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小药罐

1、作词者的遗书

　　上世纪末有一位歌手，一位作词人，他们在那时的演艺圈也算有名的人物。

　　词人在一场演唱会上遇见歌手，他要为歌手填首曲子放进新专辑。

　　歌手不似别人那样以低沉的歌喉俘获少女芳心，他有一副妖冶中性的嗓子，也有深邃的眼眸。

　　词人早期的作品明亮欢快，有些甚至可以说浅显轻浮。台上的歌手带着精致的妆，在舞台上唱得忘我，臂腕舒展如蝴蝶振翅，歌声回荡如雨中被打落的花在哭泣。是了，这是一首悲伤的歌，由他来唱很合适；如果将自己的风格硬塞给他，无异于毁了他。

　　合作时，词人、歌手和两方公司人员一起见了面。这时歌手不带妆，一双深陷的眼下有一抹青色，皮肤也没有那么细腻了。他看了词人一眼，只给了对方基本礼貌和寒暄，便不再讲话。

　　词人心想，刚刚红起来，这样未免太高傲。但高傲不入主流的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就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那人眼周的青色和略显粗糙的皮肤，比起舞台上可望不可即的样子更有了鲜活的生命力。只看了这一眼，他的目光就离不开了，一边看一边忿忿地想，这次要作出一篇好的来，让对方刮目相看。

　　词人回家去埋头苦想，撕了好些草稿纸也难成一曲。他为人填词出道以来就是受人追捧的才子，不费多少力就得到了金钱与地位，没有愁苦可以去写。不过，他也不用为赋新词强说愁。他索性写了篇雨中蝴蝶最终飞向光明的词，既不毁歌手的气质，又不必为难自己。词人的名声和他所擅长的词风都受人认可，词稿未经多少修改就通过了，这便是他们合作的第一首曲子。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圈子里，他们从那首曲子开始相识相知。两个对歌曲同有热爱的人，偶尔也会在某间咖啡馆里畅聊到忘了时间。

　　但过了几周，词人几次邀约见面，歌手都以有事要忙婉拒。常能见面畅聊的人，往往在短信和电话中言辞简洁。他并无特殊要事向歌手说，所以对方的拒绝，他也没有办法。

　　他看着桌上要给另一位女歌手写的词稿，连个题目也没有。怎么遇到那人之后，竟然写不出来了？词人想了想，还是再厚着脸皮约他一次吧，隐隐觉得会对自己赶稿有些帮助。

　　歌手没有回复。但第二天，词人还是早早到了咖啡馆，抱着点希望等了数小时。过了约定时间，歌手仍然没有来。他坐在窗边，见风停了，窗外的柏树静静地不再摇动，思绪也跟着沉默了，空白了，愣愣地坐了好久。等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没看手机。原来对方早就发了长长的一段话：“今日我本与恋人有约，无法过去，昨天忘记说明，实在抱歉。”

　　他才想起对方并未答应。

　　演艺圈中提起恋爱婚嫁几乎是禁忌，即使是圈中人，为了避免消息走漏，也不会互相透露感情状况。歌手愿告诉他，不知是因为信任和亲近，还是因为性格太坦率。
　　之前多次拒绝邀约，多半也因在热恋中不愿被打扰吧？能被他纳入眼中的，会是个怎样的女孩子？

　　既开始默认了对方取向正常，他的心里就开始泛起酸苦。这令人厌恶的苦味占据了他，但灵感却从空虚的灰烬中复苏。他随手从背包里抄起纸笔，将那人写进词里，也将咖啡的香气、店外某个音响播放的民谣写进词里。

　　那人全然不知道这篇一笔落成的词，作词人写成之后，是把笔一扔，在咖啡馆窗边角落座位上哭泣的。

　　那位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女歌手，似乎也有这样暗恋和等待的经历，录唱时极为动情。词人听过完成曲后就笑了，对那个女孩子说：“谢谢你，以后凡是我写的最真诚的词，都能给你唱就好了。”

　　她唱歌时有真挚的感情，唱功过关，又有词人的偏爱，从此越唱越红。

　　词人没与歌手断掉联系，他将咖啡馆一曲拿给歌手看，问他对这首歌感触如何，然后轻描淡写道：“其实这首也很适合你的嗓音，要不要试试？”

　　歌手很爽快地点了头：“我也喜欢这首歌，可以试试。”
　　歌手并不比那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唱得好，也许是因为他的为人与感情生活都很简单，没有过这样缠绵苦涩的心思。

　　词人听后，道：“我爱听你唱，比原唱别有一番滋味。你要是愿意，以后我得意之作的歌曲，翻唱权都免费给你。”

　　歌手微笑：“能唱你的词是多少人梦想的事，当然愿意。”

　　自那以后，词人的每一篇稿作都开始渗透着孤独与悲戚。其中原因，除了天知地知，就只有他自己明白。
　　之后的几年间，凡是词人倾心创作的，不论原唱是谁，他都想尽办法，拿给那一位歌手去翻唱。并不是偏偏想听自己单恋的人唱自己单恋时的心思，只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很难再有联系。

　　他隐约听说，歌手喜欢的是男人，已经和恋人同居多年，准备去国外领证定居。媒体对歌手的取向报道常常能占几个版面，但歌手从未理会。

　　他在更广的圈子里大红大紫，奖杯、头衔都压在他身上。他可以给红遍整块陆地的人写词；他的词送给新人，新人的名气就定会一炮打响。

　　虽有残缺，但生活一切安好，直到某个晚上，词人被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惧和孤独笼罩。

　　那已经是他们相遇的七年之后，二人的眼角都爬上了细纹。歌手已经功成名就，也渐渐走向衰落过时的地位，于是有意退隐。那天是他决定进行的最后一场演唱会，压轴曲唱毕，他忽然对观众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全场哗然。

　　他只是想给自己多年的地下恋人一个交代，不愿对方再受委屈。

　　词人整整一夜未合眼，从此再也走不出阴霾。医生诊断过后，他每天服用抗抑郁药物；消息走漏，他再次成为媒体的焦点。因为媒体的逼问，或是因为多年的暗恋无处诉说，他终于对着十几部摄像机，第一次公开提了那一位歌手的名字。场内片刻诧异与安静之后，词人道：“他是我抑郁症的起源。”

　　他知道此话一出，丑闻的枪林弹雨都会砸到那一位歌手身上。所谓朋友，从此是做不成了。但对方已经决定退隐与爱人相守，自己要如何才能被他记住？

　　愧疚和苦恼爬满了他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心脏，他拿起纸笔，写满了一整张信笺，用信封封好，然后寄了出去。

　　最终他又拿起厨房的水果刀，对着手腕上褶皱的皮肤，狠狠刺下去。

　　“我曾活在这世上，爱了你许多年，现在想来，真是对不起。”

　　“你一定不知道，我也为你熬过许多通宵，没在写词，只是在想你。一开始想你时还很幸福，后来想你时连幸福也没有了。”

　　“若来生有机会，我不会再教你知道我喜欢你。只愿做你院子里的鸟儿，整日唱歌哄你开心。”

　　歌手第一眼扫过信中的几句话，屋内的人忽然问他：“信箱里有重要的信吗？”

　　阳光正好，他看着恋人倚在门边，睡眼惺忪，一副慵懒的样子，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没有，都是些广告，我去扔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