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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将望无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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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初曙,却是最寒冷的一刻。深秋的京城,飞檐上都已结了森严的白霜,黎明里看去,一片朦胧的冰凉。
西门吹雪独自走出了气势恢宏的紫禁城。那精雕细刻的宫殿只让他觉得孤独和寂寞。他手中还抱着一具尸体,是他此生最尊敬的对手,很快白云城主殁于紫禁一战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江湖,也许人们将更加崇拜作为胜利者的西门吹雪。
可是,那又怎样?
心和血都不再沸腾,剑也没有出鞘的必要,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藏起叶孤城的尸体和剑,不容任何人侵犯。
西门吹雪决意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拦,甚至包括成百上千的士兵。他们唯有眼睁睁看着篡位谋权的乱臣贼子被带走,尽管那已经是一具尸体。
可是,当西门吹雪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发现道路正中有一道身影拦住了他。那人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却隐隐透着可怕的苍白。
“花满楼,你为何在此?”西门吹雪问道。
听见这句问话,花满楼的身子猛地一震,那神情仿佛带着彻骨的哀伤,又仿佛是一片空白。
原来是西门庄主胜了么,恭喜……花满楼知道自己至少应该说上这样的一番话,可他只是翕动了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并没希望过西门吹雪才是死于这一战的人,可在心底仍然期待从城门里走出来的会是叶孤城,活生生的叶孤城。
他甚至想过,叶孤城看见自己的时候,一定还是那两个冷漠的字,“是你”。也许自己会微笑,然后转身离开;也许自己会说什么,虽然未必能得到回应;也许自己会问问,如果一个多月前他找到叶孤城,自己的劝阻会不会有效;也许……
可是,没有也许了。
深秋微凉的晨风中,西门吹雪怀里的那柄剑发出低回的如所有铁质般冰冷的悲鸣。花满楼听见了,而这剑鸣之声,他是记得的。
“是叶城主的佩剑。”花满楼叹息般开口道。
西门吹雪看了花满楼一眼,道:“还有他的尸体。”
花满楼的心像是被什么给攥住,一种突如其来的急促的撕扯,空盲的眸子有干涩的沙沙的疼,……并不是死去活来的痛苦,只不过,只不过有些喘不过气有些难受吧。
“那柄剑,我是记得的。”花满楼用力地咬出每一个字,“西门庄主,能否让在下……”
像知道他的请求是什么,西门吹雪无声地递过那把原本属于叶孤城的佩剑。
修长的手指慎重而缓慢地摩挲过剑身,摁在上面的指尖有些泛白,自是却是温柔而无奈的,连每一道纹路都不遗漏。
这依然是当初的那一柄利剑。花满楼想。
三尺六寸长,剑锋独占一尺三,薄刃,上面有细刻的枝枝蔓蔓的云纹,好像绝代风华的宿命,透着彻骨寒凉。
彻骨寒凉……
然后,花满楼恭敬地双手平举起剑,折腰颔首,宽大的衣袖直直垂落。
西门吹雪不疑有他地接过,未料到情况在这一刻发生了转变。
花满楼顺着那柄剑的方向猛地欺近西门吹雪,衣袖翻飞,霎时已然从西门吹雪手中夺过了叶孤城的尸体。
他没有想到西门吹雪对自己居然没有任何的防范,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为了夺过那个人冰冷的尸体。
恍恍惚惚地,花满楼想起了那夜小店里石秀雪的尸体,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有些害怕,那种对于生死永隔之类的恐惧超越了之前的那一次。
可他依然缓缓地覆上叶孤城的脸。
“万望西门庄主见谅。”花满楼这么说着的时候,神色空茫得像一具傀儡。
而西门吹雪并没有任何动作也未曾出声,依然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和一具尸体。
花满楼并不知道叶孤城生前长成什么样子,白衣仗剑也好目如寒星也好都是别人说的。他只知道自己指尖下这个叶孤城是冰冷的,无论如何也无法温暖的那种彻底的冰冷;花满楼不知道这个人活着的时候皮肤会不会有更高的温度,紧紧抿着的嘴角会不会有一点柔软,他所记得的所感知的,只有这个玉石般僵死的尸体……
从发冠到鬓角到额头到眉毛到鼻梁脸颊耳朵嘴唇下巴脖颈喉结锁骨……如同方才抚摸那柄剑一样温柔而慎重地一一摩挲过。
不遗馀力,千方百计。
要记得这个人的样子,不管是生是死……
花满楼是这么想的。
这一切,只是他所想的而已……
事实上,他并没能从西门吹雪手中夺过叶孤城的尸体,更加没有碰触过叶孤城。他未能记住叶孤城的样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叶孤城究竟是什么样子。
“西门庄主,叶城主能否交与在下安葬。”过了很久,花满楼平静地开口。他心知西门吹雪对于叶孤城的尊敬和维护,但也想赌一次,赌西门吹雪愿意相信自己。
可西门吹雪只是冷冷地反问:“为什么?”
这个回答不是“能”,也不是“不能”,花满楼所想好的应对便全部失去了作用。
是啊,为什么?花满楼自己也在问。
因为那一曲琴,因为那一夜萧,还是因为擦肩而过的缘分,亦或者是错失良机的联系……这些东西说出来,显得那样可笑和轻浮。
连花满楼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借口……
为什么……
凭什么……
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他和叶孤城认识的就是金九龄,可他也死了,死有余辜。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证明他们的关系。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西门吹雪发现花满楼脸色变得惨白,也许是夜里站得太久,深秋严霜落在他的黑发和眉梢上,花花白白的,之前并没能看清楚,天色渐明,那样看过去花满楼整个人仿佛突然间苍老下来,剩下无声无息的灰烬。
然后花满楼深深地弯下腰,一揖过后,无声而去。
这一段插曲,无论是西门吹雪还是花满楼都未曾向任何人提起……
当陆小凤再次去找花满楼的时候,他正在抚琴,琴声哀挽如清鸿,又仿佛那年薄阴的冬季般有种透彻的空洞。
“这是新曲么?”陆小凤翘着腿,闲闲地问。
花满楼微笑着摇了摇头,起身为陆小凤倒一杯七分满的茶,动作流丽无懈可击。
“这是一首古曲,叫做《将望》,说的是思念故人的事。”花满楼跟着为自己也倒了杯茶,依旧是七分满,然后才接着说,“可惜,欲将望拜,却师出无名……”
“没名分的故人啊。”陆小凤摸摸两撇胡子,道,“那是所谓神交么?”
轻啜一口温热的茶,花满楼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其实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