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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黎明 ...

  •   季友林也是黄大队长的闭门弟子。

      相比起根正苗红的赫连峰,这个“也”,是当年很多人对他的认知,也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认知。

      他出生在一个贫困山区的贫困家庭。就在他出生前没多久,村里还饿死过人。他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

      大哥有智力障碍,在他还没完全懂事的时候就被村里的人给打死了。二哥是个正常人,老实巴交,他小时候时常担心的一个事情就是二哥会不会也被人打死。妹妹小他十二岁,跟他不亲,在他篡改年龄入伍的那年还是个吃着鼻涕玩儿的三岁小孩儿。

      那是村里人第一次用正眼瞧他们家。毕竟那个年代,对于那种穷得叮当响的农村来说,当兵是个令人艳羡的好出路,一般人都没那本事,更何况他这个还“不够秤”的小子。

      他很机灵也很刻苦,玩命一样地刻苦,晋升之路异常顺利。然而,没过几年,遇上了精兵简政大裁军,整个营几乎是一夜之间说撤就撤。

      这一次村里人都说他是个人物。那么多人转业,就他不但留在了大城市里,还进了个不得了的“好单位”,以后就是个正经体面的“城里人”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城里人”同事们和“城里人”亲戚们背后里谈论他最多的是什么——他个乡下仔,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教育局副局长的独女,那位“白富美”林老师。

      季友林自问不是个投机取巧、拍着马屁上位的卑鄙小人,他聪明能干肯吃苦,能在临舟城立足,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拼尽全力的结果。他不太喜欢参加妻子那边的家庭聚会,林老师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但妻子越是理解和体贴,他心里烙下的印记就越发沉甸甸。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以为他看不着听不见的、他自己也假装看不着听不见的轻视眼神和怪里怪气,对他这个敏感的“乡下仔”而言,是一套难以挣脱的枷锁。

      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直到那个叫吴强的毒苍蝇猝不及防地飞到他的面前。

      “做个交易吧,季队长?”吴强坐在审讯室里,手脚上的铁链栓不住这个污秽的灵魂。

      “闭嘴!别逼我替黄队收拾你。”

      “哦~黄队,听说他老人家马上要升官发财了嘛。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啊,眼睁睁地放弃掉?这不划算啊?反正我都已经落到你们手上了不是?一个犯死罪的通缉犯换一个跟班小弟的命,这笔账你会算呀,季-队-长。”故意拖长的尾音像是老旧金属部件间的摩擦,磨得人浑身燥痒难耐。

      从临州中心医院到市局的这一段路向来以其堵塞程度闻名,即使像今天这种太阳都还没来得及升起的黎明时刻,路上一望无际的红色车尾灯,也在昭示着这必定又是拥挤的一天。

      自从当上局长之后,季友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自己开车了。昨晚司机把他送来医院之后,他让司机先回家,把车给留了下来。高架上两排高瓦数路灯把道路照的亮如白昼,高架外的林立高楼灯火阑珊。

      当年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回闪。

      “你不是说吴定保只是要从码头逃走吗?!为什么要袭警?!这和我们约定的不一样!”

      愤怒的责难刚出口,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跟一个视人命为儿戏的人贩子讲约定讲信用!

      一晃经年,那个绝望的年轻人,转眼间头发都花白了将近一半。

      季友林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回过老家了,也很久没有再在意过别人对他的评价,无论是村里的那些人,局里的那些人,还是林家的那些人。握着方向盘的手似有千斤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辈子最不堪的回忆像突然决堤的洪水,决心在这个不眠之夜把他多年的心理设防通通摧毁淹没。

      病房里的病人睡得一点都不安稳,还守在一旁的老朋友给她按了按被角。

      这老季也真是的,就没见过这么爱岗敬业的工作狂。当年替他在产房外守着的就是自己,他倒好,儿子都出生差不多一周了才赶回来。没想到如今替他守在妻子病床前的还是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这老子儿子一个个的净知道往局里跑。唉,还是生闺女儿的靠谱。

      邓玲坐在病房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

      市局里,季廉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眨了眨眼睛,手机里还是什么新信息也没有。

      “方芳,你见到全老大了么?”他环视了大厅一圈,视线落在了方芳的座位上。妹子跟着老大从半夜忙到现在,此刻正顶着个鸡窝头叼着块面包,要是个汉子的话,保准已经胡渣拉擦了。

      “刚刚还在的呀。我刚跟他从二号审讯室出来。要不我打他手机试试?”

      季廉摆摆手,“没事儿,我再打一次好了。你忙你的。”

      他把手机插回裤袋,心中升腾起一股没来由的不安。

      吴杰装疯败露,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当年大案主谋之一吴定保的弟弟。而另一个主谋竟然还没死,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归国企业家吴忠利!

      如今吴忠利生死未卜去向成谜,吴杰的口供也只开了个头,虽说一场台风中,风眼总是最平静的地方,但全一峰再怎么也不能突然就销声匿迹呀?

      一峰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季廉心里咯噔一下,内心的不安愈演愈烈。

      “谁?!”

      市局车库里,一声爆喝仿佛让空气都抖了抖。

      驾驶座的车门猛地打开,全一峰跳了出来,条件反射般的刚要出手给“偷窥者”一记拳头,一阵熟悉的气息让他的动作堪堪停在了来者的胸前。

      “你要去哪里?”

      是季廉的声音。

      全一峰眨了两下眼,视线飘了飘。

      “你跟我说吧,”季廉眼光里的担忧都快溢出了眼眶,他声音沉了沉,“究竟瞒了我多少事情?”

      全一峰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地疼了一下,他看看车库出口的方向,又看看季廉,鼻子呼了个粗气,说:“上车吧。”

      从昨天晚上全一峰带着一身酒气回家那会儿开始,他就应该觉察事情的发展有哪里不对劲儿了。

      季廉还没等到全一峰的回答,车子便一路狂奔着驶出大路。路的那头,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辆熟悉的车子突然映入眼帘,挂在车尾的那个车牌号让他一时间头脑空白一片。

      “我爸?”

      季廉没有继续追问全一峰昨晚跟他爸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一路上车里异常安静。

      全一峰的跟踪技术是凌队当年亲授的,算是季友林的徒孙,而且无论是凌队还是他都青出于蓝。

      他们就这样跟着季友林来到了临港码头。如果季廉没记错的话,他们现在步行所到之处,正是当年吴定保伏击赫连峰一行的“第五仓库”。只是二十九年过去,第五仓库早就几经易主,现在成了一个私人游艇码头。

      “啪嗒。”

      他们听见跟踪对象手枪上膛的声音。

      季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鼓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胸腔的桎梏,离自己的身体远去。

      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包裹住,疯狂的脉搏被全一峰掌心的温度压了下来。

      他们两人跟着季友林来到一艘小型游艇的后方。游艇上马达低低的闷响在预示着它的即将出海。这时,从船舱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只见那人宽大的胸肩有些微的驼背,动作也不太敏捷,他戴着一顶阔沿渔夫帽,笼罩在阴影之下的脸庞上还架着一副大镜框墨镜,但全一峰还是从帽沿下仅露出的一线下颚轮廓把人认了出来。

      季友林一个箭步冲上夹板,感谢多年来从不倦怠的锻炼,一把年纪竟然还不失当年之勇,在那男人转身的一瞬,隔着三米距离,把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不许动!”

      季友林眉头紧邹,眼睛里是积攒多年而无处疏解的愤恨。

      吴忠利抬眼看看黑洞洞的枪口,又看看季友林,眼神里秃鹫般的阴冷竟然跟当年不无二致。看来再高超的整容术,都改变不了一个人骨子里的气质。

      “好久不见啊,季队长。”但他说出的话却云淡风轻地很,“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能记得这个老地方啊。”

      “这么说,当年你果然也是从这里出逃的。”这个疑问天知道在季友林心底藏了多久。

      “怎么?你不应该比谁都清楚吗?哈,”吴忠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嘴角都笑弯了,“也是,二十九年前,你是不敢来这里’送’我的,你假装自己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都还来不及呢。因为你怕真在这儿找到我了,你那个傻缺队友一家四口的仇就都得算到你头上了。”

      季友林握着枪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哈哈哈,”吴忠利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把自己逗乐了,竟大笑起来,“这些年来,看来不但我的财运亨通,你也官运顺畅啊,季队长!哦,不对,早就是季-局-长了!”

      “闭嘴!你别做梦了,我今天就亲手送你上路,什么财运官运,通通见鬼去吧!”季友林脸色发沉。

      “哦?”吴忠利收敛住表情,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那可能还得问问你身后的那俩小尾巴们?”

      季友林手上的力度紧了紧,他并不畏惧吴强有埋伏,他今天出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这个折磨了他半生的唯一的职责污点抹杀干净,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别误会,”吴忠利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忙“好心”给他解释道:“这俩小尾巴可是你自己带来的。”

      季友林对吴强的心理战谈不上有经验,却是得到过相当深刻的教训,他仍旧不为所动。

      “束手就……”

      “你儿子……”

      自己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对方同时说出的话却让他眼神一滞。

      “现在的年轻人啊,可真不简单,对我们这些老古董们的陈年恩怨可上心了。”吴忠利的语气越发戏谑起来。

      季友林终于瞥清了身后的身影,当即向后踉跄了半步,仿佛刚刚还翻涌全身的肾上腺素突然就被耗光了,粗气都顾不上喘,胳膊一软,连手枪都几乎握不住。

      十米开外的季廉一动不动,刚刚是他僵硬的动作引起了吴忠利的注意,全一峰来不及把他藏起来,没想到老狐狸的眼睛那么尖。

      眼看情绪波动过大的季友林已经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全一峰飞身上前,一把托住他将倒未倒的后背。眼睛却直盯着吴忠利不放。

      季友林的视线从花白一片的空洞里回到眼前,只听见此刻吴强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全一峰,”老狐狸不但眼神犀利,记忆力也颇为突出,“一峰……一峰,遗峰?哦,难怪第一次在警局见到你的时候,感觉那样……你是……赫连峰的儿子?”

      多少有点猝不及防,从这个十恶不赦的罪魁口中听见父亲的名字。

      吴忠利却像是突然怀起旧来,絮絮叨叨地说:“哈哈,你看,我跟你们一家缘分真不浅。没想到,我年轻的时候被赫连峰追杀,老了被他儿子追杀。不过没用,你老子当年杀不了我,你个小子今天也同样不是我对手。”

      伴随着“对手”二字,原本一脸淡定的吴忠利脸色忽的一紧,右手向风衣里猛地插进去。

      全一峰一眼便觉察出了吴忠利反常的举动,怎奈人的双脚跑不过子弹,而吴忠利的枪口正瞄准了他们身后的季廉!

      全一峰一跃而起,猛地扑向持枪者,却在起跳的瞬间看到枪口偏离了方向,正朝着自己的心脏转来!吴忠利的目标原来是自己!

      屏息凝神的刹那,一股迅猛的外力把全一峰往右边一推,随即而来的是摔到他身上的沉重□□,他来不及闪躲,却分明听清了子弹穿膛破胸的声音。

      时间凝固了,每一微秒都被无限拉长。全一峰看见血柱从眼前那人的胸腔飞溅而起,手上那把抢挣脱了掌心的摩擦,蹿向半空。千钧一发,全一峰似乎突破了时空限制地伸手一抓,把枪抓进了自己的手心。

      “嘭——!”

      “嘭——!”

      季廉的大脑中枢判断出了那是两声枪响,感官神经却迟迟不肯接收眼前的景象。

      吴忠利中了枪的颈大动脉在半空中炸开了一团血烟花,摔倒在地的沉重的□□声中夹杂着液体浓稠的粘连感,但已经没人有暇顾及那么一团死透了的废肉了。

      “爸!”

      全一峰很担心,季廉的声音完全变了调,而季友林躺在他怀里的身体正在以肌肤可辨的速度流失着温度。

      季友林的手掌在颤颤巍巍中攀上了季廉的手臂,他张了张嘴,在季廉耳边艰难地扯开了气声:“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我一直……为你……骄傲……别……哭……别怪爸……对你……太严厉……帮……我……照……照……顾……你……妈……”

      “五号仓”又回归了以往的沉默,甚至更为死静。

      今天码头的浓雾散的特别慢,一缕浅淡阳光带着缠绕不清的灰白,历尽艰辛才终于爬进了船舱和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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