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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往事茫茫十换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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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臣兄长与家兄总角相识,当年铜陵城中,少年侠气,轻盖围拥,诗酒相会,曾是何等风流潇洒人物!可叹如今受人挑唆,竟不顾你医家的清誉品格,去为吴王那上不了台面的事到我这重病之人塌前苦苦相逼吗?咳,咳咳咳……呵呵……咳咳……”
撕裂般的咳喘,夹杂着痛苦而沙哑的笑声,半靠在软榻上原本虚弱不堪的人硬是忍不住胸腔中的失望和愤慨,一贯温柔的声音也变得疾厉。他挣扎着想起身,可惜病重多日,实在没有体力了,只能轻轻闭上双眼喘息着。
沈季臣本来在吴王那里听了各种哭天抹泪地“肺腑之言”,已经是准备好了各种道理,压不住心里的恨急着跑来夏雪宜府上指责逼迫。然而雪宜一句话似乎又点醒了他,昔年的翩翩公子,今日的江南神医,跑到别人家里如此刺激病重的主人,实在是极上不得台面的事。沈季臣不禁脸上难堪,双颊泛红。
自从吴王夏轩捅了贪污赈灾银饷的篓子被监察御史一纸诉状告到当今天子面前,新朝臣子无不借题发挥欲图削藩根除后患,而前朝遗老人人自危,江南夏氏的旧臣则极力说项求情。自然,首要求情的对象就是作为先帝帐下军师为打江山立下无上功业的当朝中书令——夏雪宜。江南旧臣都认为,雪宜作为夏家人,就算当年有多少不愉快,总不能眼看亲侄儿获罪不闻不问。然而一连半月,他以重病为由谢客,没让任何人进门,唯独单单让沈季臣这个故人进来。可惜没想到的是,自铜陵城破后十四年未见,远遁江湖行医的沈季臣竟也成了吴王夏轩的说客,不禁失望心寒。
虽然曾有一段国仇私恨纠缠,然而时移世易,大景立国已逾十二年,季臣心中的前年陈往事也淡了些。再看着塌上苍白虚弱的那人,算来他已三十七岁,却面容依旧,眉目如画,额心愁色凝簇,仍是记忆中那个“小七”的模样。若说不同,便是雪衣宽袖间,再无如沐春风般温润,只觉骨冷魂清,似乎是无数孤独寂寞煎熬练就的骨血。
半晌无言,沈季臣最终叹了口气,“雪宜,我永远念着故国江南,立场永远不会变,然而你撒手不管吴王的事,多半也有你的苦衷吧!我非政局中人,确实不该贸然插手……”他和缓了语气,起身欲走,最终还是有些舍不得地回了头,毕竟今日除了不愉快的事,连半句叙旧都没说过。
“雪宜,你本可……本可将我拒之门外。”如今身居高位,就算不理我一介布衣,也理所应当。然而他还是拖着病体相见,想来是念着一份情的。念着死去的雪维,念着我是他六哥夏雪维生前的好友,才没有一并拦在府外。
雪宜轻轻睁眼,直勾勾地盯着工匠精心雕绘的天井,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没有谢客,因为在你进门开口之前,我深信着兄长是听到传言怕我不久于人世而来探病的。我拒之门外的那些人,虽都打着‘探病’的名义,实则是各怀鬼胎。我倦了,累了,不想朝上看完跳梁小丑的表演后病倒了还要应付他们。至于回绝吴王的拜谒,乃是曾对先帝立下重誓,非王命不私见夏氏族人。如今疾病折磨痛彻心扉,仅存的一点力气,只想见一见故人。可惜……可惜我这梓园虽门庭若市,却无一人真心……”
他说的动情,让人听得也伤心。沈季臣毕竟是江湖行医之人,不懂朝政,只听了吴王特意找到他先是叙旧说了不少好友夏雪维的旧事惹人伤感,又一番哭诉痛陈夏雪宜如何不顾骨肉亲情装病谢客、对他见死不救,加之旁敲侧击挑起当年雪宜背叛家门追随萧氏打天下的痛处,便气得一股脑找上门来。如今细想,倒好像是吴王算准了他是性情中人,故意利用似的。再看雪宜病容,且不说他是大夫,就算是常人也看得出根本不是装病。季臣不禁有几分后悔,刚要拱手拜别离去,谁知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锦衣华服,怒气冲冲二话不说就上来推了他一把,竟弄得他一愣。
那少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瞪着沈季臣道:“你是何人?看似一介白衣,竟也敢气得先生嚷这么大声!”平日里先生最是温和,加之常年身体不济,说话从来温和平缓。刚才先生骂人弄得院子里都听见了,自己这才听了会儿墙角,竟是越听越气,终于顾不得礼数闯了进来。
紧接着少年又赶忙凑到雪宜身旁轻拍着背给他顺气,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十分乖巧的模样,语气也甜甜的撒娇道:“谁说无一人真心?昭儿从来都是真心前来侍奉,先生可不许冤枉我!”
“六殿下……”雪宜挣扎着想起来行礼却被蒙上了厚被子按在床上动弹不得,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昭儿已经端出了他皇子的架子轻蔑地白了沈季臣一眼,心想:也不像什么厉害人物,竟然敢登门欺负自家先生,我饶不了他!
“大胆狂徒!你可知顶撞当朝中书令是什么罪过?来人,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雪宜就深感头痛,抬手拽了拽孩子的袖子想劝他:“殿下,就不必……”
“先生不可如此,先生一贯不分身份贵贱乃是仁德,可也不能任由人欺负到头上!”
“殿下……咳咳……”雪宜心里一急咳嗽起来,作为先帝诸位皇子的授业恩师,他深受爱重,哪怕是当今圣上也是他的门生,从来都是不需理由地敬他护他。
“来人啊!给本宫拿下!”
“昭儿!”雪宜一时情急便直接喊了名字,平素里得当今天子与天子的兄弟们无比敬仰爱重,他更加如履薄冰从不越矩,哪怕六殿下有一半时间是在他的梓园玩大的且早已视他如父,雪宜也几乎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回头看看先生皱着眉冲他摇头的样子,少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挥退了门边待命的侍卫,气鼓鼓地偏过头。
“昭儿?难道是……”沈季臣原本以为只是个与雪宜交好的天潢贵胄,谁知听了名字脸色突变,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仔细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诚如兄长所想。”雪宜止住了沈季臣的话不想他多说,病中折腾一番,已经是头晕目眩难受至极,只能尽量放缓了语气喘息着说:“今日身体不适,不便留客,兄长请自便。只是有一句劝告:古人言术业有专攻,雪宜在其位谋其职,自然逃不开朝廷里的纷纷扰扰;而兄长有神医之名,游历江湖,本可潇洒徜徉,自由来去,切勿沾染是非才好……”话音未落,雪宜只觉一阵心口作痛,想咳又不敢咳,哪怕吸气重一点都会痛。挣扎了许久迟迟缓不过来,眼前一阵模糊,晕倒在昭儿怀里。
再醒来时,暖融融的日光,夹杂着清甜的香气,温柔得让人心安。
“先生醒了?”一扫脸上阴霾,少年眼中闪烁的惊喜几乎溢出眼角,稚嫩的脸上浅浅泪痕犹在。
雪宜放松地枕在他手臂上,心里想着:真好,原来世间依旧有人为他的转醒破涕为笑。眼前的少年本与他血脉相连,乃是骨肉至亲,可惜世事翻弄,二人永不能叔侄相称,一声“先生”,已经是最亲昵的称呼。
“唔……”雪宜唇边突然怼上来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还轻轻地磕在他牙齿上。一股刺鼻的苦涩味传来,他皱了皱好看的眉,哪怕活到三十七岁,从小身体孱弱尝遍无数苦汤药的人,总是对药碗这种东西格外抗拒。雪宜无奈而宠溺地笑了笑说:“我闻着香甜的气息还以为你备下了点心这才赶忙睁眼,谁知是开了窗,借春日院中梨花清香唬我醒来的。”
看着眼前那孩子瞪着眼噘着嘴的“厉害”模样,他这当先生的怎么也不能太丢面子,只好就着昭儿的手一口气喝了小半碗,他不禁有些诧异,这药入口的味道似乎与昨日不同。
抬手轻轻沾了沾嘴角,这个人一举一动都如画中一般优雅而高贵,擦拭嘴角竟也让人看得入迷。昭儿从小到大来往梓园念书,每每直视着他家先生都有种先生太好看了并不想看书想看先生的冲动。
“太医换药了吗?”
“嗯……没有……”昭儿犹豫了一下,想到刚才那个惹先生生气的沈神医虽然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不得不说他这本事确实不是盖的,不过是撞见端药进门的侍女,只闻了闻就说此药无效急得攥着先生的手把起了脉,施过针又趁先生昏迷时把人弄进药浴好一通折腾,如今发了汗气息也均匀了,看来确有神效。一开始他开始打死也不想让这个人碰先生的!要不是因为请太医太耗时间又赶上先生晕过去病情危急,想着这个沈季臣好歹有名声在外,这才病急乱投医一通。说来这个神医也着实奇怪,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先前冒犯了人家,这会儿看他为先生的病尽心尽力,也赶忙赔了礼,还打算重谢,毕竟得罪了他要是给先生下黑手就不好了。可谁知那人什么都不要,也不搭理他,只求坚决不能提起自己给夏雪宜医治的事,还说要等晚上先生睡了再叫他来施针一次,着实奇怪。
见他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不停,雪宜心中忽然明白了。
“殿下,可是方才那人为我开方医治的?”
“嗯。”昭儿点点头,“他非不让说,也是奇怪!”
雪宜撇过头望着窗外新绿,心中有一丝暖意,眼眸雾气氤氲,仿佛穿过岁月,回到从前。“他不让说,因为当年他曾经当面对我说,‘就算是死,也绝不为我治病’。”
昭儿惊闻此言十分意外,试探着问道:“先生与名传天下的江南神医究竟有怎样的渊源?”
“他……是你父亲生前挚友……”雪宜声音很轻,尤其“父亲”两个字,几乎随风带过,然而这两个字在昭儿心里无疑如巨石入水般,激起层层震荡波澜。
几乎不敢相信,他明知道不是,却刻意问了句,“是父皇得天下之前的……”
“不是,是你爹的朋友。幼时相识,形影不离,时常出入当年的夏侯府,也就是如今的吴王府。他是已故前江南上将军夏雪维唯一尚在人世的至交,自先帝过江平定江南,六哥殉城而死,他便恨我入骨。”
寥寥数句,雪宜说得云淡风轻,或者说,刻意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然而有关生父的事,小时候追问了先生很多次,时至今日,才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
一向是世人眼中无忧无虑得先帝皇兄宠爱的幼子,可唯独此事是昭儿心底唯一的软肋。他是名义上的皇子,可他不姓萧。他姓夏,叫夏昭。他是那个在上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里举世称颂、文可治国、武可平天下的天才——江南侯府六公子夏雪维的儿子,也是先帝帐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玉面军师——背叛江南侯府而出的七公子夏雪宜的侄儿。七叔身年少时受尽侯府中百般折磨之事并非什么秘密。七叔最终离家选择追随萧靖,而后统一北方,攻过长江,平定江南,与家族为敌。而作为江南之主夏侯爷的六弟,父亲最终力战兵败,为全城百姓安危跃下城墙殉死。
如今的吴王,便是昔年夏侯爷之子,也就是昭儿的堂兄夏轩。他在当年江南臣服后,居然主动献上夏雪维的遗孀韩夫人这位美人给先帝萧靖为侧室,夏氏族老亦应萧靖要求,允许夏昭与他姐姐夏嫣随嫁母入萧家为养子。这一切发生时,夏昭才一岁多而已。萧靖准许他们姐弟不需改姓,与自己的孩子一处教养,不分彼此,登基之后更是给了他们皇子和公主的尊荣体面。为着这层身份,夏雪宜作为当朝重臣,若人前被皇子称叔叔,岂非太不成体统,也有贪功自大之嫌,故而与其他皇子一样称先生。
如此前尘往事,并没有人刻意瞒着夏昭,毕竟那场战争惊天动地,史书之笔赫赫,不由分说。先帝萧靖一代明君,可称得上是真正配得上帝王心胸之人。正如同他容得下昭儿的存在一般,自然也容得下史家公正评说。这么多年长在皇宫,国仇家恨他没感觉到,然而父皇兢兢业业、克己为公,先生夙兴夜寐、呕尽心血拖着病体写下治世良言的身影他却看在眼里。本来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却因为在萧家年纪最小而受尽父兄宠爱,幼时不懂事每每向父皇或身边宫人追问起生父时从来没听到过一句坏话,夏昭心里对父皇、皇兄、先生,只有满满爱意与感激。渐渐长大,因为发现先生总在他问起生父时便神色痛苦、眼中哀伤不绝,于是便绝口不再提。谁知今日,先生竟然主动说起。
昭儿见先生又是眉宇间哀愁萦绕不禁心疼,虽然他很想问问父亲朋友的旧事,但还是作罢了。只宽解道:“先生别难过,方才那位沈大夫见先生的药不对症,很是着急呢!依昭儿看,可不像是恨之入骨的样子,反而是发自内心的关心……真的!”
雪宜望着昭儿真诚的小脸,眉眼间神似六哥当年。只是昭儿脸上线条更加温柔,但那双眼睛却是一模一样,眼眸中如有星辰大海,闪耀非凡,雪宜一时不禁看得出神。
昭儿被盯着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眨巴眨巴眼看向别处。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来的大叫了一声。“对了!夏和哪儿去了!先前跑了一趟北境草原穆尔顿部,一去就是小半年!这才刚回来,怎么又不着家了!先生病这么重,他还跑出去疯玩,这是怎么给人当儿子的!回来我非找他算账不可!”夏昭气鼓鼓地锤了坐垫一拳。先生十五年前为先帝征战西北时经历了惨烈一役,痛失爱妻,唯一的儿子未满三岁就失散在战场上,久寻未果。此后再未续弦,再无亲生儿女,只有收养的一子夏和,还几乎被宠上了天,跟着陛下出使各国的使臣队伍里满世界乱跑,也不知道侍奉在侧!
“殿下,臣收养一个孩子,并非是愁无人养老送终,也不想时时把他捆在身边。今日贺裘王巴图和坦携世子、郡主进京归顺我朝,迎接之礼十分盛大,和儿去城门观礼去了。”雪宜有些神色黯然,贺裘这桩事也是他一大心病,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给昭儿解释。
“贺裘?”昭儿赶忙住嘴,他突然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他四哥今日还被派去迎接贺裘王去了。当年害得先生丧妻丢子的战场正是对阵这个贺裘王巴图和坦,杀妻血海深仇本来是不得不报,然而边境冲突多年不分胜负,草原游牧民族对敌人残忍嗜杀,如今能够和谈归顺,也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好事,故而先生只能把个人恩怨放在国家大义之后。心中挚爱,至今未改,想来先生在朝中处理与贺裘和谈之事也是痛苦不堪。不过转念一想,倘若贺裘真心归顺,此后到贺裘的领地上寻找先生之子的下落也许会更方便些也说不定。昭儿知道这个孩子几乎成了先生在世除了治国安民以外的唯一一点念想,他打心底盼望先生能够得偿所愿。只是夏和这小子实在可气!那么好命被让先生养在身边不说,往日里总是还肆无忌惮地霸占先生!偏偏还不着家地疯玩,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
说来也怪,夏和只比夏昭大半岁,从小也算一起读书长大,偏偏俩人就是爱斗嘴不对付。虽然下人眼里这就是两个混世魔王,但夏昭可是打心底觉得他可比夏和乖多了,才没有他那么多花花肠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爹!!!!救命啊………………”
一声杀猪般的嚎叫从门外一路狂奔而来,夏昭一脸黑线,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鬼知道夏和又惹了什么乱子,还是赶紧拿三个软绵绵的靠垫扶先生靠好再听他胡扯好了。
雪宜病痛刚缓和些许,一个小祖宗没送走,另一个也回来了!他不禁揉了揉太阳穴,一茬接一茬,养个孩子还真是让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