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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车马纷纷白昼同,万家灯火暖春风。

      迄今为止,促织都还记得那夜,她牵了大哥哥的手,去看花山火海的上元灯市。绢灯、灯球、灯槊、日月灯、诗牌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琉璃灯。明火繁花似锦,如梦如幻。桂宫云烟缥缈,各处里叠翠花光,香车走马,宛然人间仙境,盛景无边。

      促织只觉得牵她那只大手温温的,略厚重,实在也是太大了些,将她五只小手指严严实实包在掌心。她顾得看那灯竿上纸糊的百戏人物,却不记得爹爹与阿娘彼时去了哪里。富贵人家的孩子有坐轿子的,有叫小厮扛在肩头的,来来往往,皆都着五颜六色新衣裳,头上顶的闹蛾儿。姑娘们戴的小灯球,彩芒烁烁,愈显动人。

      促织几曾见过这般情景?她左顾右盼,这也新鲜,那也奇怪。她口中唤着:“大哥哥,大哥哥……”

      那人听到她在唤,便伫步,回过头来,向她笑了笑。

      她或许不记得那时候他的模样,但她记得他的笑容。远远映在橘色火光中,若隐若现。那时,促织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还以为他姓大,叫哥哥呢。

      “大哥哥,大哥哥——”

      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忽尔脸颊发起热来。“我也想要一个那种会发亮的灯球”这话,噎在喉中,怎样都出不了口。

      然而,一股腐烂的味道,顺着江风散了过来。

      砰、砰、砰。

      她定了定神,心几没跳出腔子。屋内未有明火,惟独一点月光自窗缝渗入,投在门上。门后那身影硕大无比。稍待片刻,便听门上又再响起四五下敲门声,门板本已近朽坏,那过客力气且大,茅舍便都似都要给震塌一般。

      促织跃下床,大着胆子问句“谁呀?”。她孤身住在这片荒郊数年,向例没有亲朋探望,周遭村民避她如虎狼。此时深更半夜,莫非是隔邻山里做乱的盗寇不成?

      门外那人缄口不答。她凑到跟前自门缝中朝外瞥了一眼。

      这一眼,骇得人魂飞魄散。她不禁一声惊呼。

      “妖怪!”

      门扉应声而倒,她双膝发软。想逃,却跌跌撞撞挣出几步便给绊倒在地。暗中见不着对方模样,只见得他身躯魁梧,比常人高大许多,若直起身,头颅都能碰到屋顶。身上裹了几片树皮也似的东西,通体皆钢刺,发白如雪。那东西双瞳发亮,灼灼逼人。促织怔怔盯着他瞧了会儿,方才注意到这妖物周身不住渗出脓血,恶臭无比,闻之欲呕。

      怪道这等生死交关的时刻,她脑子里却生出个奇特念头。原来它是受了伤了,所以想找个地方躲藏。偏偏不巧周遭十里渺无人迹,所以才找上了我。

      那妖怪将她上下打量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出奇的低沉沙哑,沙哑中带了一丝金属交撞的嗡鸣,听来颇不入耳。“死丫头,你看什么?”

      促织颤声道:“我……我看不到你脸……”

      不知这句如何惹他动怒,怪物翻手一掌掴过。小姑娘哪里经得住?顿时哼也没哼便摔倒在地。妖怪将她头用力按在地上,沉声喝道:“不准看我的脸,不然将你脑袋拧下来,知道么?”

      她这时就算再蠢也知不可违逆对方的意思,忙道,“我……我知道了。”

      那怪冷哼一声,方才罢手。

      她长这样大,遇过形形色色的人,遇见货真价实的妖怪到底是头一遭。究竟飞僵?山怪?抑或树魅野鬼?乡下传说甚多,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然以她那点浅薄见识,要分辨怪物来历自是不能够的。彼时突遭迭变,一时无措,才手忙脚乱。后来静下心来,看那妖怪外表凶神恶煞,话却不多,有些鬼神难测,但一时间也没有看出什么行凶企图。

      她心中暗道:或许只是个过路的?想到这里,心下稍慰。

      屋中陈设简陋,那妖怪将门板竖好后,自己便挨床坐下。环顾一圈,有些嗤之以鼻。促织小心翼翼道:“没什么可以招待,望你别嫌弃。”

      那怪瞪她一眼,哑然失笑,“你话倒真是不少。”

      促织怕他不喜,便即噤声。想来也是,寻常人若撞见这等事,哪有不知死活上去搭话的道理?妖怪又道:“烧些热水。还有你院里有口水缸,去搬进来。”

      且不论他大半夜的支使人去生柴烧水是怎么个意思。水缸足有她个头一般高下,要她一个荏弱小姑娘独自搬入房中,着实强人所难。妖怪仿佛存心就要作弄她个够,在旁瞧她忙得满头大汗,反嘿嘿直笑。她心中愤懑不悦,又不能直说,只觉得这怪物可恶至极。

      等她好容易将水缸依言挪进屋内,妖怪跳入缸里,吩咐道:“将水浇下来。”

      适逢锅中水滚,促织听他这么说,有些儿害怕。他又催道:“快啊!”

      她横了心,闭目将手中木桶一斜,滚水当头淋下。就听妖怪大叫一声,慌得她急将桶掷下,“怎样了?”。

      那怪物背向她,觑近才见,被水烫过后,他肌肤上所生脓泡里钻出许多小虫,皆都化入水中。没多大功夫,一缸清水便成一缸黑水,而脓血亦不再外渗。妖怪喘息良久,方才湿淋淋爬出。听他咬牙切齿喃喃自语道:“好个鬼手医仙,自出生至现在,还没有被人整得这般凄惨呢。”

      促织奇道:原来连妖怪也有害怕的妖怪。不知他所说那神通广大的人,又是谁?

      原本以为怪物不过是个行脚过路的,借宿一宵便会自行离开。不想他一住就是十来日,全没半分告辞的迹象。一人一怪同处一室,初时她还惧怕,总担心夜里熟睡后不知对方会不会陡然兴起,拿自己当点心消夜。后来渐渐处得久了,才觉这妖物讨厌归讨厌,多数时候都不过嘴上不饶人罢了。想他倘若当真起意要害人,怎么还能容她活到今天?

      白毛妖怪昼伏夜出,白日里只管放头睡觉,鼾声如雷,震得人心神不宁。夜晚就十分好兴致,卷一阵狂风便出了门,不过半刻即回来。手内有时拎着一只装满猴儿酒的巨大葫芦,有时是山上抓的飞禽走兽。他却从来不吃熟食,只啖生肉。无论饭量酒量均不小,饮到高兴时还会做狼嗥,似乎自得其乐。

      他使唤促织,如同使唤自家的丫鬟,全不客气。难得促织性情温腼和顺,无论怎样责难苛待,都默默忍耐下来。妖怪见她总不反驳,亦觉无味,问道:“我这般对你,你心中就没怨怼?”

      她赧然一笑,消瘦面容上反有两分悦色,摇头轻轻说道:“才没有。其实我有些欢喜。”

      “喔?新鲜了。”他转过身,面上顶了一只鬼脸面具,“遇上我不害怕的人已经很少,还欢喜的,你算第一个。什么理由,说来听听?”

      “我已好久都没有与人说过话了。”

      怪物忍不住“噗”了一声,指着自己又道:“笨丫头,我可不是人,我是货真价实的妖怪。”

      “不管是人还是妖怪,愿意与我说话的,这些年来也只有你一个。”

      见她神色甚为诚挚,言语不似撒谎,他饶有兴味,以手支颐道:“以你这等岁数的小姑娘,独自一人住在荒郊野岭,确实使人……啊不,使妖好奇。”

      “若真要说起来,话可长了。我家原本住在前边乡中,虽非大户,家道也还算不错。我现在犹记得,爹爹妈妈在时,家中许多人,十分热闹。记得最后一次上元灯会,我随了他们坐车同去,逛灯会猜字谜,好不开心。只是后来……后来……,想不到后来闹了一场瘟疫,爹爹死了,娘也死了,家中男女老幼逐个病倒,一个接一个被拖去岗上掩埋。最后只剩我。”

      她稍停了停,方才涩声接下去,“本来那时候我也发了高烧,神智不清,病得十分厉害。村民都知我染了流毒,没人敢近前。我躺了不知究竟多少时候,只记得天色暗了亮,亮了又暗,朦胧间听到许多人在讲话,又梦到爹爹妈妈来接我。再后来人慢慢的清醒过来,方觉出了一身冷汗,烧也退了,因此活下来。”

      妖怪面具背后两只亮晶晶的眼珠一眨不眨,听得甚为认真,忽然插口道:“瘟毒染过一次便不会再犯,只是你身上的病没好全,还留下了病根。”

      “嗯,每至深秋入隆冬时节,咳嗽愈加厉害。所以疫情止息后就搬了出来,找到这片山坳,一直一人生活。平素都不往镇上去,也见不到什么人,自然就没人可以说话。我同花花草草讲话,它们却又不会应声。你与我说话,其实我很开心。”

      那怪物生平头一回听到这种话,怔了好一阵子。他自感面上有些挂不住,恶意陡起,俯身凑近她脸蛋,撩起面具一角,露出长獠牙的口唇,一面呵气一面阴森森道:“这就对啦,我就是喜欢先逗你开心,让你促不及防,然后再忽然一口,咬掉你的脸!”

      话音未落,张口便噬,吓得她花容变色尖叫一声,自床沿跌下。

      白毛妖怪哈哈大笑。

      怪物自称伏见,又说知道他的人都管他叫伏见童子。促织听这名甚是怪异,但想到他乃妖物,自然许多地方迥别常人,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住得适意,促织亦愿意他多留些时候。反倒想起将来他走以后,仍要过从前一人一舍的孤寂生活,颇觉失落。伏见每每要水“泡澡”,泡出的脓血颜色自黑转红,自红逐渐转淡,最后终于再没污血渗出。他个子也仿佛缩水似的,凭空矮了许多,肢体浮肿消退,肌肤溃烂疮疤自行愈合,瞧来不及初遇时狰狞。尽管仍像以往一样的爱作弄人,但口吻不似以往尖刻刁钻。

      促织总忧心他出外时会撞上邻近的乡人,怕他性起行凶伤人。伏见听她罗嗦,很不耐烦,冷冷道:“他们将你赶到这里,当你是瘟神,不同你来往。惟一同你讲话的,还是我这个人人惧怕的妖怪。你却替他们说话,当真难得一见的滥好人。”

      促织听他冷嘲热讽,并不生气,平平静静道:“我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上好人,只是觉得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况且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呀?若有人当真因此染上疾病,岂非都是我的过错。我自然也会于心难安。”

      伏见浸在缸中,沉吟片刻,道:“如果换了是我,谁敢这么对我,一定叫他十倍偿还……”

      正说到这里,猛听外边有人高声道“促织姑娘!”她面色一变,慌乱中将伏见头颅用力按入水中,抢步上前掩门,口内回答,“我在屋里,东西请你放在门口,有劳你啦。”

      直待那人将包裹放下离开,她才松口气。伏见奇道:“咦?居然会有人来探望你?你不是说你的亲人都死光了,朋友也都已失散了么?”

      她嫣然一笑,“所以说了,这个世上到底还是有人惦记我,有人对我好的。”

      伏见歪头盯着她瞧了半晌,忽道:“有趣,我对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喜爱了。哪,让你看一样好东西,转过身去。”

      促织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茫然道:“为什么要转身?”

      他哂道,“好好好,你要喜欢看,让你看也无妨啊。”

      说着,他一跃跳出大缸。彼时全身□□,虽是个怪物,但到底是个男的。促织哪里料到这人突然发疯?“哎”了一声,双手捂住眼睛,这时要再转过去却太迟啦。她又羞又气,跺脚恼道:“做什么呀!快把衣裳穿上!”

      “哟,你对个妖怪难道也会害羞?”

      “我会被你害得长针眼!”

      伏见童子双手伸至后颈,指甲向下一抠,顺手向外一撕,连皮毛带头发顺手剥落。内中跳出个人来。促织哪里敢去瞧他,将额头抵在门上,感到对方步步逼近,叫人汗毛倒竖,说不清是羞涩还是恐惧,脑中乱做一团。

      哪想他还嫌不足,凑近耳畔,一字一字慢吞吞道:“小丫头,没碰过男人吧?”

      说着,一手朝她怀内伸去。促织情急下,翻手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他脸上。伏见未曾防备,登时怔忪。她咬着下唇,心内难过万分,“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不知为什么,见到她哭,伏见童子忽然生出悔意。他脾气倔强,纵然知错,口上却不肯道歉,讪讪转开话题:“跟你闹着玩的,果然骗到你了。”

      当夜,促织难得睡得极沉,伏见少有的安静。她不与之搭话,伏见也不恼,独自一个窝在壁角,裹着那张带刺的“皮”,默然狂饮。她虽背向伏见,却能觉出背后那两道目光凛冽冰冷,仿佛能够直透人心。

      翌日,屋内空空如也。促织才知他已经走了,招呼都没打一个。两人相处这许多天,如今陡然分开,事先没一点预兆,难免失落。惟枕畔留了块黄澄澄的金子。促织入手掂了掂,约莫二两左右。她忖道:虽说这是他的答谢,可是素昧平生,这样重的谢仪实在不便收。待下次再来时悄悄还给他。是了,他好面子,心气高,若当面还他准不成。得找个理由,既让他不好推拒,又不至伤了和气。

      万没想到伏见童子一走,此后杳无音讯。每每听到院落内有声响,开门瞧时却只有满院萧索落叶,空叹西风独自凉。

      促织数着手指过日子,眼看约定的时刻一日□□近,每月依旧照例有人送钱送米。她身子不见好转,入秋反转恶了些,时犯咳疾,痰中带血。眼看凛冬难挨,她暗想:过了这个冬天,也说不好还会不会有下一个冬天。往昔大哥哥带我去看过一回灯会,若能有幸再见一眼,死亦不枉。一向听说附近山中有野狼,有剪径的强盗,可我一个家徒四壁的小姑娘,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野狼和强盗呢?

      她心意既定,到了正月十五这天,天不亮就起床梳洗,带上香烛冥钱,先去到父母坟冢上祭拜过后,再沿小径上官道,一路向南。

      山道崎岖难行,走了整有大半天才到镇上。歇了一歇,天色便已暗下来,果然家家燃灯,星火燎原。她拿头巾裹住头脸,混在人潮中。许多人携老扶幼,去江畔放灯。促织随着他们,四下看一回,到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她心情久未能有如此舒畅,到底小姑娘心性,见到许多形形色色形制不一的花灯,心想:既是最后一次,我也来放一盏给九泉之下的爹爹妈妈。不如……再放一盏给伏见,就算他是个妖怪,却不是伤人的妖怪,望他以后别再遇到那伤他的恶人才好。

      挑拣来,挑拣去,挑中一盏白兔纸灯,一盏莲花样的船灯。她正待要自怀内掏钱,不慎将另一样东西带出,掉落在地。原是那块伏见童子赠她的金子。她急忙拾起,不想这番动作,早落在旁人眼中。放完灯,江风透骨,促织抵受不住,便转身返家。她所雇骡车走到山下就不肯走了,车夫怕山中草寇出没。她无奈之下,只好一步一挨,慢慢走入山林。

      月华如洗,她走着走着,就觉脊背上直起鸡皮,有种说不出的骇怕。山道且黑,促织心下慌乱,不由得加快脚步。那羊肠小路曲曲折折,漫长无比,终于见到前边小茅舍,急奔两步跑进屋中。

      一颗心尚未落地,便听“轰”的一响。她全无防备,给撞得飞跌出去。门既撞开,外头一哄而入涌进许多人来,高高矮矮,胖瘦不一。促织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早惊得目瞪口呆,“你们……你们……山贼?”

      伏见童子找了个大雪松顶的粗枝,同周公手谈正欢,蓦地几只黑鸦振翅疾起,利爪几没将他左颊抓出血窟窿。他挥手厉声喝道:“死畜生!扰人清梦。”

      突闻远远的有人喊他名字。还道自己听错,却才知那声音并非自远处而来。

      “伏见!”

      伏见——

      他犹疑难决,皱眉道:“你唤我么?”

      促织颈边发冷,想哭,却哭不出来。抓她那人将刀横在她脖上,粗声迫问:“小姑娘,你将金子藏在哪里?快说!”

      她竭力摇头,道:“当真没有什么金子。那块金子是……是个朋友看我可怜,送给我的。再……再没有了。”

      众人翻箱倒柜乱搜一通,果然一无所获,大为沮丧。原来方才灯市上她不小心露财,不巧给乔装做平民的盗贼看在眼里。起先他们本打算物色大户人家下手。后见这孤身小姑娘竟然怀有重金,思量着冲她下手方便得多,又不会惊扰官府,所以跟她到深山。哪想到头来空忙一场。

      有人绰了刀,恨恨道:“都是这臭丫头误事,将她杀掉算了。”

      又有人道:“反正荒山野岭,杀死了她,也不会有人知晓。”

      那带头的却掰过她肩头,上下打量几眼,“终不成大老远的空跑一趟,这丫头瘦是瘦了些,相貌却还过得去。我看不如……”

      她听到这里早慌了,引颈向刀锋横过,却慢得半拍,被人重重摔在床边,又拖拽下来,后脑碰到硬物,登时眼前许多金星乱闪。想要挣扎,却感有人按住手脚,动弹不得。朦胧间听到那人笑道:“性子还挺烈,我喜欢。”

      她求死不成,呼救更是无人相应,好生凄伤,牙齿不觉将下唇咬出血。徒然挣了几下,口中却不知不觉喊出个名字。

      “伏见!”

      若此时此刻,世间还有一人能听到,大概只有你了。

      伏见——

      喊出这句,好像瞬间就失了力气,直向黑暗中坠落。

      “阿织?阿织?”

      她听这声音温柔亲切,正是阿娘的呼唤,模糊应了半声。忆起儿时午后,树梢蝉虫争喧,枕在母亲膝上打盹,听到的也是这般呼喊。母亲赶开她鬓间一只乱扑的蝴蝶,推她肩头,一连声道:“快些起来,不可在这里睡着呀。”

      她犹自搂着不愿放手,暗想,让我再睡片刻,片刻就好了。

      却有一阵浓烈腥臭,冲鼻直入。她激灵灵打个冷战,猛地醒来。却觉胸口发沉发闷,四下光线昏暗。使尽力气支起身躯,低头见那人仍旧面下背上,伏在她身上,忙将人推开。对方身子沉得厉害,“咕咚”直直翻下地。那人翻身之际,左半张脸也跟着剥落,这才发现他尸身早冷。不止尸身已冷,且死相诡异,如充气似的浮肿,通身发青,七窍出血,肚腹与四肢溃烂之状惨不忍睹。

      小小的破屋,横七竖八死了许多人,或坐或卧,肢体不全,尸水四溢。这景象当真触目惊心,促织胃里翻江倒海,眼前好一阵晕眩。她扶着墙壁跨过死人堆,逃至屋外。努力想了又想,脑子里只剩下点儿零碎片段。仿佛昏晕前叫了伏见的名字,后来发生什么就半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忖道:莫非是我将瘟疫过给他们?可实在说不通啊,看他们分明是死了好多天的样子。况且,便算他们被我传染疫病,发病也需有数天的功夫。没有忽然之间接连暴死的道理。

      这小草屋死尸满地,无论如何不能再住。促织草草收拾些贴身细软,便快速离开。她无处可去,惟有一个地方能够投奔,就顺路缓缓而行,向镇上而来。

      村民中大多识得她相貌,对她厌恶至极。她拿布掩起口鼻,一路不敢同人交言。这边地处僻静,算不得繁华,乡绅富户不过那么掰起手指数得出的几家而已。

      走到大宅门口,怯步不前。扣门扣了良久,才有个看门小厮过来,将门开一条缝隙。一眼瞧见是她,吓得脸色发白,急将她向外推出,口中嚷道:“谁叫你来的?离我远些,离我远些!”

      促织怕他关上门便不肯开了,忙用脚抵住门缝,道:“烦你向老爷太太通禀一声,就说我来了,家里出了事,不得不来府上知会,务必请见一面。”

      看门人晓得她的来头,听说有事,哪里敢怠慢,让她站在廊下等。过了会儿,那人回来,粗声粗气道:“老爷太太不见你,问你有什么事求见,若是索要钱货,过两天自会派人送上门的。”

      促织无可奈何,便将夜半遭遇匪徒洗劫,死里逃生的经过大略讲了一遍,照实道:“刻下无处可归,望老爷收留数日。反正到时候……”

      她后半截话说不下去,心下暗自伤感。那人面露厌烦,又再入内照样把话传达一遍。等了足足一盏热茶的功夫,长墙边上开了侧门,放她进入。促织向看园的婆子道过谢,对方却生恐她接近,躲得开开的。她多年以来对于冷眼早就习惯,不以为意。

      两人穿过后园,步石头小径,这园子坐落乡间,甚为敞大。她踌躇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请问贵府上的大……”

      话到这里,猛觉不妥,后边的“哥哥”两字生生咽下,接道:“大公子,刻下在家么?”

      婆子目光扫她两眼,颇为不屑,冷然道:“不在。大少爷出远门,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

      听到这个回答,不禁万分失望。

      那婆子引她至柴房,屋内陈设简陋,堆了许多粗笨杂物。想是素常少有人至,灰土厚厚一层。然此处地处僻静,离着家主的院落有些路程,便算放个病人在此也不妨大事。促织正想说话,那婆子早闪到屋外,将门反锁起来。

      只听她说道:“姑娘,这是老爷夫人的吩咐,你可别见怪。老爷说,你的事他自会料理,你身上不大好,在那以前就在这里将养罢。我回头叫小丫头给你送饭。”

      她本还想问大少爷几时返家,可人已去得远了。

      这里住处虽粗陋,好在她并不计较,比起往昔深山中的茅舍还要略好上一些。家主待她亦算用心,衣食用度不缺,日常三餐烹煮十分精心。还时不时的命人送些新进府的老参、燕窝,熬了汤药奉上,说是进补之用。她问那送药的小丫头,小丫头道:“姑娘你可不知道,这老参是托人专程打京城里带来的。家里除非是老太太,否则谁也用不起。老太太听说姑娘的事情以后,说‘可怜这孩子命薄,身子太弱,我是要让她知道我们家往后都念她的好’。”

      促织又问:“你家小姐近来可都安好?”

      “我们家小姐好着哪。摸样一等一,针黹女红,吟诗做对,什么都会。脾气也是温柔可爱,极得人疼。我听太太私下说,再过些日子便要张罗给小姐相一门好亲事。”

      她口中含糊应着“真好”,心下却五味杂陈,苦涩难言。忖道:倘若不是那时候,爹爹妈妈都害病死了,那么这会儿承欢膝下的人大概就是我了吧。我与她,尽管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命运却是云泥之别。

      柴房无窗,只有一扇厚重木门。促织算不准时间,只得每过一昼夜便在壁上划一笔。眼看已有二三十道刻痕。这天,她呆呆坐在门口,自门缝内向外张望。视线所及,见不着什么美丽景色,恰能看到一块绿茵茵的草地,许多细碎树叶投落的影,随风起舞。她长长叹息一声,忆起当年还是个孩童,曾与“他”在家宅后园玩躲猫猫、放纸鸢,何等无忧无虑。

      她自言自语道:“却不知他现在到了哪里?还记得我不记得呢?”

      猛听头上一人悠然笑道:“女人啊,最不懂得隐藏,怀起春来就伤春悲秋。一眼叫人看穿心事。”

      “伏见?!”

      他人在房梁上,披着半张狼皮,双腿交叠,却不是那全身钢刺的丑怪模样,瞧上去可谓帅气极了。一别多日,乍然相逢,促织好生高兴,纵使她性子内向,喜乐哀伤从来不露于外,这时候也忍不住悦然溢于言表,“你来瞧我啦?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伏见童子猫儿一般,轻轻一纵,纵下地来,“你左一句想我,右一句想我。千里之外听得清清楚楚,念得我头都大了。”

      促织本想说,方才我说的人不是你。不过见他甚为开心,不想驳他的话,恐怕他性子发起来又跑得没影没踪。

      她不作声,伏见只当她默认,于是凑近前去,鼻端嗅到她发际茉莉的幽香,猛起里重重一把,将她推到墙上。促织被他吓了一跳,尚未来得及回神,早给人不由分说抱了过来。她暗想:这人穿得像个野兽,行为举止也简直是个野人,全没规矩,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听他沉声道:“你不喜欢么?”

      促织心烦意乱,“嗯”了一声,“我不喜欢你这样子。”

      伏见当即松了松手,断然道:“不如跟我走。以你的性子,不适合同这些人住在一起。”

      “多谢你还想着我。只不过……”

      “不过什么?”

      她咬了咬牙,一字一字说道:“不过我要嫁人了。”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伏见料不到她会突然蹦出这句话来,转头直勾勾盯了她许久,脸色甚为可怕。“胡扯!”

      促织淡淡道:“我没有骗你,就在这个月,我便出阁了。以前,多谢你照顾。以后,你不要再来啦。”

      伏见童子神色一变再变,捏紧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到底还是信了她的话,大笑数声,转身道:“那好啊,恭喜。祝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话语未曾落地,人已消失无踪。促织道:“虽说没有骗你,可是看见你难过的模样,我也十分伤心。宁可你恨我一时,不想你怨我一世。”

      只是,终于还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将相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

      调胭脂,钗头凤,菱花对望,依稀弱柳蒲絮。新娘面色苍白,纵然红妆嫁衣,难掩憔悴。促织敛裙裾,移莲步,提足上了轿。迎亲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被这姑娘的从容给震了一震。从前接人时,那场面向来凄厉,不是哭天抢地便是捶胸顿足。今天倒好,没拉没扯的,连半声啜泣也没听到。

      就听轿子内新娘柔声细气道:“诸位,请上路吧。”

      众人方才回过神。送亲仪仗齐整,长长的两条队列穿镇而过,十分风光。奇的是既不敲锣,亦不打鼓,人人脸上都是沉肃神色。所过处,街市上的人纷纷让道,目送他们离开。

      队伍浩荡,径直到得江畔。冷风习习,银涛争涌,恰是阴风蔽日,云光微暗。过了好一会儿,只听有人道:“姑娘,请下轿。”

      促织目光四下一望,听到一阵“咯啦咯啦”令人牙酸的动静。江岸之上耸然立有一只黑黢黢约莫半丈高矮的铁桩。这支黑柱不知何年何月竖在这里,经年风吹日晒,上边斑班驳驳许多锈蚀痕迹。最为怕人的,倒还不是铁桩,而是桩上所栓婴儿臂膀粗细的铁链。只瞥上一眼,便由不得使人不寒而栗。那链子一头栓在岸边一头伸入江内,还在缓缓摆动。显是水底那头扣着什么庞然大物。

      哪怕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临到此情此境,仍感头皮发紧。旁边不住有人催她上船,她回过头,见方家府上的人一个都没来,来送行的惟有那天带她进园的婆子。失望之下,向那婆子道:“烦你向你家公子捎个话……”

      婆子一叠声道:“姑娘好走,你的身后事自有人料理,你安心去就是了。”

      促织看她这个样子,谅来即便说了,对方也不会将话带到。众人半推半拉,拥着她上了轻舟。扁舟身轻,入水后立时便随水势漂走,渐渐远离岸边。

      小船无桨,岸上人影愈见模糊,最后变成许多小点。船在江流中间轻轻打转。这时正值丰水季,流水划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旋涡。她心内惶恐,双手用力抓住船边。正在这时,脚下发凉,低头才见船底早就开始漏水,原来有人拿凿子在舱底凿有小孔。待船漂到江心,自然开始下沉。

      眼看积水上涌,漫过脚踝。她张皇中想要起身,不料脚下湿滑,反不慎摔在甲板上。陡然一波急浪打来,扁舟骑浪而起,几乎飞了起来。白浪之下,却有个既长且阔的东西,脊背拱出水面。促织未见它全貌,单只破水而出那截脊梁便已如此庞大,倘若完全现身岂非如同龙螯一般?

      水怪掀风起浪,一甩尾,潜入江下。水面一时宁寂,小舟团团打转,可也是这片刻稍纵即逝的宁静肃杀,令人觉得分外可怕。

      果不其然,没多大会儿,巨怪二次上浮。这一次,却是万籁俱静,水波有如凝固。促织掩住心口,全身血液倒流,心想:好……好大!

      先是光溜溜的脑壳,再是车轮也似的双目。舟楫与之一比,简直如同玩物。她原先曾听说这只被囚的妖物能一口吞下夜行航船,当时尚有几分不信。这时候亲眼见证,方知自己简直太天真了。

      怪物张开嘴,露出白森森三行尖齿,上前欲噬。她吓得急忙闭上眼睛。忽听天外一人喝道:“滚开!”

      轰然巨响,水花四溅。一道雪亮利芒从天而降,直插怪鱼额头,登时血水喷射。水怪头一歪,痛得翻身腾起。促织脸上、身上,全是热血,愕然中感到一人揽住她后腰将她推到身后。

      人虽没看清,身形与声音却绝不会认错。她愕然道:“你怎么来啦?”

      伏见暴躁道:“这不是废话么!不是放心你不下,我来干嘛?戏水啊?”

      一想也对,的确问得笨了。又听他疾道:“小心,它又要来了。”

      话音未落,水怪纵起身形自空中一掠即过。扁舟本已非常窄小,避无可避,伏见童子尚且要护着身后的人。措手不及之下,给他一口叼住,拖下水内。伏见乍入水,打个寒噤。怪物身形奇快,直向深水窜去。他腰部以下给水怪死死咬住,难以挣脱,手中长匕翻腕刺落。

      促织目光盯住江面,焦急万分。然过了好久,仍不见他们出现。倒是水下暗潮汹涌,忽尔东边,忽尔西边,搅起许多乱流。江水瞬间染红,如身在血河,触目惊心。

      江面上迟迟没有动静,但船中积水越来越多,下沉的速度亦越来越快,转眼已经没入江中。时值入秋,水流寒冷彻骨,促织虽也稍微懂点儿水性,但裙裳本就累赘,束手束脚的,加上水温过低,顷刻手脚便冻得麻木。几个浪头打来,人已被卷得见不着了。

      岸上送行众人都聚在一起,看得大气不敢出。有人道“死了么?”,有人道“刚才那天上掉下来的是个什么?”又有眼尖的指手画脚,大叫“没死呢!没死呢!出来啦!”

      却是那只怪物头壳缓缓钻出水面,停了停,忽然翻起肚腹,直挺挺死过去。伏见童子剖开它肚子,血淋淋跳出。他目光一扫,没看到促织,调头纵身跃进江中。

      等了再等,直等到将近夕阳西下时分,霞映江流,好一似火龙褪甲。

      “大哥哥,那个姐姐好漂亮。”

      她稚声稚气这么说的时候,浑不晓得触了人家的禁忌。他忙轻轻“嘘”了一声,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阿织,噤声,别说话。”

      促织自记事起便识得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没见他如此肃穆过。被他一说,不自觉的也就肃然起敬。小手牵定他衣角,两人并排立在道旁。那乘绯红的轿子自面前经过。她有听说过这叫做“送亲”,就是女孩子长大嫁到别人家里,成为别人的媳妇。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轿里的新娘哭哭啼啼,送亲队伍如丧考妣。

      他目光阴沉了好一阵子,方才解释道:“那不是送亲,是送神妾的队伍。”

      “神妾是什么?”

      “比如我的爹爹有我娘,我娘便称为夫人,也就是正室。我还有个姨娘,被称侧夫人,也就是旁人口中所谓的妾。神妾是巫祀所说河伯的小妾。”

      “我不懂。”

      他冷笑几声,道:“别说你不懂了,连我都不懂。为什么要把好好的大姑娘送去喂那兴风作浪的水怪?无非假借神名,造的却是血腥杀孽。我听叔伯私下说过这事儿,大概三年前,这只妖物突然出现在附近,专毁上下游来往商船。无奈之下,请人做法拿他,结果不仅没有拿住,反而被它反扑,撞坏了官府在沿岸为防水患所筑的堤坝。不过那怪物受了伤,被铁钩拘住,上不了岸也无法游去别处,索性霸占这附近的水域。凡要走水路者,都得向它纳供。”

      促织当时稚龄懵懂,还不知道“送嫁”就是“送死”的意思。她心中嘀咕:听大哥哥说来,河神的脾气很糟糕呀。倘若漂亮姐姐嫁过去,大概会受夫家许多气,好生可怜。

      她想到这里,不禁难过,扯了扯大哥哥衣袖,“那……如果阿织长大了,会不会嫁到河神那里去?”

      他当即便道:“小孩子家别胡说!况且,我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那我嫁给大哥哥,好不好?我嫁你做新娘子,就不能再许给别人啦。”

      他忍俊不禁,回头却见这小女孩两只乌亮的眼珠瞄着自己,神色相当认真,便抬手揉了揉她头顶,温言道:“好,等你长大,我便娶你。所以,要快些长大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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