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小药罐

10、艾里欧的家

　　他过去的家，在运河边的某个小镇上。门口有一座几百年前建起的拱桥，那桥曾经被炸毁过一次，后来又顺着原先的结构重建了，但侧面的新旧接缝处爬满了裂痕，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战火，而且似乎时刻都会断裂。如果不是两岸的人都非经过这桥不可，大概没人愿意走。

　　傍晚，他带着忐忑的心情敲了敲门。门开了一点缝，一个小女孩从缝里探出头来，乌溜溜的眼珠先是盯着他，然后渐渐瞪大，泛起不可思议的光。

　　“爸爸回来了！妈妈！妈妈！爸爸回来了！”

　　“等一下……我……”

　　小女孩不听，拽着他的手将他拉进屋子里。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女人听到叫喊，没擦手就奔了过来。可一看到他，她又有那么一点怯懦和矜持，于是她冷着脸，不发一语。

　　空气凝结了片刻，还是他先开了口。

　　“几年没见了，我想回来……我们三个，吃顿饭。”

　　“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女人叹了一口气，轻声抱怨道：“又是这句。”

　　她的脸上并未见憔悴，也未见肥胖，大概五年的光阴还不足以打败她。相比之下，他却显得疲惫而忧心忡忡，眼角的细纹勾出了某种沧桑而衰颓的符号。他从厨房外偷偷望着她，不带任何爱意和愧疚，只是在观察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骄傲的背影。她的厨艺比过去更娴熟，几个锅同时开着火，捞完这个炒那个，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她叫女儿去帮她再洗一盆菜，然后关上了厨房的门。他站在门外，只听得到哗啦啦的水声。

　　有孩子在，他们终究没在吃饭时说什么带着火药味的话。饭后，小女孩说要去找邻居家的姐姐玩，房子里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想问这些年你都去哪了，可是和家庭断绝联系五年的人，必然已经找到了另一套生存的方法，再问也没有意义。他想诉说他的后悔和怀念，却会让五年前的自己显得可笑而愚蠢。于是无话可说。

　　“结婚了吗？”她问。

　　“嗯。”他答，“有过一个儿子，后来车祸，两人都死了。”
　　一句话调动了她的惊讶、嫉恨、悲伤和阴暗的愉快，她依然端着表情，嘬了一口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报应。”

　　“对。”他竟然笑了，“我以前不信报应，总觉得我踩着别人的头爬高，天经地义。等报应真的来到我头上，才想起以前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你没伤天，也没害理。”你只伤害了我，她想到。

　　“我只是想出门闯荡，不想被困在同一堆人里。我当时以为你会理解的，没想到你那么反对。你当时说就算没有我你和孩子也能活，我本来不打算离家出走，就因为你那句话，我赌气了，才消失了这些年。”

　　“所以这又是怪我了？你做什么事都有你的那一套破道理，好像只有你的道理才是道理。你赌气还有理了是吗？”
　　“对不起……”

　　他没有反驳她的立场，然后静谧的房间里，只剩畏畏缩缩的视线，一颗想逃避的心，一双无法动弹的腿。

　　不知不觉她已经吞下了两瓶酒，故作姿态的僵硬表情，也被温热的酒捂化了。

　　“你那个老婆是哪里人？多大？儿子几岁？什么时候死的？被什么车撞死的？他们死的时候，你哭了吗？”

　　他默默地听着这一连串的问题。

　　“你离开这里的时候，哭过吗？”

　　他怎么可能哭过呢，她知道的。一个憧憬未来幸福的人，是一分一秒也不愿浪费在回忆过去上的。

　　“他们前两天才去世。别喝了，喝多了难受。”

　　“你也没有家了……我也没有家，干杯。”女人似醉非醉地望着他，“可是你离家出走，找了个新家，新家没了，还能回来住以前的家，真不要脸啊。”

　　正在此时，小女孩突然推门进来，目睹了女人的醉态和男人的无措，仍然笑嘻嘻地去牵男人的手。“爸爸爸爸，你今天留在家里好不好？”

　　“好……”

　　其实他已经无处可去。他原先住的房子是妻子父母的房产，妻子死后，她的家人嫌他没有稳定工作，都要赶他出来，他也没脸留在那里了。

　　一身酒气的女人急切地哄女儿去睡觉，小女孩也乖乖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来，干杯。”
　　“别喝了。”
　　“我为什么不能喝？”
　　“你天天都喝这么多吗？孩子看到妈妈天天喝醉，不好……”

　　“当然不是，今天你来，我才开酒瓶的。不开酒瓶，好多话我都不敢说啊。”她软在桌上，手抚着酒杯，“当了妈妈，就不能喝酒了吗？当了妈妈就不能喜欢你了吗？当了妈妈，你就不喜欢我了吗？连和我过最普通的生活都不愿意了吗？”

　　“喝完这瓶，早点睡吧……”

　　他逃亡般躲进了客房，拂去床单上的灰尘，关上灯，将自己埋在夜色里。

　　女人的啜泣声持续了很久，最终也渐渐停下来。

　　他知道自己五年前的夺门而出是逃避，如今更是逃避。
　　可是看她的态度，他有极大的希望能够留下来，劝她忘记过去的一切痛苦，和她继续平静而幸福的生活。他们也曾一起坐在门前喝着酒看星星，也曾带着女儿出去郊游，那时候车里坐着的，是彼此坦诚的一家人。

　　五年前所谓崭新的、幸福的未来，其实从未存在过。新的妻子年轻貌美，有无限的活力和热情，也同样说过爱他，对他百依百顺。但热情过后，也不过是互相挑剔、互相利用又互相推脱责任。她恨他太老，他恨她以没有收入为由把琐碎的家务推给自己。

　　而回到了以前的家，有可爱的女儿，贤惠的妻子，沉默但令人安心的空气。

　　她那么喜欢他，只要他愿意回来，他过得开心，她就一定什么都愿意接受。

　　生活，会变得更幸福吧……

　　门开了一道缝，小女孩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爸爸，睡了吗？”
　　“没有呢，进来吧。”
　　小女孩背着手，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趴在床边。
　　“睡不着吗？”
　　“嗯。”
　　他伸出手碰了碰女儿的脸颊，他的心柔软下来。
　　“把灯打开，和爸爸聊聊天吧。”
　　“不开灯了。”
　　“嗯？”
　　“只聊天，不开灯。”
　　“好好好。”他笑道。

　　“妈妈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小女孩轻轻说道，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叙述一个很长的故事，“爸爸走了之后，妈妈打工，省钱，养家，很辛苦。但是妈妈说，虽然很想念爸爸，可是没有爸爸，她一直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是吗……”
　　“后来有个叔叔喜欢妈妈，想和妈妈在一起，但是叔叔的儿子不同意，他们没有在一起。这些年，妈妈其实一直都好好的，但是今天妈妈做饭的时候说……如果爸爸没说要留下来，让我一定把爸爸留下来。”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安慰道：“爸爸已经回来了，爸爸不会再走了。”

　　“妈妈哭着说，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爸爸留下来……可是我最讨厌爸爸了。”小女孩天真无邪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僵硬的微笑，“妈妈爱爸爸，弟弟的妈妈也爱爸爸，可是你只爱自己，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烂人，新的家人死了，才想到被你抛弃的妈妈有多难过……”

　　豆大的泪珠从小女孩脸上滚落下来，他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恍惚之间，微弱的月光映出女儿手心紧紧握住的一把水果刀，尖锐的疼痛即刻贯穿了他的脖颈。

　　“妈妈一个人的时候，很幸福的，爸爸快走吧……别再破坏妈妈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