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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孙秀这顿饭,怕是生平吃得最为艰难的一顿饭。初时再见绿珠,心旌荡摇,情难自己。想自己一介寒素,凭着数年暗中经营,终于得入世家门庭,在诸人面前可扬眉吐气。继而却发现,那些士族显贵虽因着赵王的面子而勉强容纳自己,可骨子里的轻蔑溢于言表。末后王敦石崇宴上争锋,连杀二女,他历历目睹,心胆皆寒。暗暗思忖:她天天在这残暴之人左右伺候,何等危险?想来度日如年罢?一念未息,见她排众而出,数语解围。那等震撼当真言辞难以形容。既感倾慕,又觉心痛,既觉她仿若远在天边,又明明就是近在咫尺。

      他心下暗暗起誓,祷祝道:上天垂怜,有朝一日我若大权在握,必定出你于此地,救你于水火!如不兑誓,誓不为人!

      他决心既定,待车马回至赵王府。司马伦见他神色郁郁,询问因由。孙秀即回道:“石崇此人刻削贪吝,摄夺无厌,又卑躬屈膝奉承贾后。如今他在府邸中明着蓄养妖姬美妾,实则结党营私。恐怕将来所图非小。”

      司马伦往昔本就与石崇之甥欧阳建有隙,更对石崇为人颇多微词。听他这么说,益加深以为然。况贾氏乱政久矣,欲摄皇权,这些人本就是拦路豺虎,必须剪除的对象。

      孙秀见他心意已动,趁机进言道:“依愚所见,不如……”

      时值曹魏失政,司马氏坐篡社稷,乾纲颠覆,朝野动荡。

      赵王司马伦机谋深沉,瞅准了帝君昏昧贾后骄横,面上假意交好后党,与之沆瀣一气。适贾后南风因多年无孕,所以深忌太子司马遹,坐卧难宁。司马伦挑唆贾后设计诬陷太子谋反,先废太子位,逐至许昌幽禁。翌年又遣黄门至许昌赐砒鸠毒害。废太子司马遹死后,赵王一抹脸,立举义帜,打着替枉死太子昭雪旗号出兵废了贾皇后后位,囚于金墉。矫诏自封都督并相国,总领内外一应军政事务。自此启了史载“八王之乱”的序幕。

      朝局大变,昔日只手遮天的皇后一党转眼死的死,放的放,土崩瓦解。石崇曾与贾后亲厚,虽暂且得免,可自知哪里逃得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报应?日日如履薄冰,头顶如悬利刃,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形势比人强,石崇既失靠山,只得赶紧称病,闭门阖户龟缩不出。石大人气色一天比一天更差,脾气倒是一天比一天更暴躁。轻则信手鞭笃打骂,重则杖死毙命。绿珠尽管运气颇佳未受荼毒,可每每看着他肆意糟践人性命,心中千万个愤懑,千万不平。于是能避就避,不然真不知自己会因一时激愤酿出什么祸端来。

      梁绿珠与山泣多天没有说过半句话,瞧来对方这情形,多半是要她死心到底了。她恨这“大个子”木讷不懂女儿家心事,笨得要死。气他就不肯稍微低头来哄自己一哄。其实她早打定主意,只要他稍微有点儿表示,她立时便就原谅他了。可这人偏要死磕,当真不可教也!

      这天偶过后园,蓦地见到长墙边上,山泣与朱绫对面席地而坐,正然烹煮香茗,谈天说地,好生逍遥。绿珠三尸神暴,站在花丛后边瞧了会子,浑身战栗不止。终究狠狠一跺脚,负气而去。

      山泣自始至终偷偷瞧在眼内,见她离开,不由长叹一口气。朱绫不愉道,“你就这么喜欢她?明明与我说话,心里却惦着她啊。”

      山泣手语道:你和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你是小妹,她是……

      朱绫不等他说完,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双手抱胸,嗔道:“什么小妹不小妹的,我们哪里又有什么血缘关系了?你这么说,不过是在找借口而已。”

      说着,抬手扯了他袍袖一角,说道:“我就不准你想她,就不准你想她!我才不要你嘴上同我说话,心中却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好讨厌!”

      山泣见她如此,再多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起身想走。朱绫小嘴一扁,不禁摇头道:“大哥哥,却不是我故意这般任性呕你。可你也不想一想,你在这世上寿数有几百年之久,她一个凡人,即便再长命又能活多少时光?你便算再喜欢她,终也要眼睁睁瞧着她青春不再,容颜衰老。那种感觉,又是何等心痛?你岁数比我大得多,难道如此简单的事都看不穿么?”

      山泣默然半晌,面上神色复杂。然而看得明白是一回事,放不放得下是另外一回事。若说他对绿珠是喜欢?是爱慕?仿佛都是,仿佛又都不是。是情人?是知己?仿佛都有点儿,又仿佛都不确切。他何尝没有试过就此斩断这些冗余的牵挂?但每每午夜梦回,仍是情思汹汹,难以自抑。

      他只得自欺欺人,道:我不过是怕她如今遭遇危险。朋友一场,总不忍见她血溅五步吧?

      朱绫将信将疑,“当真只是朋友。”

      知己。

      朱绫手托香腮,妙目直勾勾盯着他瞧了片刻,叹道:“唉,大哥哥你从来都不擅说谎哪。不过要说这位石老头儿的前程,那是不妙得很。据我听来,那个司马什么轮子的,有意效法他爹,打算以辅政为借口篡帝位。只看迟早而已。他身边孙秀,现在极是得宠,说的话十分管用。”

      山泣听到孙秀两字,很感耳熟,想了会儿才记起,是那爱脸红的少年人。

      朱绫又道:“你上次不是占过一卦,说要防小人作梗么?我瞧那姓孙的很有三分小人之相。”

      怎么讲?

      “不知他与石老头结过什么深仇大恨。如今磨刀霍霍,等一个机会便要下手开杀呢。”

      艳阳忽晦,风声鹤唳。

      石崇就觉眼皮突突跳个不停,心中有个声音不住在耳边呢喃:大限将至。大限将至。大限将至。大限将至。有了这等想法,早起醒来竟连床也不愿下,只想这一天速速过去的好。竖着耳朵静听,门外有何动静?

      陡听近身厮仆扣门惶急,禀道:“大人,门外来了许多人,说是赵王门下,要见大人。”

      一听“赵王”二字,如老鼠见猫,魂不附体。石崇慌道:“不是让你们说我重病卧床,难以会客么?”

      那人踌躇继道:“方才小人也是这般回禀。可是……人家说大人若不出迎,就要……就要杀进来了。”

      他见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下床来,整衣即起。扶了个侍妾腆颜出迎。他故做气空力乏,走一步停三停,不过百步路程慢慢挨挨行了好一阵子。待到门前,先暗自心惊,思忖:我命休矣。门前罗兵列仗,白霜射目,枪戟成林。石崇乖觉,立时干嗽数声,颤巍巍向来者行礼。但看那轩敞大车车帘升起,内中坐着位锦衣貂裘的青年人。这人形容秀美中犹带三分乖戾,目光冰冷,嘴角似笑非笑,倨傲自矜。

      石崇不敢轻易抬目,暗自咬牙,恨道:孙秀呀孙秀,你不过仗着谄媚之道,今天才爬到我头上做此威福。他日司马伦倘被人扯下台来,有你哭的时候哩!

      孙秀见他鞠拜,洋不答礼,安之若素,淡淡道:“通传这么久,如何现在才到?石大人是不将在下放在眼里呢?还是连赵王也都一同不放在眼里了?”

      石崇变颜变色,道:“岂敢!老朽……咳咳,多日以来未离床榻,已……咳咳……已是半截入土之人。骤闻上官践敝地,慌张出迎,手足乏力,因此……有所迟慢,请勿见罪。”

      孙秀听他卑词恭顺,这才微微一笑,神色稍缓,“好,我不问你的罪。今日前来,本就有另外一件事奉请。”

      石崇忙道,“不敢,孙大人只管吩咐。”

      “一向都说石大人府上美人如云,色艺双绝,世所罕见。望大人不吝所蓄,不必多,只分其中一人为我赏爱便可。相信大人不会拒却吧?”

      听说他来要女人,石崇反大大松了口气。别说一个女人,便要一百个,也不是难事。他当即拍掌三下,向教习姑姑使个眼色,命道:“让府中歌女都盛妆出见,任由孙大人过目。”

      不一会儿,众歌姬鱼贯而出,或清丽或艳美,或芙蕖含羞或细柳随风,一时群芳斗彩,使人目眩神驰。那些手持刀兵的将士都瞧得目不转睛,几乎忘了自己所来目的。孙秀却眉头深锁,越看越是神色阴沉,手掌重重一拍,喝道:“石崇!向你要人不过是给你一个机会,试试你有点诚意没有?如何却在我面前玩这狡猾伎俩?嫌死期不近吗?”

      石崇一时不明他所指为何,吓得忙道:“老朽昏庸,不明大人所指,还望明示。”

      孙秀冷笑一声,勾勾手指,示意他近前,倾身低声说道:“我要的女人,只有一个,梁绿珠。”

      梁绿珠。

      石崇双手在袖内紧握成拳,每一字敲在他耳内,便似一声讥讽的大笑。

      “梁绿珠不过中人之姿,尚不足娱孙大人耳目。恐怕大人嫌弃鄙薄,因此不敢令她献丑。”

      孙秀森然道:“我只要她。听懂了么?”

      世人哪个不知那梁绿珠乃石崇眷爱的宠姬?哪个不晓石崇以她乐艺一道天下第一而自得?以此标榜于世?他虽并不爱她其人其身,却将她视作自己的门户脸面!孙秀伸手要她,这与伸手撕了他的脸皮有什么分别?

      他切齿颤声道:“绿珠是我爱妾,不敢奉赠。请孙大人另择良匹。”

      孙秀微微一笑,悠然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与她,早在之前就已有私情。如今,我送她的订盟信物只怕还在你府上收藏着呢。”

      石崇神色如遭雷击,面如死灰,僵立半晌,勉力自喉中挤出一句话,“请大人稍待。老朽这……这就去将她亲自带出来。”

      石崇跌跌撞撞,来至金谷园。满目怆凉,从前高朋满座时,尚有潘岳吟过“白首同所归”。不想竟一语成谶。他自知此劫难渡,腹内恨火愈炽,喝退跟从人等,独自来到绿珠厢房内。彼时,她正临窗而眺,见到满园子的人逃的逃,藏的藏,外边喧哗不休,刀光剑影,还在揣测到底出了什么变故。陡见石崇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急忙起身。

      “大人……”

      石崇双目发红,更不答言,将她重重推开,便即抬腕掀翻床头妆奁,搜拣起来。绿珠惴惴不安,不敢走开,又不敢拢前,只得在旁踌躇。石崇耳畔反复只是那句“早在之前已有私情”。他本性多疑,听孙秀这么说,立时怀疑绿珠身份,会否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被赵王买通?其实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叛徒?倘若这样,那么今日局面,宁不是这小贱人一手促成?

      赫然就在笼屉最下一层,丝绢内包了块墨色玉玦。那玉成色庸常,显是外边市面上普通货色罢了,绝非出自他这色色讲究的府邸,这不坐实了中有奸情么?他将玦往绿珠脸上狠狠掷去。幸得她闪得快,脆然一响,摔个粉碎。她便再笨,此时亦知大事不妙,骇得返身便逃。石崇怒意上涌,杀心已起,拔了壁上佩剑三两步赶上来。

      绿珠慌不择路,只顾得跑,转眼上了高楼。上到一半才想起,这楼有上路无回路。然他已是凶神恶煞追上来,由不得她不跑。

      石崇年老体衰,滞后数步,始终追赶不上,气恨之下挥剑乱斩。但闻乒乒乓乓,不绝于耳,转眼满地狼藉。绿珠竭力闪避,衣袖勾挂,情急下拼力扯拽,登时撕下一片。剑锋擦着香肩砍落,左偏数分,就是身首分家之祸。

      楼阁再高,终有尽时。她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伸手按住心口,半凭栏杆,提足踏上垫脚石凳,半身悬在楼外。低头一瞧,离地可真高!头上白云悠悠,飞鸟斜掠,底下人头攒动,刀兵森森有若猬刺。

      队伍中有人眼尖,疾举手望空中一指,高声叫道:“有人坠楼!”

      这楼阁“极目南天,上接霄汉”,她幼少时思乡情切,常常偷跑上来徊望故里。不想如今亦是被人凌逼至此。楼下孙秀仰头观望,瞧不分明楼上之人究竟是她不是?只得凭猜测,心内七上八下。

      石崇一手提剑,冠带不整,身形狼狈,踉踉跄跄逼近前来,口中犹自喃喃道:“别怕,你过来,来呀?你这小贱人,是我拿金子银子养出来的,从里到外,哪一样不是拜我所赐?你怕我做什么?给我滚过来!”

      绿珠心知难以善了,索性两只脚都跨至楼外。一阵风过,衣袂翩然。她一手带住栏杆,回头冲着石崇放声大笑,“哈!怕你?我怕你什么?!”

      她口中虽笑,目中半分笑意也无,遥指他鼻尖厉声斥道,“你一个贪财好色,残暴无行的老头儿,我梁绿珠怕你什么?!你自以为有钱便能买得到天下的女人,有势便能视人命如猪狗?现在你的钱呢,堆积如山你却一文也花不着啦!你的权势呢?还不是一夜之间化做乌有?此时此刻,我怕你何来!”

      “贱婢,为了你,我命不久长。你以为你今天能平安出得了这门去?我死,你也陪葬!”

      “你以为一死就能吓得住我?笑话。我岂止不怕你,还要谢你起了这样高的一幢楼。可怜那些枉死金谷园内的姐妹没有这等运气!苍天可鉴,这楼便是我梁绿珠的葬身之地,也是你石崇千秋万世一座大大的坟冢墓碑——”

      说完,她一声冷笑,毅然纵身一跃。

      繁华事散逐香尘,

      “凭花为证,这棵老树为媒。从今以后,咱们便是夫妻了。”

      流水无情草自春。

      “你的礼物,我收下了。”

      日暮东风怨啼鸟,

      “我叫梁绿珠,绿色的绿,珍珠的珠。你叫什么名字?”

      落花犹似坠楼人。

      “对不住,改日再吹给你听吧。”

      山泣,山泣,山泣……

      对不住,答应改日吹给你听,不想再也没有机会了。

      怕我死后,你偶尔会不会也想念我呢?

      怕我死后,你会不会因此怨怪我呢?

      山泣,山泣,山峰的山,哭泣的泣。

      山峰也会哭泣么?

      你……也会哭的么?

      一息至此,忽的跌进一样软软柔柔巨物之中。耳边大风刮过,青丝飞扬。她双目睁开,发觉自己便似只鸟儿般飞在空中。周遭景物迅速向后移去。

      “山……山泣?!”

      他将她护在手内,人,仿若一座会飞的白色高山,疾奔而去。低头俯瞰,洛阳城尽收眼底。绿珠心中蓦地升起一阵暖意,双目只感水汽氤氲,一片模糊。她伏在他掌心之中,一动不动,泪水却滴滴答答掉在他肌肤之上。

      相公二字是说笑的。她喜欢这沉默寡言的“大个子”,如夫君似知己,如父如兄。绿珠只想他们一同走得远远的,离开这硝烟弥漫的地方,永远别回来。哪怕大漠边陲,深山莽林,海外孤岛都好。

      她只想与他在一起。

      奔驰良久,山泣止步。堪堪越过城门,去石府已远。后边并没追兵追赶上来,他将她轻轻放下地。

      绿珠曳他衣袖,抬头道:“跟我一起走!”

      山泣眼中悲伤转瞬即逝,轻轻摇头,手指在她头顶点了一点,仿佛在说:抱歉,不能应你。

      她拼尽全身力气,叫道:“和我一起走!”

      山泣只是凝注她,默然不语,目中似有万语千言。

      绿珠心道:你若不走,我一人孤独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抹掉眼角泪水,陡然抱住他指尖,不由分说一口咬下。

      两排齿痕深深嵌入,山泣却不言不动,任她泄愤。待她松口,方才慢慢收手,起身,退后一步。

      他打手语道: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你对我,是十分特别的……

      话音未落,炽焰燎天,光灼莽野。山泣瞬间便成一只硕大的火炬,烈焰雄雄腾空而起。绿珠骇然,呼声凄厉,“山泣!”

      轰然巨响,他直直倒了下去。

      永康元年,石氏一族因诛连论罪,孙秀矫诏收其党众,上下共十五人同赴东门刑决,蓄产入公。

      后世以“财比石崇”以喻人之坐拥富贵。但再也没人当真能有如他那般盛极一时的声名了。一个劫盗起家的官吏,同一位刚烈决绝的少女,这段传奇自此遂成绝响。

      可没人当真窥知其中奥秘所在。

      他死之后,绿珠曾悄然潜入城中,回故宅望过一次。却哪里还有什么宅子?门户萧然,抄没后一场大火肆虐,入目断壁残桓,什么都没能留下。昨日种种,都似云烟过眼。

      绿珠暗自惨切,俯身在废墟中信手摸索,骤感一块残片入手甚沉。那木片燎得漆黑,上边两弯新月样的齿痕犹清晰可辨。她定定瞅着这齿印,竟是呆了。

      这便是……他的真身……

      原来他日日就在她身边,只是她并不自知而已。

      她咬住下唇,喉中哽咽,忙将那片木头揣入怀中。不想乍听身后有人喝问,“喂!你是什么人?是逆贼党徒么?”

      绿珠巾布蒙面,忙起身敷衍,一边解释一边向后退去。她早将自己原来衣衫同人换了身农妇装束,又故意声音低哑,含胸驼背。那人尽管有疑,可也并没追逼。她未敢抬头,步履匆匆直奔北门而去。出城将有一箭之地,只听身后蹄声杂沓,有人呼喊捉拿,纵马追到。

      平野道途坦阔,无处藏身。她手中紧紧握住那片木片,惶然无措。眼前红影一闪,朱绫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伸臂遮在她身前。怪道那些人找了一圈,睁眼咫尺如不见,只得打个呼哨策缰返程。

      等他们绝尘而去,朱绫这才回身。绿珠见她双目浮肿,显是哭过好久,一开口,声音哽噎,道:“大哥哥不在啦,都是你害的!”

      她伤心至极,垂头默立。朱绫用衣角拭去泪水,忍着伤悲道:“可他临走前还有一件事托付我传达给你。他说,你将来若是收他骸骨,就把残骨埋在地下。这样,以后虽见不着他,也如他相伴左右一般。”

      “……就这样,石崇对绿珠说道‘我因你获罪,转眼就要身首异处。你拿什么报答于我?’绿珠好个贞烈女子,含泪别道‘妾当效死君前,不令贼人得逞。’说完一跃而下,香消玉殒。”

      那浪游旅人说完故事,茶寮中的客人都唏嘘不已。这个说,小女子节烈可嘉,风骨可鉴。那个说,石崇的奢侈放纵,才叫人称羡呢。若能做半日石崇,何妨一效绿珠?大家不禁哄堂大笑。

      唯有一位老妇人独自起身,收了桌上钱钞,一手扶杖,慢腾腾向村中步去。后边茶寮小女孩儿脆声嘱道:“阿婆路上小心,明儿早来。”

      她回到独居小茅屋内,将随身提篮放下,眼睛眯成两道细缝,向那门前一株尚未长成的细柳微微而笑。她将山泣遗骨埋在门前,翌年便生出这株细苗。多年以来,她隐居住在此,更名换姓,不与外人交识。人家悯她孤苦无依,想要送她些钱物,她一概退还。

      婆婆只与那株小树说话。时常瞧她拔草施肥,十分精心。闲时与树说话,喁喁私语,异常亲昵。可那树却不怎么见长,比寻常树木柔弱得多。

      晃眼数十年过去,婆婆已是高龄,口齿尽脱,身子一日不及一日。石崇死了,后来孙秀也死了,司马伦死了,他们全都成了垅中朽骨。

      世上没人知道她还活着。

      死生有期,纵她不懂相命,也能感觉到怕在这世上时日无多。

      当夜,下弦之月。她面内而卧,睡到中夜,似听到什么声音,轻轻唤她小名。

      柳树纤细影子投在壁上,柔枝摇曳,忽起毕剥声声。她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只见一个小小影子自树干中钻出,跳落在地。

      是你么?山泣?

      你当真兑现诺言,来瞧我了么?

      那童子一袭青衫,身不过两尺来半,面容秀美若好女,赤着脚,小心翼翼进屋,攀上床来。

      她呼吸渐益艰难,四肢发凉,心跳一下慢似一下。青衫童子搬过她身子,将头放在自己腿上,就那么俯身凝望着她。

      他就这么瞧着她,仿佛世界顷刻便都不复存在。

      “我等了你这些年,你终于来了。”

      他将手放在她额上,目如止水,微微颔首。

      我来了。

      你歇一会儿吧。

      “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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