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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北地凛冬,瀚海澜干,沃雪千里。举目河冻山冰,满眼凄怆。鹅毛飘絮,有若扬花。飞禽入林,走兽匿迹,虎狼伏于川岗,白猿未敢轻啼。莽原之中,好一派肃杀景象。

      栈道之上,一队人马由南而北,逶迤徐行。队首一乘大车,红漆革仗,走得不急不缓。两边各有卫护。车前一骑,却是匹栗色千里良驹,步履轻捷,踏雪无声。马背上那汉子体格高大,眼窝深陷,须发皆做浅黄,双瞳蓝中带碧,正是胡人模样。他狼皮滚边翻毛斗篷,麂皮夹扣靴,腰下挂刀,背后背弓,面目不怒而威。此人将手中长鞭略挥上一挥,队内落后的,便吓得连滚带爬抢上几步,生恐落在后头又要吃打。

      这些地下步行之人,个个破衣烂衫,均被绳子栓住,牵成一列。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行商打扮,有的文士衣装。本是抓来七十多人,一路上眼瞧着边走边死,走到此处,已死了泰半。只余下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尚有□□人气。

      看看日将西沉,天光转暗,那带队汉子就想歇上一夜,明早再走。他招手叫来一个兵丁,打听附近有没有就便的驿站。

      这小卒一听大为惊慌,连连摇头,道:“大人,这道儿我来回走过多少回。哪一回也没人敢在这个地界上歇脚。万万不要停留,走就对了。”

      汉子奇道:“莫非有劫道的强匪?”

      “不是。”

      “那就是此处未修驿站。找个避风处将就一宿就罢了。”

      “也不是这个因由。您听小人一句劝,加紧的打马赶路为好。”

      黄须汉子甚不耐烦,厉喝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唬我?你却把道理说来我听!”

      小卒忙欠身答言:“容禀。咱们既要回龙城,走这里确是抄近道。小人听说早在二十年前,便已修过一座驿站。只是没上一年时间,那驿站就遭了劫。人畜一夜之间踪迹不见。后来就有传言说此处有山妖。倘若有人不信邪偏要去住住,第二天管保不知去向。所以我劝大人稳一稳鞍,打一打马,走过这片山头再说。”

      他听罢,反倒哈哈大笑,道:“听你一说,我倒要试试。活了这许多年,只听过有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向没见过鬼怪到底如何模样,怎么个厉害法。去,头前带路——”

      兵丁还待再辩,可是汉子瞪他一眼,后半句立时吓回肚内,心中叫一声苦。

      俘虏只听他俩胡语对答,亦是不知所云。更未想到前路叵测。

      果然,行不多时,荒川左近孤零零一座驿站。近前看时,破败寥落,泥涂蛛网,已空了不知多少岁月。汉子顾不得唏嘘,推门举步,昂然直入。马车驰入后边。车上下来一名紫衣女子,显是这带队人的眷属。他二人拣暖和屋子将行装安置下。余者自行劈柴烧火,埋锅造饭。晋人被赶进马厩,只好等他们饱餐过后,吃些残羹剩汤。

      时值东晋,天下大乱,五胡争雄,群强并立。自晋室南渡并淝水一战,力败前秦。江北半壁河山,便是四分五裂,处处狼烟。诸胡之中,尤以羯与鲜卑二者,声名最为残忍好杀。所过处,百姓望风而逃。恰恰不巧,这群国破家亡的晋人,正是落在鲜卑人手上。

      马厩破落,虽略略挡些风雪,并不见暖意。俘虏挤做一堆,吐气跺脚取暖。他们腕子,足踝上均生冻疮,又叫镣铐磨得脓血横流,不忍卒睹。忍饥挨饿到得晚上,大雪将住。四围旷野,寂静无声。草棚内众人,横七竖八,或坐或卧,闭目打盹。沉沉的呼吸时有时无。

      堂上二人值夜,一人倚门早已睡得烂熟。余下那个,却也灌了不少黄汤,正发昏,点头如鸡啄碎米。桌上一只土陶碗内,尚有些酒水。

      窗外怪风忽起,吹得旌旗猎猎做响。发昏的那名军士,打个寒噤,似乎觉出什么。无奈倦意太浓,没多大功夫,便又合上眼睛。

      过得片刻,只见碗内残酒,起了涟漪。初时甚不分明,只两点三点水沫。末后成鱼鳞,再成酒浪,激荡不止。夜色之中,自远而近,响起一下接一下的“通通”声。每响一声,桌椅便跟着震动。地上尘土亦被震得飞起。陶碗猛地跌落在地,摔个粉碎。两名兵丁蓦然惊醒。一人游目四顾,觉出有异。

      忽然,马厩内传来一人惨叫。接着一阵土石崩塌,那些俘虏吵的吵,嚷得嚷,跑的跑,跳的跳,大乱起来。一名军士奔到马厩旁侧,伸颈朝内望去。里头人被绳子牵在一堆,绑于柱上。要逃逃不得,只东一堆,西一堆,净在角落墙根下蹲。面上神色惊恐,地下有点儿血迹。顶头上一个透明窟窿。

      军士还道马厩叫雪压塌,恐怕长官听见反要见怪,大吼道:“莫吵!老实些。”

      众人顿时住口,一时间,鸦雀无声。那人倒有些奇怪,今天他们如何就这般听话?却见诸人眼中满是惧意,齐刷刷盯着自己身后。

      他回过半个脑袋,寒毛倒竖,最后一声呼救,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

      带队汉子本在楼上,离得甚远。因此第一下惨叫就未曾听分明。之后下头喧哗,他立时枕畔摸刀,一跃而起,奔出房去。廊上紫衣女郎探首。汉子急向她喝道,“回房,将门闩好,我没叫你,不要出来——”

      他未及披衣,便撞下楼。门外雪地上一片狼籍,横躺着两三具尸首。余下的人,竟不知去向。鲜卑汉子喊了几声,手下军士却无人出头。事出诡异,他握紧刀,俯身查看死人。项下微见红痕,死因一时瞧不出。他更觉惊疑,不由倒退几步,碰到一个大雪堆上。

      说来这雪堆当真古怪,好似个小山包一般,赫然横在正门前。方才进门时,哪里见来?就像地下凭空长出的,叫人纳闷。那汉子不禁拔刀戳了两下。顿时,雪团抖颤,面上冰雪撒落,露出一段毛扎扎的庞大躯干。这怪本是四肢抱拢,蜷做一团,掩于雪中。此刻恰好挠中腋下,一壁怪笑,一壁舒展开,直起腰背。怎见得,高几入云,混身苍白。正是猿猴头颅,熊罴身子,指爪若钩,愚钝丑陋无出其右。它眉间三只黄澄澄的眼睛,闪一闪,异彩大放。此物神色既凶且狡,左手夹了个黑木头盒子,揣在怀内抱定,朝胡人汉子劈开手,抡将过来。

      饶是他机警,到底被骇得愣了一愣,调头奔回屋中。呼啦啦一阵轰响,门墙早被洞穿,狂风倒灌。汉子不敢则声,隐在柱子后头,心中暗道:好家伙,真是山妖!

      那怪失了人,也不着急。径向后头马厩寻来。它双臂合拢,将顶棚轻轻一掀,躲在里头的晋人俘虏犹如笼中之鸟,岂能不慌?哭的哭,叫的叫。汉子趁这功夫,反得了条生路。

      山鬼将栓人绳儿一拎,仿佛蚂蚱相似,一个都不得跑。眼睁睁落入樊笼。它将手中盒盖开开,把人扔将进去,复又关好。

      鲜卑汉子忽想起楼上尚有自家一个人。便隐在残桓背后。暗祷紫衣女子此刻万万不要开声。却见妖怪凝神不动,耸了耸鼻,闻见气味。大手径直伸至窗前,里头果然有女子惊呼。他心知不免于祸,急得窜身出来,拼尽气力大喝道:“妖怪,有种过来一战——”

      那怪微微错愕,回头瞅见他,掉手来捉。汉子挥刀相迎,岂料山妖一缩,快似急电,竟砍了个空。它两指一拈,将其握在掌心。他且惧且怒,只觉身躯悬在空中。尚未回过神,眼前便是一黑,头上脚下,闹个倒栽葱,“咚”的摔下。

      忽临奇境,遭逢横祸,这鲜卑人虽有胆气,却也不免失措。他稳了稳神,感到左右有些人,皆是惊魂未定。不料箱顶盖子一开,又有个女子被扔进来,发出一声轻呼。

      汉子长叹一声,心想,命当如此了。

      紫衣女郎年纪尚轻,纵然出过几趟远门,何曾历过这等阵仗?她虽是胡人女子,不似中原姑娘那般娇小力怯,终究惧从心起,恍惚之间,不由自主将身畔人一抱,微微发颤。

      被抱之人先是一震,因觉出她是个姑娘,男女不好相亲,便欲推开。后见她害怕,想想确实堪怜,莽撞推到一旁,未免不近人情,反将手轻轻拍她肩膀,意示安慰。过得片刻,紫衣女子方才渐渐平静,只觉那人一双手,带着老茧。手心十分温暖,颇能叫人安心。

      此时,箱子再没开过,亦无人被获。外头几下刺耳的金属声响,仿佛山怪上了锁。又有片刻功夫,木箱正过来,放得四平八稳,想是给夹在腋下,正不知带往何处去。众人面面相觑,都猜不透个中底里。不禁心内胡思乱想起来。

      大家各想各的心思。忽听有人骂了一句娘。又有人不耐道,你骂娘有个屁用。听他们争论得不像话,有人跟骂,有人解劝,更有许多人唉声叹气,说起丧气的言辞。

      姑娘感到身边那人深吸一口气,吐气扬声,道:“兄弟们不要争,暂听一句话。”

      他这几字说来平常,声音却中气十足。在一片纷攘中,显得格外出跳。

      “事已至此,骂亦无用。大家如今一条船上落难,待会该当如何应变,须有计较。我这儿有个办法。等会那怪将我们放下,甫一开门,我们瞅准机会一哄而出,分头散开了跑。他顾此不及彼,但有运逃的,便逃生去罢。这是个笨法子,只是如今这情形,却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但凭天命而已。”

      大家纷纷点头称善。不幸之中似又见得一线曙光。可是转念一想,能跑的固然运气,那跑不掉的,却不知如何惨死。

      忽听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清越,有若林泉。虽带三分疲倦,却也是风致宛然。他说道,“你这法子讲得在理。只是,我想那跑得了的,十中不过一人。余下九人,不免饱于豺口。咱们不如就此立一个约。黑暗之中,互通姓名,将自己遗愿遗言留下。此行逃出得生的,若有缘,便将我等遭际传扬出去。方不至糊里糊涂葬送性命。”

      为去众人疑心,他自己先道,“我姓杜,名焰安,本是江北世儒,家道中落。边关起战火时未及渡江。后因缘际会,入五斗米教。曾随孙灵秀大人转战八郡。无奈大人赴难,我等江湖流落,直至今日被捉。本想为鲜卑所捕,定不得好死。现刻若死在山怪手里,倒好过受辱。”

      听他说到鲜卑二字,意甚蔑憎,紫衣女子身旁那人微微一笑。胡人汉子却是哼了一声。

      方才出主意那人也坦然说道:“我叫甘冲,本在刘牢之帐下效命。后见他烧杀抢掠,所做之事与胡人并无两样。因此做了逃军,想投奔刘裕将军。不料半途被获,路上逢着这桩事。”

      余下人便说开了话。你一言,我一语,大江南北各地都有。来历也是大不相同,叫人唏嘘嗟叹。等大家都说完,只听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冷冷说道:“我是鲜卑人,名叫鹿尤烈。本是这趟押解回都的队长……”

      话未说完,立被一片咒骂打断。身边便有好几人朝他挥拳。原来黑箱子内晋人俘虏远较胡人为多。想起平日给他百般虐待,这些人哪有不怒的道理?

      倒是甘冲喝止,道:“住了,咱们事先已说过,现下是立约。只要还在这里,就不当有敌我之分。他虽是个鲜卑人,此刻却也是难友。听他把话讲完!”

      鹿尤烈挨了几拳,并不还手,嘿嘿冷笑,接着便道:“你们喊打喊杀的,我都不惧。等会儿此门若开,我便第一个跳出去与那怪物周旋。好道是你们尽管逃命。只是我有一个托付。我的妹子尤珍,你们照应她一条生路。”

      他几句掷地有声的言语,倒叫众人没料到。之后托孤,又无人肯应。过了会儿,还是甘冲答道:“你的妹妹,我尽力保她出去。”

      鹿尤烈这才点点头,道:“很好,有你下保,我方才安心。”

      说完,他盘膝而坐,将刀放在腿上,心中没了牵挂,反而一片澄澈。静待时候一到,便要踵门而出。

      那怪且走且停,箱内始终安然无事。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原本尚有些精神的人,不禁都昏昏欲碎。

      正当此际,木箱忽然落地。甘冲立时一跃而起,低喝道:“来了!”

      大伙儿心内均是发紧。就有那胆怯后退者,也有那急盼脱身者。怎么跑,朝哪儿跑,各各拿定主意。鹿尤烈果然挡在众人前头,打算拼死一搏。

      不料箱子猛地摇晃,顿时东倒西歪,阵脚大乱。箱盖一张,一只大手伸入。甘、鹿二人都被亮光晃花了眼。却有两人被怪挟出,箱盖再度紧闭。绝好的机会,转瞬即逝。

      外头惨叫连连。饶是他们心中早有准备,听到这濒死呼叫,亦是冷汗淋漓。大家战战兢兢,不由自主的想:下一个会是谁?会不会就要轮到我?

      不一会儿,一些烧柴毕剥声隐约可闻。两人惨叫逐渐嘶哑,鼻内闻到肉香,肚腹倒叽里咕噜乱叫。转念一想,更可怖了。这烧熟的不是人肉又是什么?

      自那一次后,剩下的人胆气莫不净去。心心念念只怕木头箱子落地那一刻。斗志既颓,生还更加无望。山怪似也学得精明,之后每次抓人,总把盒子倒转,门板朝上。幸存的便是想跑,也不能从光溜溜的木板爬上去。因此,甘冲原来的法子绝不能管用了。

      那怪每日都要徒步跋涉。每日都要停一次,吃两人,再睡一觉。吃够六人后,感觉脚步慢得许多。约摸过了三、四日。箱子倾斜,像在爬山。爬了半天功夫,又不动了,亦不见落地,倒仿佛悬空。

      大家正奇怪的当口,孰料,一阵明光透入。但觉,脚下一倾,站立不稳,滚将出来。妖怪将箱内人倒干净后,瞧也不瞧,转身阔步,去得远了。

      这些人在地上趴伏好一阵,才爬起身。放眼四顾,竟然和风暖阳,朗日碧云。是个四面峭壁,中间凹陷的幽深峡谷。外头该当隆冬时节,这里芳草萋萋,雀跃虫鸣,野花遍地,蜂蝶相戏。瀑布穿崖直下,汇做大小不等的深潭,湛清碧色,好不可喜。林木倒也葱茏,禽兽倒也颇丰,野羊啃草,猿猴探果,自得其乐。

      怪的是,谷中亦有人先居。看到怪来,倒箱,放人,怪去,毫不见讶。虽有些个围上来看新鲜的,却一副习以为常模样。甚而偷偷讥笑,交头接耳,指点议论。鹿尤烈打量他们,皆着时世妆,大多说的晋人语。

      他整衣而起,抓住一个当地人,喝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些什么人?”

      那人不慌不忙道:“要问这是哪里,正是咱们此生终老之地。我们跟你们一样,都是叫那白毛怪物抓来的。”

      “说清楚些!”

      “那怪,我们称他黄眼雪毛鬼,来历不甚了了。它或隔日,或隔月,不定什么时候要吃人。因此,过段时间会出谷抓些人来配种。如今咱们都是他盘内菜人。先时来的,个个不信山妖传说,才会倒霉如此。你们想必也是不信邪,所以才糊糊涂涂给抓来的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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