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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池苑芳台,亭阁如画。正午过后暖阳醺醺使醉。绿珠与“他”并立当庭。

      “夫妇交拜——”

      “礼成。”

      她拜罢抬头,面上桃霞晕蒸,秋波流转,不禁露齿而笑,向新郎官儿道:“凭花为证,这棵老树为媒,从此以后,咱们便是夫妻啦。”

      她说着,曲膝席地便坐,挈空壶向双杯中假意斟满酒,盈盈举杯道:“相公当喝一杯交杯酒。”

      话语未落,自己已掌不住的笑了起来,当真如黄莺出谷,似风过银铃,清悦动人。

      廊台之上,早有三名妙龄少女,侧目半晌。见这博白来的乡下丫头行动痴癫,又自言自语,玩这等小儿游戏,不由得嗤之以鼻。

      “真不知石大人瞧上她什么?也值得着三斛明珠?”

      “成日家疯言妄语的,行止放诞,好没规矩。”

      “脑子怕是坏的罢?”

      那少女说完,三人俱都咯咯直笑。绿珠忽闻有人在侧,向这边瞧了一眼,招手道:“三位姐姐也在呀?来喝妹妹一杯喜酒可好?”

      为首少女冷哼一声,理也不理,调头便走。另两人亦都疾疾跟上,一会儿便去得远了。梁绿珠呼之不应,心中委屈,撅了小嘴问道:“相公,为什么她们都不肯睬我?”

      山泣低头,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头,打个手语:没事,有我陪着你呢。

      她轻“嗯”一声,登时破涕为笑。

      绿珠初履金谷园时,年方垂髫,未知人事,不过是个眉目稍秀气些的懵懂丫头。哪里知道“三斛明珠”市价多少?又何曾明白这带她出交趾,日后令她名扬天下的“石大人”是哪方神圣?她却只知临走时,阿娘殷殷嘱咐,切莫顽皮,须听大人的话,好生侍奉。将他当做自己的阿爹,自己的叔伯一般尊敬。

      她听罢,便返身攀上石大人的脖颈,探手扯他颔下胡须。骇得爹爹与阿娘扑通跪倒,连连磕头谢罪。大人不明她此举用意。绿珠便抬头,稚声稚气道:“阿娘叫珠儿将大人当做爹爹一般侍奉。我平素在家便是这样揪爹爹的胡子玩耍呀。”

      幸得他不以为忤,反哈哈大笑。

      开始时,她尚不知道与父母一别即永诀。只觉洛阳好大,人流如织,包罗万象。她所住的园子,更是雕金嵌银,琼楼高入云端,极目南天,壮美无伦。里头住了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都涂脂敷粉,环佩兰香。她几以为这里乃是神仙居所,便傻傻去问人家,大人是不是神仙下世?不然怎么能有这样漂亮的房子。

      人家并不答她的话,反倒合起伙来将她耻笑一通。那些漂亮姑娘常唤她“乡下丫头”,说她不知检点,不懂得打扮。久而久之,就都不同她往来了。她随在她们队伍里头,平素有姑姑教习礼仪、歌舞、诗令酬答之道。她最擅长的,却是吹笛。一曲《梅花引》含雪喷霜,能法骊龙长吟,绕梁多日清韵难绝。

      她貌不出众,一派天真,却天赋异秉,身怀奇技,愈加遭人衔恨。入府三载,连半个朋友也没有,大家排揎她,就似排揎一只入错了门庭的癞蛤蟆。不是有人偷了钗环,便是有人将她衣衫弄污。早晚饮食,亦非冷炙即残羹。时候一长,绿珠大感郁郁无趣。高殿广厦间的冷暖人情,远远及不上故乡熟悉的风物,人与人这般互相算计,彼此猜度,好没意思来。想到这里,索性蓬头垢面,假做种种憨态。

      你们既说我是傻子,便傻给你们瞧一瞧。

      至于那挥金如土,高价买了她的石崇大人呢?不过一时兴致罢了。将她搁下没多少时候,便又购了其他新人,渐渐也就忆不起曾有那么个交趾来的少女,换了他三斛大好明珠呢。

      绿珠第一回遇见山泣,是在一日夜半。

      姑姑为家宴排舞,教习弥久。早过晚饭钟点,姑娘们饿得头眼发花,却不得脱身。因此直至夜幕始降,这才收了琴瑟回房。且府上规矩,须兰汤沐浴才能就寝。似绿珠这样不受欢迎的人,自是给排到最后的。她等了又等,迟迟轮不着自己,一时不忿,心中忽起促狭,暗道:我若现在绕到屋后,等她们出来时扮鬼,准吓她们一跳。

      她计议既定,便除了鞋袜,悄悄穿花过柳。方将到得□□,隐见得地下多出个水洼。昨日晨时有微雨,这洼中积了些浅水,益现那轮廓出奇明晰。绿珠“咦?”了一声,借月光定睛瞧去,头皮骤然发麻。

      好、好大一只脚印!

      她失声尖叫,吓得狂奔而窜。怎……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脚?直比石磨还要巨大,自己脚印覆在上边,犹如蝼蚁。若是个人,个头岂非如这房子一样高么?

      她一面转念,一面慌不择路,只顾不住回头往后瞧,却不意撞上前边一株大树,额上登时起个大包,以手捂额,泪流不止。忽抬目,树后沙沙做响,一只巨臀凸了出来。她花容惨变,声嘶力竭道:“怪物啊!”

      树后巨人黑影轻闪,越墙而出,眨眼踪迹杳然。

      她呼声太过凄厉,惊动旁人。绿珠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将所见所闻前后叙了一遍。众人平素就知她有些痴相,自是不信。她又带他们去瞧那水洼,可哪里有什么水洼?地上平平整整,连半只猫儿脚印都无。姑姑责她大惊小怪,让她赶紧梳洗睡觉,明日早起领罚。她满腹惊疑,还待再辩,大家却都一哄而散。

      绿珠暗忖:绝不是我看错,这园子里必然有个妖怪。哼,若他不曾来过,为何连我方才自路上过时的脚印都没了?这里边定有蹊跷。

      “乡下丫头”半夜遇鬼的传闻,一时变成笑谈。府中女孩子们都在议论,“你们瞧她更疯了哩。”“我曾见她三更时分在园里鬼鬼祟祟的,说要捉妖。”“我还见她将镜子挂在树上,说是要照出怪物形影。”“你们不知道——她呀,现在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去小解。”

      绿珠才不在乎她们的取笑。她既知“他”的存在,怎能容他藏头露尾?她想,只要拿到半点切实凭证,她们便知这些讥讽嘲笑,都大错特错了。

      许是疑心易生暗鬼。自那日乍见巨人后,她时时觉得有人暗中窥伺自己。身后若有双瞧不见的眼睛,注视她一举一动。有了这等想法,夤夜时时无由惊醒,继而嚎啕大哭。

      后半夜辗转难以成眠,甫一交睫,就见青面獠牙的夜叉将她捉起,放入嘴中大嚼特嚼,津津有味。如此这般,两只眼圈乌青乌青,翌日晨课呵欠连天。给教习姑姑看到,戒尺着手,逐去院中太阳底下罚站。

      她一面揉着惺忪双目,一面慢慢向庭院挨去。才至花廊下,就吓得魂飞天外,呆若木鸡。

      那……那……那那那园子里,假山边上,高楼底下,睡着个穿白衫子的人!

      这怪人头南足北,一手支颐,背向这边卧在地下。放眼望去,直似一座小山,将庭院足足占去半个。当真蔚为壮观。

      绿珠咽口口水,大了胆子蹑脚凑近,绕他身躯转到正面。这不瞧还好,一瞧之下,竟移不开目光。但见这人风采韶秀,气度飘举,好一似谪仙降世。大虽大了些,倒是不乏好看之处。她怔怔盯着瞧了不知多少时候,越瞧越感脸热心跳。听他呼吸平缓,鼻息沉沉,忍不住调手折了根长长柳枝,爬上大石,伸枝向他鼻孔中挠去。

      “哈秋——”

      喷嚏裂地崩云,霹雳弦惊。绿珠呼救尚且不及,身子已如弹丸般向后飞出,半空中化个弧,正落在塘内,将池中锦鲤吓得风流云散。她不擅水性,扎手扎脚挣扎几下,肚内灌水,人便向下沉去。

      正在危机之间,忽有只庞然巨手,将她平平托起,轻轻放到岸边。她勉力睁眼,模模糊糊一个大白影子向她俯下身来。

      “别……别咬我。我错了……”

      她听他似是笑了一声。

      然后,便不见了。

      梁绿珠白昼不慎落水,当夜便发起烧来。三日高烧不退,药石罔效。她独自一个,卧在后厢房内。女孩子们全都不在,屋内空荡荡的。愈感全身炽热,口干舌燥,想要起身找口水喝,却全身瘫软,连动也不想动半下。她一个小姑娘家,离乡别井这几年,心性虽已磨得坚强许多,可此时此地,仍不禁悲从中来。想着想着,眼泪簌簌直掉,双手紧抓被褥,哭道:“爹爹,阿娘,你们在哪?我好想你们……”

      呜咽了会儿,翻过身子,正抬目,窗前有个硕大影子悄悄掠过。她勉力起身,一步一挨,挨到窗前。窗台底下摆了一束颇类艾草的柔枝,花叶绵软,嗅之异香扑鼻。她明知此乃妖物所遗,却忍不住小孩儿心性,拣起凑近,猛嗅几下。登时一股辣味直冲卤门,结结实实连打十来个喷嚏,登时耳聪目明,好不畅快。

      莫不是他害我生病,心中过意不去,特意来向我致歉么?

      绿珠执了草叶,提气扬声道:“你的礼物,我收下啦。”

      对面大树仿佛听到她的招呼,枝叶摩挲,发出沙沙声响。

      绿珠便将那束香草匿在床下。下了晚课回房,同室姑娘都说好香啊,还道是谁从外边觅了什么新调的香药熏衣裳。打那之后,绿珠的病一天好似一天,香草枯萎后,她便已大好,又是欢蹦乱跳,一尾活鱼。

      那巨怪救了她的命,她心下便也不像初时那般惊怕。孰料妖精里竟然也有生性羞涩,不爱见人的。自将绿珠一个喷嚏吹到池塘中后,他就再不肯现身相见。任她在园中前后寻遍,终不露面。

      她茫然若失,暗道:哪怕他是妖怪呢,却比这园子里其他人待我好。可连他都不肯理我,看来我确是个最最招人讨厌的“乡下丫头”。怪道没一人睬我,连亲生爹娘都不要我。

      绿珠胸中郁结难舒,溜出厢房,找了个顶高顶茂盛的大树,赤脚爬上枝桠。彼时银河高耿,冷霜遍地。她摸出袖中尺八,横在唇上,照着记忆里《子夜歌》曲调吹了起来。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

      此曲曲折缠绵,所述内容乃写男女爱恨悲欢,离合之苦。起调悱恻,终曲凄苦。她虽年稚,尚不懂得世间情爱的刻骨铭心。然将思乡之情融入其中,自也有种百转千回的动人之处。吹着吹着,音色悠扬荡魄,催人泪下。却听旁侧有人和歌击节,合辙押韵,无不中的。偏头一瞧,可不正是那白衫子的“大”公子,正倚树而坐,双目微合,听得十分入神,以至露了行藏尚不自觉。

      绿珠止了笛音,格格一笑,“你终于肯出来了。”

      那人用手托了下巴,歪头看向她,不禁莞尔。绿珠又道:“我叫梁绿珠,绿色的绿,珍珠的珠。你叫什么名字?”

      他伸出竹竿一般的手指,在地下划道:山泣。

      “山峰的山,哭泣的泣。好名字。”

      说是这么说,她心中却道:虽好听,可未免太过哀苦了些。

      山泣向她打个手势:接着方才曲子吹完,好么?

      绿珠欣然应允,正要续下去。不料有人开窗斥道:“谁呀?大半夜的不睡觉,吹这丧气曲子!你不睡,还有人睡呢!”

      她只得收了长笛,向他吐个舌头,歉然道:“对不住,改日再吹给你听吧。”

      自那晚后,山泣便不再刻意躲避。二人常在园中相会。好在平素众人皆目睹绿珠行止颠倒,痴痴傻傻的模样。因此见她对着空中说笑嬉闹,均都不以为然。那山泣也不知什么来历,身材尽管高大异常,可不会说话,只能用手语同她对谈。绿珠自有了这“大”朋友相伴,寂寞的日子顿生光彩,这昔日但觉沉闷的园子亦不那般乏味无聊了。

      绿珠在石大人府上待到第四年光景,已是少女初长成,正是菡萏初绽芳华。论容貌固然还敌不过那些内帷取宠的艳姬。不过论到尺八之道,可说无人能出其右,算得上独占鳌头。

      她混至如今,多少对于那挥金如土,富可敌国的石崇大人性情了解许多。这人生于青州,出仕后做了几任官儿,后来打过仗。若说得好听呢,叫做勇而有谋,说得直白呢,叫心狠手黑。满城里没个人不知道他在荆州靠抢劫发家致富,杀人累累,无论名声官声都可谓糟糕透顶。不过富是真富。试想,如果不是有太过有钱,谁会出门五十里彩缎布障,入厕绛纱床寝,妖鬟罗列?拿着蜡烛当柴烧。设若不是有钱闹的,那除非脑子烧了。

      在绿珠眼中瞧来,这位人人切齿痛恨却心向往之的石大人,何止毫无魅力可言。根本就是个略带猥琐的老头子。简直全身上下毫无半点可爱之处。周身散发出一种专横跋扈的气势。

      说他专横跋扈,绝非偏见。大人瞧得最重的,既不是爵禄,亦非金银。他最在乎的只有一样:

      面子。

      为了面子,他可什么事情就干得出来。

      所以他要做给世人看,我要起,便起最高的楼,我要养,便养最美的歌姬。我要享用的,永远没别人享用得到。姑娘们就是太懂得这个道理,才会日日争先,唯恐落于人后。唯恐成为那“不够好”的一个。

      大人养歌姬,不是白养。养来是要带出去遛的。譬如今天去张侍郎家,他们家某某歌女素来有名。大人必携自家歌女献唱,不压倒东家的场面就不算完。明天约好要去李太守家,他们家某某舞姬甚妙,大人必带自家更妙的舞女,不跳到人家黑脸不算尽兴。绿珠心道:这不骚包么?吃饭便吃饭,偏要弄出这些幺蛾子,真不懂得他们有钱人的想法哎。

      静静等到第四年,绿珠才头一回轮上随大人出府邸。她来洛阳整整四年,只在这时候才能踏出金谷园。一路香车彩仗自不待言,到了地方,她谨遵姑姑临行教诲,谨言慎行,看人脸色行事,少吃少喝,该笑时便笑,别像个傻子似的。

      可对着满室互相吹牛皮的大男人,她反而一下也笑不出来了。

      绿珠坐如针毡,早按捺不住。但觉这屋内气浊塞胸臆,昏昏闷人。然面上又不能露出不悦神色,尚要强装笑颜,好生难受。倘若山泣也在就好了。她这般想着,放眼四顾,陡见一只大脚穿壁踏入,接着又一只脚、手臂、身子依次钻入。他俯身入屋,满室的人恍如不闻。绿珠先愕后喜,不禁冲他盈盈一笑。

      那原本坐在山泣身前,一直寡言少语的年轻人,猛地看到她无故对己微笑,立时心下大动,不禁红了脸,将目光频频向这边投来。

      绿珠这边不过开了片刻小差。那边厢已闹出不小的故事。

      石崇人在座中,飞觥豪饮,逸兴横发。这一次做东道的,来历非浅,乃是皇后胞弟,官拜右将军的王恺。他与石大人,及另一位名唤羊琇的并以奢富称雄于世。王将军与石大人所结的梁子,依然由炫富而起。据金谷园姑娘们的说法,帝君曾赐王将军一株二尺来高珊瑚树,众人纷纷称羡。这就犯了石大人的忌,使铁如意给人敲了个粉碎。再嘚瑟不已的请人来自家库房,任其挑选赔偿。二尺高的举目皆是,三、四尺高的珊瑚树亦有数株。自此,王恺吃瘪,立志必要讨回这场面。

      酒过三巡,兼旁侧有人不住撩拨。王将军在主座上拿腔作势绷了半天时光,方才要紧不慢拍掌三下,自内款款步出一名紫衫女郎,谢客入席。石崇见了,脸上便有三分不愉。绿珠神魂压根没在这里,还顾着与山泣暗暗小动作打手势。

      石崇更是不快,心说:这小妮子,全不知轻重,今日若敢下我的脸,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那紫衣女子起个调,乐声悠悠而起。一时之间,仿佛出谷云雀,百般婉妙,不能尽诉。众人哗声渐低,最后竟至不闻。她技艺精湛如得神助,几番拔高,却履险如夷,不曾破音。绿珠笑吟吟听罢,亦不禁大为赞叹,一曲终了,不觉随着众人鼓掌。石崇狠狠瞪她一眼,她自知失态,忙缩手垂头,不敢举目。

      石大人虽听府上人说过,这黄毛丫头工于尺八,究竟自己没亲自验证。瞧刻下这光景,怕是要输,眉毛拧成个疙瘩,将她胳膊一推,粗声粗气道:“你来!”

      绿珠还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着他,听他语气凶恶,愈加紧张。王恺拔得头筹,暗自正得意,于是转头向她和和气气道:“小姑娘,你也精于横吹之道?”

      她讷讷摇头,一句话脱口而出,“好难,我可不会。”

      话一出口,举座皆愕,石崇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王恺益发自得,故意追问道:“喔?怕是谦虚吧?石大人府上美人如云,才色双绝,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你若不会,如何带了你来呢?不如雅奏一曲以助兴。”

      绿珠巧笑倩兮,道:“我不会吹好听曲儿,我只会吹人,吹物,吹花草,吹百鸟,吹山河明媚,吹古道长亭。”

      众人听得有趣,都停了牙箸。王恺奇道:“你说你会吹人?那你吹一个听听来。嗯……就吹我吧。”

      绿珠摸出怀内竹笛,青葱略按,只听啸音肃敛,贪厉中暗藏杀机。只得两句,便立即止住。虽只寥寥数音,却活灵活现勾出其人。闭目听来,如在面前,形影半丝未差。在座人等不禁大为称妙。

      王恺难她不住,面色一变,调手指向廊上鹦鹉,道:“那这个呢?”

      绿珠面无难色,信口奏来。这次音韵活泼跳荡,如鸟雀啾啾而鸣。那只带冠白翅鹦鹉被引逗起来,跟着鼓翅学舌道:“美人儿!美人儿!”

      举座皆乐,都觉这小姑娘十分有趣。绿珠顽皮心起,弄起促狭,曲调一转,忽高忽低,全不合拍,末后数声酸涩古怪,刺人牙床,直教人纷纷掩耳。王恺皱眉问道:“这又是什么?”

      她嫣然一笑,“这是我家大人他喝醉了酒。”

      石崇哈哈大笑,口中虽责,神色却无半分责备之意,道:“你这丫头,好生无礼。”

      那紫衫女郎默坐半晌,忽起身走到绿珠跟前,恭恭敬敬倾身拜下,敛容正色道:“不以奇技炫音,却胸中有沟壑,能容大千世界。无谱即曲,则万物皆神曲,无异摘叶飞花,炉火纯青矣。我辈自叹弗如,败者膺服。”

      石崇得了头彩,即令绿珠坐到自己身边,亲自赐酒。她谢而饮之,斜目见那山泣身边的年轻人,怔怔瞧着自己,似已痴了。

      回府路上,她得了恩典与大人同车。那少年人辞席匆匆追出,然则哪里敢亲近,只是笔直立在阶上,目送他们车驾远去。绿珠不禁问道:“那人是谁?”

      石崇位高权重,哪里记得这许多没要紧的杂人?瞥了一眼,道:“不认得。”

      他调手将她搂抱过来,本就已有数分酒意,醉眼睨来,尚未全然长成的少女却也有了些楚楚韵致。于是拈住她下颔,昵道:“小丫头,从今天起,你便是我身边人了,入内室侍奉。以后,也要像今天这般,给我长脸。哈哈!你今天可有没有瞧见那姓王的脸色?若有条地缝,他怕也就钻了……”

      她偎在他身上,既不懂“身边人”是个什么意思,亦不懂得“入内室侍奉”是个什么恩典。当时只感到不情愿,究竟为什么不情愿,却说不上来。

      自石大人说过那些话后,山泣就变得有些古怪。

      绿珠觉出他的不快,问时他又不说,相对闷然。她是个直性子人,最恨人有话不讲,叫人胡猜,嗔怒道:“喂,你这样扭捏是个什么意思?你我既为夫妻,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定要做这些小儿女情态?”

      山泣哭笑不得,手语道:第一,别叫我相公了,我不是你真相公。第二,我不是小儿女,我是妖怪。人妖殊途,你我……

      “行了,行了。才不要理你那些大道理,罗里吧嗦。咱们可是不是正儿八经拜过天地?有没有媒人?有没有证人?既然都有,你还想赖!”

      山泣见她脾气上来,料必难缠,转身想跑。早被她抓住衣袂不让走,一径追问:“你躲我做什么?今天就得给我个交代。不然我便和你缠到底了。”

      正在不可开交当口,蓦听一声大吼,“臭丫头,不害臊!还不放开大哥哥?”

      “呼”的一声,长墙外一人从天而降。绿珠吓了一大跳:怎地还有个这样大的女孩儿?那姑娘一身朱衣,圆圆脸蛋,身量高低与山泣几不差往来,两只粉嫩胳膊上套着金钏,太阳底下光芒烁烁。她年纪却小,然则公然便管山泣叫“大哥哥”,神态亲昵,绿珠不由醋意上涌,道:“我们夫妻二人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朱衣少女撅嘴,两只手指在双颊上刮个不住,“还夫妻咧?羞,羞羞羞。”

      绿珠怒向山泣道,“你不说句话么?”

      山泣本就并非伶俐之人,遇上这二女相争的场面,难免措手不及。向着这个吧,那个不答应。向着那个吧,这个不答应。惶然时,那朱衣少女趁机凑近,一把将他抱住,道:“大哥哥都说了,跟你闹着玩的。他喜欢的人是我呢。他说他最喜欢朱绫啦。”

      山泣一时不曾会意,暗忖:咦?我几时说过这话?

      绿珠瞧他不出声,信以为真,身子发颤,当即撂开手,转头便走。她走归走,步伐并不甚快,尚暗暗希冀他能拦住自己,解释明白。哪想这笨蛋欲言又止,到底不曾出声挽留。她才一转过回廊,眼泪夺眶而出,哭着跑出后园。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一直都在骗人,明明心中有了别人,却还同我好。以后再也不要同他说话了。

      明明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同他说话,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这里,心中便难受至极。脑中一幕幕,尽是昔日二人谈笑风生,月下吹笛的场景。当真再也不要理他了么?

      梁绿珠心中五味交煎,心怀怨怼,烦乱已极。不想没曾看路,一头撞在人家怀里。抬头瞧时,略感眼熟,稍一回思,方记起他是那天在王恺府上坐在山泣身边的人。自那天以后,她常随侍大人赴宴,宴席上仿佛曾经见过他几次。但绿珠并不留心,因此只是眼熟,却叫不上名字。

      那人扶她站好,便急忙缩手,手脚似也不知往哪里搁才好,心慌意乱道:“你……你……我……”

      绿珠听他张口结舌,甚是不耐,本想越肩而过。孰料他自袖内摸出一枚墨色玉珏,挡着她道,“我叫孙秀,是赵王门下之人。那天……那天王将军府上,我见到你笑……”

      她既不清楚赵王乃为何人,亦不记得自己那天有对谁笑过,只不想与他厮磨,不禁蹙眉道:“我要回厢房,请你让一让。”

      他将玉玦塞到她手中,低声说道:“这个你收下。别……别对人说。”

      无功不受禄,她自然不肯,两人相持之间,只听不远处教习姑姑大声道:“绿珠这丫头又野去哪里了?”

      孙秀这才起急,用力往她手里塞过,闪身便走。她唤了两声,人已去了,不得以只好暂且藏入怀内。暗暗嘀咕道:这人好奇怪,又不认得,为何送我东西?算了,暂且替他保管,下次见到再还他吧。

      山泣待绿珠走远,轻轻伸臂将朱绫推开,打手势道:她已经走了,你可以不用演了。

      朱绫赶走情敌,十分开心,笑道:“我又没有演,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山泣不理,拂袖要走。听她骤然说道:“哎,你当真不理我?那我今天听到关于那个姓石老头儿的坏消息,就不告诉你了。”

      她这句比什么都灵,山泣立时追问:什么坏消息?

      山泣身为精魅,别无所长,唯擅占。听了朱绫的话,便暗自心惊,起了一卦,得“噬嗑”。

      上离下震,雷动明火,有丧败之相。九四小人离间,亨,利用狱。

      语大不祥。

      时值西晋,士族当权,门阀世家用律苛酷,贪暴无度。想石崇于荆州为官时便杀人越货,无所不为。近年因巴结皇后贾南风显赫一时。治下自然手段凌厉,取命有如儿戏,视奴仆侍妾死活似草芥一般。

      绿珠如今得他青眼相加,哪里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况且以她天真灿漫的少女心性,倘若一时忤逆,结果真无法想象。

      山泣忍不住想要提醒她身边怕有小人匿伏,务必小心在意,莫要轻举妄动。可那日不欢而散后,她便再也不肯搭理他。不论白昼园内相遇,还是夜间扣她窗棂,她都洋洋不睬,此番确是真的生气。山泣急得无可奈何,苦于不能说话,无法亲口告知。

      绿珠还道他是为了那朱衣女孩子的事向自己解释,暗暗不悦,道:你那天当面不解释,现在又跑来道歉,究竟是不想得罪她。你既不想得罪她,我何必承你这个情?

      二人各怀心思,互不交言已有数日光景。

      这天石大人于金谷园内开筵,大宴宾朋。早起便是一场忙乱。绿珠妆扮停当,依例与众歌姬乐师候在廊下听候差遣。见美婢妖鬟出出入入,珍馐海味堆满杯盘。宾客个个仆从如云,来头不小。既有巨富高官,亦不乏内戚显贵。绿珠只见那爱脸红的年轻人孙秀也在其中。他这次不像先前那般缩手缩脚,换了身锦绣华服,神色也骄矜了些,气派也大了。大人待他态度亦有所改变。听人说这人近来交了大运,得蒙赵王司马伦恩眷,平步青云。赵王与贾后颇不睦,然官拜右军将军,手握兵权,朝堂之上互为制衡。石崇虽瞧不上小小一个孙秀,可对他背后的司马伦仍得忌惮三分。

      孙秀与众寒暄过后,便时不时向绿珠这边瞥来。他既有了身价,举动不像往常那样收敛,眼神也就放肆起来。

      石崇只顾呼朋引伴,哪里留意他神色有异。酒过三旬,耳热面酣。石崇醉眼斜睨,座上众客泰半已有不胜之意。便连丞相王导也放怀畅饮,醉态可掬。

      只有一人,任侍女如何苦苦相劝,仍滴酒不沾,冷眼旁观。

      那王敦原乃襄城公主夫婿,属琅琊王氏,乃声震江左王导堂兄,权重朝野。性子素来自傲。满场宾朋中只他一人,不与众人交言,席间只偶尔颔首罢了,当真眼高于顶,不将人放在目内。那侍女偷见得石大人神色越来越难看,脸色也愈加惨淡,面上还得强颜欢笑,口中话语却已微微发颤,显是害怕极了。

      王敦不禁皱眉,猛的挥手重重一推。那姑娘没防备,泼酒在身,污了衣衫,当即匍匐在地,颤抖哀声道:“奴婢失手,大……大人恕罪。”

      王敦慢条斯理,掸掸衣角瞧不见的灰尘,态甚厌恶,冷冰冰道:“贵府之人,便是这等礼数么?”

      他这话显是要给石崇一个难堪。石崇素来好脸面,被他讥刺,如何下得了台?厉声断喝:“来人!把这没用的贱人拖出去砍了!”

      那女子魂飞魄散,泣道:“大人饶命!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呀——”

      满室人等噤若寒蝉,原本一片歌舞升平,立化芒刺在背之感。她给左右甲士拖出,犹求告不绝,一人手起刀落,玉山倾颓,红光四溢。人头骨碌碌滚至石阶下。

      王敦与石崇,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就这么死在跟前,连眼皮都没眨上一眨。檐下那些歌姬婢环,皆不由自主向后瑟缩。石崇目光环视,信手一指,命道:“你来。”

      那女郎被他点名,不能不从,垂首泣下,早泪光涟涟,低声劝道:“将军……请……请尽此杯……”

      她声若蚊蝇,几如不闻。除当事两人外,其余没一个不是听得暗暗凄恻。王敦昂然不理,若不在意,石崇冷哂,举杯一饮而尽,将手一挥。左右得令,将她也速速拖出。那女子面如死灰,不过片刻,外边一声凄厉惨呼,又复死寂。

      丞相王导不由动容,责道:“身既为客,从权为宜。就饮了这杯又能怎样呢?”

      他淡淡道:“他要杀自家之人,与你又有何干?”

      这话说得叫人好不心寒齿冷。如此下去,没个了局,今日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的人。石崇又抬头环顾,不料人丛中款款步出一人来。

      梁绿珠衣轻绡,乌云斜堕,未簪金翠,聘聘婷婷步出,大家眼前均都一亮。好一位淡妆窈窕的美丽少女。她是谁?

      王敦似也未料竟会有人上来送死,微微一怔。绿珠先向石崇恭恭敬敬拜得一拜,道:“绿珠受大人恩宠,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今日愿以杯酒相酬。只恳请大人瞧在素昔微末的情分上,刀斧至我即止,别再牵累其他姐妹了。”

      她小小一个弱女子,此时此际,忽出这凛然之语,其襟怀慷慨,倒将满屋忍气吞声的男子全给比了下去。石崇哼一声,不置可否。王敦自感面上无光,心想:难不成还让你个黄毛丫头给呛住么?我便要瞧你打算如何。

      孙秀见她请命,胸中翻江倒海,冷汗早下,生恐石崇一个眼色她就此殒命。然而几次三番想要出语阻止,终因畏惧石、王二人威势而吞忍下去。

      绿珠捧杯在手,酒挂杯沿,轻起涟漪。她略作沉吟,即道:“将军既是我家大人贵客,绿珠自然尊敬。可滴酒不沾唇,未免叫大家误以为大人待客不周。大人最是大方豪爽之人,不欲见到贵客尽兴而来,败兴而归。就请将军饮下此杯,绿珠便替大人陪将军两杯,如何?”

      她谦词大方得体,磊落不卑,众皆赏爱。王敦不好故作未闻,只得推拒道:“我不胜酒力,一向点滴不饮。”

      绿珠早料得他会拒却,即道:“将军怕我劝意不诚。那绿珠先尽两杯。”

      说罢,她连干两杯,面不改色。第三杯,端至王敦跟前。

      “将军,请。”

      偌大一厅,齐齐屏息,不闻半声咳嗽。

      大家的心,直提到嗓子眼里。都希望他赶紧接过喝了,免得这小女子人头落地。

      王敦其心硬如铁石,若在这里低头,那是颜面扫地。抬手便向她臂上推去。众人面色都一变。

      正当这时,蓦地一声狰狞咆哮,自平地而起。仿佛虎啸龙吟,催山荡岳,顿时日月失色,原本的晴空骤见黯淡,狂风大作,妖氛不详。

      王敦心中一震,骇然道:这莫不是鬼神暴怒,天谴我造杀孽太重么?

      一念未息,屋顶“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砸在梁上。继而又一下,再一下。纵使华厦坚固,哪里经得住如此摧折?大有摇摇欲坠之态。

      在座的人都吓得抱头鼠窜,争相向外跑,拥塞门庭。王敦起身,正要躲避,绿珠却抢先拉住他衣袖,妙目直直盯住他,似在说:你不饮此杯,便连鬼神也不容你。

      他神魂大动,兼且心中抱愧,接过来慌忙一口饮个干净。立时风停震止,屋子还是好好的,清风朗日,哪来的什么异像?方才一切,恍如梦境。

      王敦踉跄后退,手指绿珠,失声道:“妖孽!妖孽!”

      他顾着后退,退到门边,一下不慎,脚下绊住,直挺挺向后摔去滚下台阶。恰摔在阶底,与那颗人头打个照面。

      人头嘴角轻勾,神色若讥若讽,笑意似有似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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