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皇九歌》青玉夜

1、复生

　　记忆汹涌而来，头痛欲裂，九歌双目通红，气血翻涌，再也忍不住，胃容物一口吐了出来，酸苦的味道弥漫口腔，她眼前发黑，终于晕了过去。
　　浑浑噩噩的苏醒，盯着灰色的麻帐子时，听见木门推开咯吱响，转头，看见一个逆着光的矮小圆胖身影走了进来，隐约觉得熟悉。
　　门外的光有些刺目，她闭上眼睛，感觉浑身滚烫无力，意识渐渐沉重，再次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四顾，记忆渐渐清晰。这是记忆里面幼年时代的木房子，红色花雕木板床，靠墙三个柜子，前后两扇窗户，没有窗帘，外面的气味透进来，混杂着尿骚味，猪粪味，羊骚味，刺鼻异常，还有熬煮中药逸散出来的清苦气味。
　　九歌抬起手，短小的手指，分明只有三岁左右，这一年，她记得在井边玩耍的时候掉进去，被人救上来。直到成年都记得那种濒临死亡的黑暗而窒息的感觉，却不记得后来自己竟然连续高烧三天，吃中药吃了一个星期。现在的自己，从未来返回到六十年前的这个夏天，再次体验了一番在鬼门关前的无力感。
　　未来，已经六十三岁的自己，抚养孙子五年，退休三年，然后查出了癌症，先是手术，后来化疗，痛苦日夜相随，祈祷着早点结束，又舍不得自杀。在最痛苦的那一刻，分明晕死过去，为何会返回三岁呢？是手腕上这个奇怪的印记吗？
　　那是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在公司年会上抽中的一等奖，一个价值千元的玉手镯，碧绿鲜亮，一直戴着，直到六十三岁，整整四十年，就算是生孩子，在手术台都没有取下过！现在，手腕上这一圈碧绿色的印记，像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手镯！
　　正奇怪着，母亲进来了。
　　年轻时候的母亲还留着长头发，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肤色黝黑，挺着一个大肚子，根据记忆里自己生育的经验，她至少怀了七个月，推算一下时间，秋天的时候，她就会生下妹妹——那个还没满月就抱出去的妹妹。
　　母亲用木调羹喂完中药，摸摸长女的头颅，叹口气，掐掐被子，离开了。
　　自从醒来，还没有见过父亲，估计是在部队里面。
　　根据记忆，父亲直到她念小学一年级才会退役，还有两年才可能见到。
　　这个时候的家，一贫如洗，纵使九歌生病了，也只是在稀粥上面加了一个汤蛋，她就从来没有闻见母亲炒菜的时候有油香味。这个时候，计划生育政策严苛，农村里面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就算是奶奶家就在屋子后面，醒来的这些日子，只听见奶奶和爷爷的声音，从来没见他们下来看看长孙女，这样的条件下，不怪乎第二个孙女要送出去，只为了要养一个孙子。
　　九歌思绪纷纷，想起了自己读大学的时候，第一次去找打工的妹妹，她用一种嫉恨的目光盯着她：“只为了想要一个男的，那你也是女的，为什么不送你走？看看现在，一看你的脸，这么丑，肯定和你妈妈一样丑！”
　　是的，妹妹挑了父母的优良基因，漂亮，苗条，聪敏，所以，纵使她幼年艰苦，长大后依旧比九歌过得好，后来也嫁得更好。这份怨恨，就从拒绝联络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平复，也成了九歌的心魔。
　　这是盛夏，田里的稻谷已经开花，地里还有玉米，除了正午很晒，不能出门，母亲即便怀着孕，也有忙不完的工作，哪里有时间陪着一个三岁的孩子。
　　九歌躺在床上，身上是一床洗的发白，褪色的薄薄棉被，还有一股太阳的味道。她现在浑身虚软，坐起来都头晕，确实还不能下床。她几乎是习惯性的去抚摸左手手腕，感觉摸到实质性的镯子，吃了一惊，抬起手，然后看见自己眼前荡漾着一片碧绿色的水纹，带着神秘的气息！
　　这是什么？自己重生在三岁的时候，就是因为它吗？
　　九歌试探性的伸手去碰，刚刚触到，一股强大的吸力裹住了她的手指，随即将她整个人往里面拖，吸力之大，超乎想象，瞬间就将她拉进了一个奇妙的空间里面。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没有太阳，只有七颗璀璨的星子。
　　黝黑的沃土，广袤无边，沟渠笔直的规划成数块，清澈的流水淙淙流淌。地平线上蔓延着一层白雾，如同屏障，遮挡视线的探索。
　　九歌所站之处，背面是一座木宅，棕色原木墙，黑色瓦片。
　　木宅前方有一圈水渠，种植着一排没有叶子的桃树，树干需要双人合抱粗。一座拱形的木桥连接到大门口，双扇木门两侧，还有两株一样粗壮的桃树。
　　乡里最多见的就是桃树，这种形状，树皮颜色，气味，分明就是桃树。
　　九歌好奇的走上去，推开门，跨上了长廊，然后看见了回廊呈现双吕字型，前后两个庭院里面，外面庭院是一个圆形的池塘，水中央是一株成熟的莲蓬，无风而微摆，莲蓬下面有一片莲叶，如同玉石一样碧绿剔透，蒙着一层微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后面庭院左侧有一个八角形状的古井，井水通过一条水槽流出来，通过鹅卵石砌成的沟渠，穿过中央的走廊，通向前院的池塘。右侧是一株巨大的树木，形如伞盖，树干竟然是银色的，叶子竟然是金色的，椭圆形的叶子，脉络清晰，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让人移不开视线。
　　九歌用力掐掐自己的手臂，很疼！这不是梦吧？
　　一道光从天而降，流星落地，化为一道模糊的人形，然后化为一个镜子里面的九歌：三头身身高，齐耳短发乱糟糟的，一身碎花短衣短裤沾着药味，圆滚滚的眼睛里面都是迷茫。
　　“主人，您好，欢迎使用天神界农盟开发推广的便携式修行辅助功能系统，星星空间。我是七星灵之一，代表星星空间最低等级，凡灵级别，请主人赐名。”
　　九歌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很疼，但是，头不晕。
　　“主人，您现在不是灵魂或者灵体，而是实体进来，是肉体凡胎。”
　　九歌眨眨眼，迟疑道：“你，不是我在做梦，梦里面的自己吧？”
　　“主人，不是梦！你佩戴星星空间四十年，这期间，它吸收了你所有的负面情绪为开启能量，其中以您濒死前的痛苦、绝望、后悔情绪达到高值，最终激活了星星空间。因为您不是修行者，这个系统也是偶然遗落人间的，因此，想要彼此成长，只有重返过去，在不可更改的同样的时间里面进行修行，才算是不违背天道和天命。”
　　有些意思听懂了，她的重生，和这个东西果然有关。
　　“主人在未来的六十年里，不能透露任何有关星星空间的讯息给他人，也不能做超出过往记忆里面之外的大事件，干预他人生死，干预国家命运之类。”
　　九歌听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一声道：“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干预不了，还能干预国家大事？”
　　“请主人为我命名吧。”
　　“既然你是七星之一，就叫天狼星吧。天上七星宿之一的名字，就是这个。”九歌想了一下，无论是不是梦，能够有人和她交流，也是好事。
　　过去的六十三年，她因为自卑，没有朋友，而亲人，终究不是无话可谈的知心朋友。这也是她曾经最为懊悔的一件事。
　　星星空间里面八角水井里面的井水喝了之后，九歌出了一层大汗，醒来后，只见皮肤上都是黏糊糊的黑色污垢，洗了澡之后，身体轻盈了许多。
　　九歌从空间里面出来，母亲还没有回家，从床上下来，头终于不晕。
　　院子里面亮灿灿的，空气温度很高，家养的鸡群都躲在土路边缘的树木阴影下面，整个院子都很安静，大家都出去做农活了。
　　九歌走进厨房，土灶上面搁着铁锅，掀开木盖，里面空空的，旁边有个铁壶，掀开，里面有好几根嫩玉米。她出了汗之后，饿极了，一口气将五个玉米吃完，这才感到肚子饱了。
　　天上的太阳还在东边半球，估计还只有早上九点多。
　　九歌没有看见院子里面的同龄人。她的同龄人也只有一个，在院子上头那个表舅娘家的女儿，比自己大一岁。小时候，她就只会追着自己的两个堂哥玩，长大后，更是和她很少联系，算不上好朋友。这个院子总共只有十来户人家，全都是表亲。她返回房间，躺回床上，再次进入空间。
　　“贪狼星，有件事，我问一下，我的妹妹几个月之后就要生了，然后会送出去，我不想让她出去，能够留下来吗？”
　　“不能！主人，您不能改变现实！一切要如同记忆里面！”
　　九歌皱着眉头，心塞。
　　“难道，这个空间，我只能改变自己吗？”
　　“是的，您只能变得健康，可以修行，我会辅助您引气入体，炼气，然后筑基。但是，在空间里面获得的力量，不能在现实当中使用！一丁点都不能！”
　　“既然如此，要此何用？”
　　“六十年后，回到您死亡的那一刹那间，进入轮回转世空间之后，您就不受到任何限制了。”
　　“所以，现在作为，只能为来生准备？”
　　“是的！所以，这六十年，主人您主要修炼自己的精神体、灵魂为重，身体只要达到健康就可以了。”
　　“哦，还有什么事情，能一并说了吗？”
　　“有两件事，第一，星星空间里面的时间流动是外面的九倍。第二，鉴于主人您只是凡体，肉身进入这里的次数，总共只有七次，现在是第二次。超过七次之后，您只有灵魂进入这里面了。”
　　“那么，这外面的田，都不能种？”
　　“是的，种田的基础，至少需要肉身金丹修为，以您现在的状态，一丁点土壤都抠不动。”
　　九歌不信，真的走出去试试。这些土壤看着肥沃，可是摸上去，竟然真的抠不动一丁点！四合院有个房间里面有工具，锄头，铲子，镐锄都有，她尝试去拿锄头，竟然一丁点都撼动不了。
　　惊喜化为失落！
　　九歌蹲在地上，感到了一股深深的低落情绪，既然给了重生，为何又要限制？这是折磨吗？重新过一次已经经历过的人生，毫无趣味！
　　“主人，在修行一路，只有坚定的精神才能突破极限。修行本是逆天之举，天道之下，若无考验，岂不人人都可修成大道？”
　　“说的也是。”
　　九歌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天狼星安慰人的话起效，还是这个星星空间本身就能吸收她的负面情绪，她感觉心情平静了许多。
　　正午，母亲回来了，背着一娄猪草，还提着新鲜的玉米棒。
　　九歌从房间里面走出来，她惊喜的睁大眼，放下东西，捶了捶腰，笑了：“小歌，你起来了？”
　　九歌笑着，走进厨房，给母亲倒了一杯水，将缺了一个口的瓷杯递给母亲时，她也笑了，摸摸她的头。
　　九歌突然意识到，虽然必须要重走一遭一模一样的事情，可是，再度能够见到父母，再一次仅以尽孝，也是不错的事情啊！虽然未来会遭到妹妹的怨恨，虽然未来可能会后悔结婚，可未来的丈夫，未来的儿子女儿都是不曾后悔的至亲呀！人生，本来就是有七情六欲的吧！
　　六十年后。
　　这一次的死亡，是躯体无法承载强大的灵魂，最终分崩解体。
　　九歌的灵魂终于脱离躯体之时，看见下方围着床榻哭泣是的至亲们，也能够看见头顶上方出现的一个灰色旋涡。
　　她带着一分遗憾，四分解脱，五分对未来的期望，任凭自己被吸入其中。
　　可是，她的五感没有消失，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唱歌，声音缥缈，空灵，歌词却有些耳熟。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九歌-东皇太一》屈原
　　模模糊糊中，她隐约想起，自己的名字就是取自这里，在那个年代，爷爷是教师，是地主家出身的，成分不好，所以就被打倒了，从此以酒为伴。她出生时，奶奶嫌弃是个女孩，爷爷刚好在翻屈原的一本诗词，听见奶奶的抱怨声音，抬头道：“不是个哥儿，就叫九歌吧。”
　　恰巧，自家也是姓氏东皇，于是，等九歌后来翻到这首词的时候，特意去询问母亲，这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
　　但愿新的一生如同这首歌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