一直坐下去,一两百年不算多。”

      他愕然,道:“一两百年,屁股岂非都要坐烂?”

      琉璃姥姥摇头道,“那倒不会,最多长出根来,化做一株老木而已。”

      他们无事可做,每日便以习术消磨时光。初时甘冲只觉双目隐隐透出明光,如风中灯芯,时明时灭。随着时日愈久,精进愈多,眼目渐开,再无盲塞,牢中视物与白昼无异。花妖传他一篇心法,教其隔空感应。先是数丈以外,花草精魅说话犹如耳语。末后数十丈,乃至百丈开外的大事小事皆历历在目。琉璃姥姥见他已得其中皮毛,才授击刺术。先令以石击鼠,连击百次而无失手。后五子齐出无失手,再十子,二十直至百子,子子不落空。甘冲练到此处,已觉身上轻捷远胜往昔,目力指力更不可以道里记。他修到五十枚子时,再难进分毫。

      老妖叹道:“天分所限,练成这样也差不多了。古来月盈则亏,强求反而不美。”

      甘冲笑道:“能练成这样,已太够了。若非亲历,实在难信世上有此等绝技。”

      琉璃姥姥嗤之以鼻,道:“这叫什么狗屁本事?只好称皮毛。我传的功夫能以金针为箭发丝为弦,正中百步开外一只蚊子。那也不过才算小成哩!”

      他问道,“既有如此神通,你老人家怎么还会困在这里?”

      花精呸了一口,道:“试问普天之下,谁能困得住本座?我是自己愿意待在此处的。告诉你罢,姥姥百年之前,曾有过一个丈夫,后来这丈夫成了我的仇家。”

      “那时节,此谷并无其他精魅,只我一个在此修行。后来有一年,谷内河中发了大水,淹死许多生灵。不知哪里一条毒龙顺水漂到此处。我本想啖其骨肉,奈何他恳求至哀,心软之下留他性命。这条龙因能兴雨,我又是林中之精,性喜甘露,没过多久便结成夫妻。我们生了几个子女,有的住在山中,有的盘在水涧。后来,子又生子,孙又生孙,我夫妇合力炼成几样宝贝传给他们,助其修行。哪知这些蠢物多半蛮愚,终不得法门。”

      “我见子孙辈无甚出息,也就不存指望。自此后多在山中静养,不理外间事务。哪知这孽龙便反将起来。他慢慢将谷中河道尽占了,此外还不足,图谋将山谷也夺到手内。于是串通诸精,趁我不提防的当口一起杀来,烧我洞府,占我山头。我为他重伤在前,谋算在后,正在生死关头却出了件事。”

      甘冲听得认真,顺口问道:“什么事?”

      琉璃姥姥微微一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忽然来了两拨人马。我万没料到,这些外来之人竟在一月之间便杀了我的孙儿,得了它的窝巢。本来我同那孽龙都不会将这些人放在心上。可那时候的情形,我们两个均带着伤,谁也拿不下谁,可谓势均力敌。所以,外来的一票人冲着谁,谁便能得胜了。”

      甘冲暗忖:记得许多年前,我曾在自家门前听两株大树问答。莫非说的便是此事?

      老妖物道:“杜焰安逐走胡人后得势,毒龙将其唤去。你或许觉得古怪,杜焰安哪有能耐定我等生死?其实,这就好比一杆平平稳稳的大称,粒米虽说不重,落在哪头,哪头就要压下去。此人倒是机灵,他怕我等争将起来,受荼毒之苦,因此说合三方立了一约。从此以后,孽龙便是谷内明地里的主人,我得不死,却要受禁囚之苦。杜焰安做的见证。后来,他又受令将我放到这里,不得沾染雨露霜雪。那毒龙为我所伤,潜在暗处休养。倘不是有这些曲折,岂容尔等猖狂?”

      语尽,琉璃姥姥全身骨节嘎嘎做响,目中射出两道幽芒。甘冲心下一凛,忽然想到这精魅本性凶暴,倘或出世,必翻风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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