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小药罐

7、巢

　　我打开一本书，泛黄的书页上是斜体的拼音文字，整齐，枯燥，讲述着某个古老时代的东方传说；我一头扎进纸里，却不想真的进了纸中的世界，像操纵手柄那样指挥着羊皮纸和鹅毛笔，云端的故事便成了。

　　宫商和宫徴是音乐精灵一族的两位王子。宫商有状似人类的形态，黑发如隐去星辰的夜幕，双眼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他曾被人类撞见，记述为精灵之王。而事实上，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一位王了。宫徴有丛林中的精灵里常见的尖而长的耳朵，白如积雪的长发。精灵从来只辨气息，极少打开视感去分辨容貌，司音律的这一族住在云端的世界中，有结界加护，领地从未被侵犯过。

　　徴是一个意外，他天生拥有的音乐是正义的精灵族所不容许的魔音，当族人们从他的气息里嗅出魔性的时候，便下了禁令，永不允许他演奏。

　　徴不能演奏，便没有法力，虽然如此，商却可以保护他，为他吟唱，为他弹奏。商的音乐，是正统的王者之音，没有浮躁，没有邪念。商告诉徴，他就是徴的琴，是徴可以一生依赖的兄长。但这琴声终究不是徴自己的声音，他像被毒哑了的失声者。

　　商的琴，有珠玉光泽的琴身，弦在阳光下溢着流彩。徴没有耐住诱惑。在某个悄无声息的夜晚拨动了琴弦，那一声小心翼翼的颤抖过后，便是狂风骤雨般的旋律。那琴声，连森林也随之悉悉簌簌地回应起来，紧接着是鸟类的嘶鸣，湖水的震颤……

　　徴终于演奏了。

　　云端结界最脆弱的角落因这魔音而破裂，隐匿多年的精灵气息自裂口渗出，敏锐的族人从梦中惊醒，一个接着一个。在这平静的夜晚之下，在还未停止的魔音之中，裂口已无法修补。愤怒的族人找到了徴，用羊骨丝*斩断了他的左手，琴已与他融合，却又被硬生生扯开了。

　　族人处决了徴，将他放逐到外界，永不得归。商阻止不了愤怒的族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了。

　　自那之后，徴便流落在世间，俗世包容他的恶，他便以石为缶，以山泉为听众，游荡在精灵杂族之中，气息与花草鸟兽相融。他的旋律流传到人世，名为魔鬼的颤音。

　　自那之后，结界的裂口引来了夜行族的侵略，为的是云端深处的传说，那个拥有神秘力量的巢。族人的法术在夜行族的贪婪面前毫无作用，这个千百年来栖息于隐秘之地的精灵族终于陷入了苦战。德高望重的王者衰竭而死，夜行族的首领却倏然在两败具伤之时休战了，他请求前往传说中的巢，因为他的愿望，唯有巢的力量才能完成。精灵族不得不妥协。首领与一个面容冷漠俊美的夜行族人起身前往云端深处的巢，七天七夜而返。

　　惯于大肆屠杀以扩张领地的夜行族再也没有踏入云端。战争中，商作为新一任的王，曾放下琴，拿起银剑，刺入一个又一个夜行族的胸膛。即使他们只化成一团冷冰冰的气，却也是商亲手毁灭的生灵。+

　　商从此再不能演奏，他的琴声里已沾染上冰冷的血的战栗。他终年卧床不起，守在幼时徴曾住过的殿里。他的听感与视感在多年荒废之中日渐衰弱，族人为他找来了新的侍者，名为羽。

　　羽的音乐与花草鸟兽相融，和谐中有狂放，狂放中孕育着诅咒般的诡谲气息，一次次使商的听感复苏。商的视野早已模糊，辨不清羽的样貌。

　　商在羽的琴声里想起徴，讲起多年前与夜行族的战争，讲起夜行族的首领和他的愿望。而讲起那个俊美的夜行族人时，竟是笑了。他说，云端的巢哪里是什么蕴藏着力量的地方？不过是孵化后代的寓所罢了，那两个进入巢中的夜行族人，是知道的。

　　羽静静聆听，从未开口问过一句。直到商讲起徴：那曾经是多么温柔的一个孩子，如今却已流落他乡，不复得归，那样脆弱的孩子，此时只怕已经受不住凶恶的外族人而丧命了呢？如果那时候他是王，是绝不会让徴受罚的。

　　商阖上迷茫而浑浊的双眼，仿佛这句话是他一生回忆的结语。羽试图抱起商的灵魂，那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灵魂却飘飘摇摇不受束缚，不知去了哪里。

　　商曾提起，他在与夜行族的战争中从琴师变为杀戮者，从此一碰琴弦，便唯恐满手杀气辱没了它。

　　羽唇瓣翕动，白如积雪的长□□浮起来，渐渐沉敛色泽，黑如隐去星辰的夜幕。

　　再也没有比哥哥的琴声更重要的东西了，毁掉它的人，怎么能轻易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