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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飞来横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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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有重宾,瑞成嘉礼。天子威德,八方来贺。飨燕以迎四宾,脤膰以亲盟国。祭告天地宗庙,共誓止戈散马,修善兴仁。免生灵于涂炭,祈万民以永安……”
承明殿前设祭,天子萧晏与贺裘国王满饮银杯玉酿,相视开怀,面上笑意满盈,实则心里各自揣测不安。毕竟大景与贺裘积怨已久,中原腹地曾遭百年动荡,而西北草原贺裘部落这一支则多次洗劫边境,甚至打到前朝大庆国都长安烧杀抢掠。此时虽因天灾断粮而臣服朝见,他日还不定要翻起多大风浪来。
待天子与贺裘王落座正殿之后,承明宫中赐宴,贺裘随行的世子与郡主自然上前见礼。
“臣,贺裘世子左伊、郡主华熙,恭祝大景皇帝长乐未央,万岁永延。”
萧晏振臂一挥,玄黑龙袍上金龙跃动,正色朗声道:“世子、郡主平身,快快入席。对面坐的乃是朕的兄弟,四弟竹山郡王萧回,义弟夏昭,贺裘一行在京期间,负责接待诸位。”
夏昭听见自己莫名其妙被安排了差事,心里有点不乐意。见过了礼,便好奇地探头看向贺裘世子,“啧啧”两声对旁边的夏和说:“呦!你看这贺裘世子长得还挺漂亮的嘛!虽然编了一头麻花辫加一堆兽皮拼起来的衣服这种打扮我欣赏不来,可看他剑眉星目,轮廓精致,武人体魄却一点也没五大三粗的感觉,反而有塞外的飘逸潇洒,还真是气宇非凡。跟那个歪瓜裂枣、膀大腰圆的巴图和坦倒是一点也不像嘛!好在没长成他爹那得性,让人看了就吃不下饭。”
夏和虽然颇受天子宠爱,但毕竟只算是京城里的贵公子而已,并无官位在身,故而这些席面都是以六殿下的伴读身份坐在他身边。先前入城仪式的时候站得远,此时再细看,倒不怪夏昭称赞他,着实是贺裘一行中极出众的风流人物。就算通身气派还是草原人的模样,可看脸真的与旁人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别人都长得像沙漠里风吹日晒的土旮沓,这个左伊世子却如同江南绵绵细雨浸润的花叶,若说他是巴图和坦的儿子,也真的太好看了点。夏和面色有些不好看,忧心更添几重。当日城门前便看出世子颇有机警,气息沉稳,心存城府的模样,与草原人纯良爽朗的性子不大相同,看得出的聪慧沉稳。若说贺裘此来有所企图,那左伊世子则是首要需要防备的人。
“夏和,你觉不觉得先生一直偷偷往贺裘世子那里看啊!”夏昭百无聊赖地看着宫中千篇一律的歌舞,时不时走神儿去瞥瞥自家先生。
“你别胡说,”夏和难得老老实实在宫宴上低头吃饭,又抬眼嘱咐一句,“一会儿见了我爹更不许胡说!”
昭儿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迷茫,怎么夏和今天怪怪的,对宫宴上的各路牛鬼蛇神评头论足一番不是他俩日常消遣吗?他今天居然没什么兴趣。
夏和刚才的嘱咐纯属废话,等到宫宴一散,昭儿就迫不及待地脱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跑到梓园找雪宜开始迫不及待地说道说道贺裘的人了。
“先生先生!你宫宴上时不时盯着贺裘世子看,是不是觉得看完巴图和坦这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再去看左伊,实在是惊为天人?”昭儿一边偷笑着一边凑在雪宜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郡主倒是挺像她爹的,可惜了,我四哥堂堂皇室贵胄,文武双全的俊秀人杰,竟然要为了联姻娶华熙郡主为妻!不过左伊世子是真的仪表堂堂,我看半点不像巴图和坦,倒不如说像先生呢!”
“殿下!你莫不是脑子起泡了吧!”夏和一直拽夏昭的袖子都拦不住他,这一下被气得不轻。
“和儿!”雪宜面露愠色,低声训斥道:“你上次挨的打太轻了不是,怎可对六殿下如此放肆!”他又转而对夏昭说:“殿下,君子不以貌取人,草原人的相貌体格自然与我们汉人不同,未必要评说美丑。今晚仍有宫宴,外宾面前,万不可失礼于人。”
“哦,昭儿受教了。”夏昭吐了吐舌头,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匆忙告辞了。夏和一直在旁边坐立不安,偷偷看爹爹神色,并未见与平时有什么不同,无论看书饮茶,皆是气定神闲的样字,这才放心告退。
木门关合,镂空雕花间洒下斑斓的日光。雪宜只觉指尖有些发冷,他颤抖着手想要握紧茶盏,谁知“哐啷”一声无意倾翻。茶水四溅,碎瓷飞散,仿佛勾着记忆中不愿回想的片段一起变得支离破碎。
自己是怎么了?怎么无端地又想起那孩子了?当年妻子穆伊惨死巴图和坦阵前,谦儿也下落不明,十五年过去了,没想到再见贺裘国的人和事,为了国家利益强压下的彻骨恨意已没那么鲜明了,反而是见了巴图和坦的儿子,再一次想起自己的孩子来。那是他不愿意面对的,此生最大的遗憾。即便这些年有昭儿、和儿在身边已经十分知足,即便已经把亲生孩儿藏在心底永不提及,可这个伤痛却没有随着时间而愈合,反而每每触发,疼得愈来愈惨烈。
我的小谦儿,你还在人世吗?茫茫人海,音容皆改,如何相见?
许久,没有从入夜枯坐到天明了。
雪宜失眠之症由来已久,自少年时起,便日夜惊魂忧惧,难以安眠。这一生受过的苦,负过的人,总在夜深人静时暗潮翻涌。浅眠梦中可见故人,让他倍感安心,而一旦睁眼,一切尽皆虚妄,又让人心碎。尤其是今日见了贺裘世子莫名想起了谦儿,他更加不敢睡了。生怕一闭上眼又看见当年抱着孩子坐在院中,看着穆伊从梨花树上翻飞而下的模样。生怕梦里的谦儿裹着他的白衣缩成一团扮小兔子,一声声甜甜地喊他爹爹。
春夜里竹笋抽杆,新叶发芽的声音都格外清晰。雪宜坐在寂静无声的房里翻弄着书页,身上盖着暖暖的绒被,却依旧手脚冰冷。他是不会哭的,再难过也是浅浅地笑着。他的前半生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就算此刻被无数的思念和伤痛淹没,他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直到东方吐白,微光乍现,雪宜的房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
“爹!!!!救命啊!!!!!!!!”
雪宜一手扶着额头嫌弃地说:“有话说话,别咋呼。”
夏和气喘吁吁地抢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爹!这次不是开玩笑,是真要救命了!六殿下出大事了!”
“昭儿怎么了?”雪宜只觉心口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一把抓住夏和的手。
“昨夜陛下家宴,又与贺裘王吃酒,贺裘王与世子拉着四殿下比酒喝在兴头上不肯走,郡主却推说不适,陛下只好让六殿下送郡主先回鹿鸣行馆。今天一大早,华熙郡主一声尖叫引得士兵前来搜看,竟发现……发现六殿下衣衫不整出现在郡主闺房之中!”
“什么?”雪宜惊得起身,因为激动之下起得太猛的缘故忽然一阵晕眩,幸好被夏和扶住。“六殿下虽然顽劣,但大是大非很是分明,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如今怎么样了?你一大早就得到消息,可是闹开了?”
“没,这事不好看,目前鹿鸣行馆的相关人等都控制了,贺裘王震怒,陛下得知消息速速赶过去,路上陛下遣人来个给我报信,想必也是不信六殿下会做无礼之事。可是此事干系两国邦交,华熙郡主又是本来要嫁给四殿下的人,欺侮未来嫂嫂违逆人伦天理,夏昭可是摊上大事了,陛下定是想请爹爹想办法。”
速速更衣出门,雪宜心急如焚,令车夫一路狂奔。刚到鹿鸣行馆前,便见百姓聚集门前指指点点,禁军严守门口,除了他的车马,后脚紧跟着朝中几位重臣都到了。
雪宜脸色有些难看,冷笑一声说:“看来并没能封锁消息,再不出半日,就要京城里人尽皆知了。”
“怎么会呢?陛下不是说……”夏和话头打住,他仔细听了听周边百姓的议论声,立时想明白了原委。
事已至此,雪宜反而不急了,他下车整理衣衫,与急得满头是汗赶来的同僚见过礼,气定神闲地走进馆内。
既然陛下封锁了消息,那这事只可能是贺裘人自己宣扬出去的。方才还想着昭儿这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误会,一种是设计陷害。如今看来,误会是不可能了。女儿被人玷污还生怕别人不知道的也是新鲜,罪魁祸首,呼之欲出。
鹿鸣行馆正堂里,人黑压压围了整个殿堂,唯独一身银白色华服孤零零跪在正中的昭儿格外惹眼。那样子定是已经梳洗换过衣衫了,只是他又羞又疑,一脸无辜地抿着嘴有些颤抖的样子,雪宜远远见了便一阵心疼。两国过招,倒让这傻孩子做了靶子。
“皇帝陛下!”贺裘王叉着腰倨傲上前,粗声质问道:“久闻汉人重礼,不比我们草原人疏阔随性,对男女之事更是谨慎非常,怎么今日一见,你大景的皇子,竟然都谨慎到未来皇嫂的闺房去行苟且之事了呢?”
“你胡说!我根本没有!休得恣意胡言毁我清白!”昭儿自知惹了大祸,本想压着等皇兄查明此事,但一听到“苟且之事”四字便怒发冲冠难以抑制,抬手指着贺裘王厉声回击。
“你个竖子……”巴图和坦刚想破口大骂,却被身后少年拽了拽衣袖拦住,便是世子左伊。
方才争吵几回他都冷眼旁观不做声,等到大景的大臣来齐了,夏昭更衣洗漱重新回来见驾,他才思忖着看客聚齐,父王方才破口大骂了许久都没人敢还嘴也算很有面子,现下要开始抓重点了。
“毁你清白?六殿下此言好笑,我妹妹待嫁之身,一大早闺房里跑出一个男子,这让他清誉颜面何存?两国联姻,愿永结秦晋之好。出了此等丑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贺裘臣服大景不够真心,用水性杨花的女人送嫁。今日但凡她房里跑出的不是六殿下,本世子必先杀了奸夫,再令妹妹自尽,最后声讨你大景国都贼人横行闯入行馆之过!可谁知刀未落下,就看衣衫不整、发丝散乱、仓皇而出的是你六殿下。天朝上国,皇子品行如此,可怜我妹妹惨遭羞辱。不过也好,不嫁也罢,毕竟兄弟同气连枝,六殿下如此,也难保原本的郡马爷是不是个东西!”
世子这话十分冷静,又讽刺意味十足。若说兄弟,那皇帝陛下也是昭儿的兄长,这一下子等于是骂他萧氏皇族皆是品行不端之人,而华熙郡主则显得十分委屈可怜。皇帝萧晏死死扣住座椅扶手忍耐,双眼瞪着贺裘世子隐忍未发,在场数位重臣已经听不下去,刚要愤怒反驳之时,不料想昭儿年轻气盛已是怒火中烧。
“你不许侮辱我兄长!”昭儿怒得愤然起身,转手拔了侍卫的佩剑便向世子刺了过去,左伊双眼一眯,立在原地未动,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侧身,剑刃顺胸前衣料划过差之毫厘。夏昭原就没有瞄准要害,见剑刃划过他胸口衣料也是吓了一跳,谁知电光石火间,只见左伊微微一笑,自己握剑的手腕就被他狠狠握住。左伊回身挡了皇帝及大景臣下一侧的视线,抓住他手腕一拽一扭,夏昭剑刃划破左伊左肩,整个人扑了空被惯性一带栽了出去竟然剑指皇兄萧晏!他赶忙一个翻身收势,一声巨响撞翻了桌案,直载到皇兄怀里。
一切发生的太快,文臣看都没看清,武将则猝不及防。
血水渗出,左伊痛苦地捂着左肩,语气沉重,“只差分毫,就是一剑穿胸!皇帝陛下,臣孤陋寡闻,尚不知贵国皇子都是这等无法无天的做派!敢问侮辱郡主、刺杀世子、剑指天子之人如何立足于天下?还是皇帝陛下看不起我贺裘来降,示意他杀人立威!”
这话太严重了,一时间,夏昭冲动拔剑和左伊渗血的伤简直成了最好的证据。
“皇……兄……”昭儿有些吓到了,刚才拔剑之举太不过脑子,可是全场只有他知道,这个世子是故意挪了位置显得他瞄准要害行刺一般,而且明明躲得过还要故意受伤,更是把他甩到了皇兄跟前。然而现在说什么都苍白无力了,他撞在皇兄怀里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还不知要看见怎样失望透顶的眼神。
萧晏久久不发一言,锐利的双目死死盯着贺裘世子,牙关打颤。许久,他咬牙收了扶在昭儿背上的手,猛地一把提起昭儿衣领,抬手“啪”的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弟弟稚嫩无助的脸上。
头脑一昏。
昭儿从没被打过脸,更没想到将他奉为至宝的皇兄竟然能这么狠的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一时有些懵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