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复何夕》倾城泼墨

34、第三十四章 中秋

　　等到夏谦彻底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只见一片殷红，满室血腥。

　　他手里还握着剑，剑上沾着血。一屋子黑衣暗卫立在那里，还有刺客尸体横陈。

　　“天鹰……死了？”夏谦脚步不稳，身子一歪，倒在了一人怀里，他仰头去看，却是令羽过来搀扶他，不免有些失望。

　　“公子是说为首的那人吗？属下缠斗许久，总算得以杀之。此次，未曾放走一人。”

　　夏谦点点头，然后虚弱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公子被勒得狠了，方才慌乱中头还晕着就夺了剑自卫，要先缓一缓才是。”

　　夏谦环顾四周，只觉意识飞走了一段似的，怎么被救的都恍恍惚惚记不清了。不过看起来，自己是没死成。

　　他冷笑一声道：“怎么？又是你家大人的妙计，弄了满屋子侍卫严阵以待，想看看刺客找我商讨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然后等我快死了再出来解决吗？”

　　有此一问，便是想起了先前父亲试探自己时眼睁睁看着自己为救他被砍了数刀才肯出手的事。一时如至冰窖，胸口痛得无以复加。

　　“不是的！”令羽急于解释，“主上不知此事，属下路过，察觉有异。一切是我疏漏，未料到贼人昨天落荒而逃，今天就敢入府行凶。方才已经派人去通报了，主上很快就来。”

　　夏谦撇嘴轻蔑一笑，摇摇头道：“你会路过我这里？不知是你巧，还是我命大。”

　　他腹中痉挛难耐，许是方才太过紧张的缘故，头发散了，垂在身上，半遮着脖子上一道深红色的勒痕。此时东方既白，天已大亮。

　　当夏谦看到雪宜匆忙赶来，在那扇雕花木门边出现时，眼中一酸，竟瞬间涌满了泪水。劫后余生，后怕中，他见到了嘴上不肯承认但濒死时牵挂的亲人。

　　闻讯时，雪宜正由乔姬服侍穿戴衣冠，今日盛装冠冕，非是朝服，虽用朝服的玄黑色为底，然而捻了金丝的蓝线绣着夏氏“彩兰双凤”的家徽，彰显既出身亲贵世家，又是天子重臣，实为至高荣耀，乃是国之重典或皇族盛宴时才能见到的衣着。今日阖府早起，隆重视之，不时便要有宫中内官来接。家丁最初来报称“府中又闹了刺客”的时候，雪宜本都不想理会了，只略带愠怒之意地吩咐家丁转告令羽，“若这点小事再处理不了就提头来见”。但后一听说夏谦似乎受了伤，轻叹口气，还是匆忙赶来。

　　雪宜扫视屋内，满地斑斑血迹，看来闹得不轻。夏谦“好端端”站在令羽旁边，一眼也没看出哪里伤着了。

　　夏谦强忍着不想让眼泪掉出来，对着远处的父亲往前走了两步，想开口叫一声“爹”还尚未出口时，谁料对方一声冷哼却让她彻底心寒。

　　“哼，你又想做什么好事？”

　　夏谦突然止住了脚步，脑袋有点懵，反问道：“什么？”

　　雪宜昨日的火气没消，一心记着他冤枉夏和、放跑刺客一事，乍一看如此场景便以为是夏谦不安分，也是心寒不已，质问道：“大清早如此阵仗，看来昨日一个不够，今早叫来一群，你究竟想要谋划些什么？想翻天吗？”

　　“我……”夏谦浑身如被雷击中一般，刚刚经历生死一瞬，谁知紧接着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得辨白道：“没有……我真的没有！”

　　令羽赶忙上前，“主上，并非如此，乃是……”

　　说想到话音未落，却被一尖利嗓音打断，“哎呦！中书令大人可叫奴才好一通追赶啊！”来人乃是内官传旨太监，身边还跟着不少宫人和侍卫，颇有排面。太监又说：“打从进门便看见大人急匆匆往这处走，怎么叫您您都听不见，这可算追上了。大人衣冠礼服都换好了，就赶快虽奴才来吧！今天可是大日子，中秋佳节，午前又赶上承平长公主殿下的纳征之礼，与林家的婚事还是您力荐的呢！六殿下为了姐姐出嫁礼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大人列席，可不能给误了吉时。”

　　“张内官见谅，一点家事，烦请稍候片刻。”雪宜深吸一口气，只得拱手一拜。

　　谁知那内官急不可待，笑意盈盈地说：“哎呦，大人不能耽误了。午前是长公主出嫁前的纳征之礼，中午陛下家宴，午后皇后娘娘做东请诸位大人、内眷赏菊吟诗，傍晚移步城楼，待到天一擦黑，夏和小公子特意安排的千发烟花便在京城中的广场上点起来，百姓都能看到，真真与民同乐。晚上中秋夜宴，群臣皆在，各大世家都派人出席祝贺。盛世盛典，自然不能少了大人啊！夏和小公子一早就去前后打点安排了，这天家之宠，人臣之尊，儿女之福，岂可耽搁？”

　　雪宜被他催得颇烦，但仍是恭敬一礼，“只待我问几句话而已。”说完不管张内官，直接走进屋内关了门质问夏谦，目光逼视，音量虽不大，口气严厉直只让人心惊胆寒。

　　“今日这些人是来找谁的？”

　　“找我的……”

　　令羽还想插话，“主上，并非……”

　　“你闭嘴！三天两头进刺客，我还未问你的罪！”雪宜低声呵斥道。

　　旋即又问夏谦：“可与昨天是同一批？”

　　“是……”

　　“昨日你可有为了放走刺客不惜捅自己一剑再嫁祸夏和？”

　　“有……”夏谦答道。

　　“那今天呢？是令羽功夫太好不方便下手吗？”雪宜怒上心头，一时冲昏了理智，咬着牙低声挤出这么一句。

　　“父亲？”夏谦诧异地看着雪宜。原来在父亲心里，他以为……他以为是我又召来刺客密谋什么被令羽撞见，然后暗卫才剿灭了刺客吗？

　　雪宜抿着嘴僵了许久，然后嘴唇间挤出很轻的一声，几乎一个气音，然而却一字千斤重。

　　“滚。”

　　以夏雪宜的为人涵养，若非失望至极，又怎么会说这样的字眼。别说对着亲子，对任何人都不会。可见昨日之事夏谦已经碰到雪宜的底线了，勾结外敌还不是最重要的，自残自伤，用嫁祸这样的手段对待夏和，满嘴谎言令雪宜忍无可忍。

　　在夏谦眼眶里挣扎了半天的泪忽然撑不住掉落下来，他猛地咳嗽了两声，哑着声音问道：“你都不问问是怎么回事，不问问前因后果吗？”

　　“我问过多次了，你说实话了吗？”雪宜反问。

　　夏谦一时哽噎，“我……”

　　“我不想再看见你精心雕琢编出来的说辞，也不知你还想拉哪个下水。昨夜说的清楚明白，你不思悔改，那就走吧。”又吩咐令羽说：“令羽，这里乱糟糟的，你留下善后。”

　　说罢，他打开了房门，连忙向急得跺脚的内官告罪一番，戴正了冠冕，整理下衣衫，配上玉饰等物，随一行人进宫了。

　　漫漫长日，待到天边绯红烧尽了余温，夜色吞噬着云霞，笼罩着大地。未名居房顶的青砖黛瓦冷了下来，上面坐着一个青衣少年，冲着夕阳落去的地方，愣愣发呆。

　　“令羽吗？你竟然拿了酒来。”夏谦的声音很沉很涩，哑得让人心疼。他夺了身旁之人手里的一坛酒，随手扔了盖子，扣着酒坛便一通猛灌。

　　令羽也随他坐在了房梁上，与往日不同，没再穿着花枝招展的，而是一袭黑衣，换了夜翎暗卫一贯的打扮。其实只要是不在雪宜面前的时候，令羽还是喜欢这一身黑衣，只是雪宜念着故人见不得他这冰块脸配黑衣的打扮才不穿。

　　夏谦举起酒坛灌了半坛，不得不说，他喝酒的侧脸格外的好看，眉眼间跟雪宜太相似了，俊美出尘惊若天人，再加之这份洒落狷狂之气，不禁让令羽多看了两眼。

　　夏谦嘴边衣领处皆沾了酒香，他随手抹了一把，长舒一口气对令羽说：“这酒不好，太甜了，没酒味儿了。”

　　“这是二公子新酿的桂花酒，刚埋在院子里没几天就被我偷挖了，味道确实差些。”

　　夏谦诧异地看了看酒坛，随即又放在一边不肯喝了。“我问你，中秋……是个什么节啊？你们的皇帝又请客又放花搞得还挺花哨嘛！”

　　“团圆节。”令羽不假思索地回答，然而一说完又有点后悔，因为他看到夏谦的瞳孔狠狠抽了一下，整个人都有一瞬僵硬。

　　令羽从怀里掏出纸包的点心递给夏谦，重新说道：“中秋就是看着圆圆的月亮，吃圆圆的月饼的节……”

　　夏谦轻哼了一声，刚想伸手去接月饼，却被一声轰鸣声震得手停滞在空中。霎时间他的背后光影叠起，响声震天，红绿相见映在院前空地上，夜空都亮了几分。

　　他轻声嘟囔着：“烟花……”

　　夜空中的光影自带一种魔力，城里放烟花的地方离梓园不远，令羽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可是夏谦却从始至终没有转身。

　　“此刻皇帝和夏和都在城楼上看烟花吧。他也在吧。也许还有之前见过的皇子也在，有他的门生故旧，下属臣僚。天家之宠，人臣之尊，儿女之福……”夏谦耳畔仿佛听到了城墙上言笑晏晏，款款其谈，人声鼎沸之象，对比自己早上差点被人杀害，晚上坐在房梁上吹风，真是好笑的很。他抓起酒坛，一饮而尽。

　　如斯美景，如斯盛宴，如斯热闹喧嚣。也对，他什么都有，要我一满口谎言之人，何用？

　　就在昨天中午一起用午饭的时候他还曾暗暗感激命运，幼时遇到养父保他一命，长大后再见到生父共聚天伦，觉得之前吃过什么苦都值了，都无所谓了。可短短十二个时辰的功夫，他才发现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笑话，无处立足，别人都盼着他死了干净。

　　令羽抢了他的酒坛，却发现已经空了。只得说：“公子，等主上回来，属下向他解释。”

　　“哈哈哈哈还解释什么？”夏谦突然大笑着对令羽吼道：“你主子让我滚！他让我滚你听见没有？滚！”

　　怕是笑得太急呛了口冷风，可他不顾肺里凉得难受，仍是大笑不止，捂着肚子笑了许久才停。然后他拍了拍身旁的东西说：“我立刻就滚！拿了点金银细软，再顺一把宝剑防身，然后这就麻利地滚出去绝不让他回来看着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