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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遗物 ...

  •   全一峰和季廉跟着全贵芳来到王洪庆家的时候,王洪庆也刚好从银行回来。

      得知全贵芳已经向儿子坦白他身世一事,惊讶之余,王洪庆的内心深处更多感到的是如释重负。这天他特地从银行取回一个小盒子。那是一个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待了十几年的老物件。

      王洪庆抱着盒子,有些犹豫地看了季廉一眼。全一峰连忙解说道:“叔,这些事情,季廉一直是跟我一起查的,我知道的他都可以知道。”

      王洪庆又看了全贵芳一眼,得到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眼神。他若有所思地重重呼了口气,才从书房的保险柜里取出钥匙,把盒子打开。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份很有年头了的老文件。

      全一峰和季廉看着这份被珍藏的文件,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来源于它上面临舟市局刑警大队审讯笔录的抬头,陌生感则在于它的样式,实在是太老旧了,连上面的表格边框都保留着手工的痕迹。

      落款中那个距今二十九年又八个月之久的日期,无声地向它的读者们诉说着光阴的如梭。

      “这份口供,是叔您跟我提过的那个案件,三十年前的人口拐卖大案中的一份?”全一峰接过手套带上,小心翼翼地翻看着笔录,不出意外地,在罪犯的供述中看到了王洪庆儿子王东的名字。

      “是的,这份就是主犯吴强的口供。”这个让他每次提及都如芒在背的魔鬼名字,即使尘封了那么多年,至今仍是他心底最隐秘之处的那一根刺。“我当年差点折在那个魔鬼的手下,是连峰,你爸爸,从魔抓下把我救了出来。”

      连峰,这个仿佛带着一团烈火的名字,多少年过去了,终于可以再一次在人前亲口提起。王洪庆没有料想到,说出故人名字的这一刻,自己的心里竟是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全贵芳此刻比他要平静许多,或许因为之前跟儿子的坦白已经让她积攒了旧事重提的勇气。她抬手轻轻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经年往事,多少尽在不言中。

      连峰。

      赫连峰。

      全一峰在市局大队的官方旧档案里,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名字。一种跨越时空的虚幻的真实感,扑面而来。这个跟他血脉相连又素未谋面的人,像是踏着地平线的一缕光,从二十九年前的星辰下,径直朝他走来。

      之前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全一峰不是没有想象过。但那些原以为贴近真相的想象,在此时此刻似乎都显得太过苍白了。从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第一次确认他也曾经是一名刑警,到第一次看到、抚摸到他当年留下的亲笔字迹。究竟是深藏在基因里的神秘力量作祟,还是从来秘而不宣的思念蛊惑,全一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把他从信奉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里生拖硬拽出来。

      而这股力量,太过于真切,太过于有血有肉。他看见那个人向他张开了双臂,就像一个父亲张开了双臂迎接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感受到一只温暖的大手隔着母亲柔软的肚皮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他看到在炎炎夏日傍晚的街头大排档里对饮的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在跟好友兴奋地宣布自己即将当爸爸的喜悦;他听到那个年轻人牵着未婚妻的手,郑重其事地许下排除万难也一定会让她成为最幸福新娘的诺言。

      只是转眼间,一切灰飞烟灭。突然飞溅起的血光冲天,染红了整个赫家的宅院。紧接着的无声的硝烟四起,又在一阵令人窒息的讳莫如深中尘埃落定。

      “这份档案是连峰在出事的那天给我的。”王洪庆低哑的嗓音把全一峰从二十九年前的那片人间炼狱里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王洪庆对事发当天的回忆,全贵芳这些年听了不下十次,无论是为了解事实还是探究真相,每一次旧事重提,对她而言,仍旧像是被刀子在心里划拉出又一道口子。

      “那天中午,连峰来到我的档口,他是骑着自行车来的。那年的八月份不是特别热,但他满头大汗,制服都湿透了,看起来很着急。”

      “我那时候的档口很小,从里到外摆着的挂着的各种货物几乎能把里面的人给埋了起来。他把自行车往旁边一靠,就直接钻了进来,跟我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我跟他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没有犹豫就点了头。他就一把把我拉进里间。说是里间,其实就是用一块窗帘布隔出来的一丁点大的空间,但也足够跟外界隔开了。他就是那时候从制服的暗袋里拿出了这份档案,塞进我的怀里,对我说让我务必保管好这份材料,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他今天来找过我的这件事。

      “连峰他性格刚正不阿,却也不是一个板着脸的人。但那天,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严肃,严肃到让我背脊发凉。直到现在我都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我那时候的感受。我不知道这这份档案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他正在把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托付给了我!”

      王洪庆说到激动之处,不得不停了下来。全一峰给他挪来了椅子,他坐下喘了一会儿粗气,看着全贵芳忧虑的眼神点了点头,继续道:“唯一的遗憾,就是当时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仔细问,他就接到了一个传呼机消息,急匆匆地走了。但我记得很清楚,他临走之前扭头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得很小声,他说:‘我怀疑我们的队伍中出现了不纯洁的因素’。”

      没等在场的两个年轻人在震惊中缓过神来,王洪庆又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究竟当年连峰为什么会冒险把这份笔录从队里拿出来,还违规给了我这么一个体制外的人。这份笔录我细细翻看了成千上万遍,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了我的脑子里,但我还是没能从中看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我有时候猜测,他当时肯定是遇到了什么蹊跷的情况,但其实他还没有确定问题出在哪里,而把这份笔录带出市局,可能是出于他的直觉。你们别笑我的想法太过于天马行空,那是因为我是见识过他在破案的时候,他对于案件的那种直觉的厉害的,那是一种天赋。”

      季廉自然没有嘲笑王洪庆,他甚至突然很能理解王洪庆的感受。他看看全一峰,他在后者的身上也不止一次地见识过这种天赋。

      “但是我终究不是破案的料子,之后发生的那么多始料未及的事情,也让我时常怀疑,这份对我而言纪念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笔录,是不是连峰错付了。”

      书房里升腾起两股纠缠的白烟,一时间室内烟雾缭绕。两个老伙计一人握着烟斗,一人夹着烟卷,吞云吐雾间回味着各自大相径庭又密不可分的人生。

      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王洪庆把烟斗搁到一边,一只手按在那小盒子边上,说:“直到那天,晶晶被绑架的那天,我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连峰当年的直觉是对的。”

      “晶晶的绑架?”全一峰和季廉的心里几乎同时咯噔了一下。

      王洪庆没来得及往下说,全一峰也没来得及往下问,只听书房的门“嘭—”的一声被从外面撞开,王晶晶闯了进来,后头还牵着一个女人的手。那女人便是极少露面的琼婶。

      外来者的突然闯入不但令屋里的人被吓一跳,闯入者本人显然也愣住了。王晶晶看着书桌旁打开的保险柜门,书桌上摊开的文件,还有这一屋子神情严肃的人,原本就怒气攻心的脸顿时更加青劲爆起。

      “你们在立遗嘱?!”王晶晶像头被激怒的猛兽一般,朝着书桌上的文件扑将过来,动作之迅猛,若不是全一峰在场,这些文件怕不是都已经惨遭毒手。

      “你要干什么?!”才反应过来的王洪庆,以从来未曾有过的严厉态度大声斥责道。

      发了疯一样王晶晶,就跟大半年前在市局大队里的光景重现一样,让全一峰头疼不已。

      “那天被炸死的应该是他!是他!”王晶晶甩开手臂上全一峰并没有太用力的钳制,尖叫的破音撕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你是什么意思?”全一峰在这种混乱的时刻,敏锐地觉察了她话里的不对劲儿,“为什么应该是我?”

      “那辆明明是你的车!你的车!就应该是你去送死!”王晶晶死死地盯着全一峰,眼光似是要插穿他的双目。

      “你那天怎么会看到我的车?”全一峰没有理会那眼神里赤裸裸的挑衅,继续死死地抓着重点不放。

      对啊,今年的四月一号,那天王晶晶被绑架了,而他休假。凌队自己的车恰好入厂检修,情急之下便开走了他停在队里的车。王晶晶是他在追踪定位器信号的路上碰到的,在遇上之前,王晶晶项链里的信号断了一段时间。他记得他是在信号刚恢复不久便遇上了她。信号为什么会中断?又是如何恢复的?对了,王晶晶的项链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他当时怎么就没有深究下去?

      全一峰瞪大了双眼。

      “我何止看到了你的车!我还把我亲爱的爸爸送的跟踪器偷偷扔回了绑匪的车里!”王晶晶把“爸爸”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他们那车里有跟踪器探测仪,只要我把定位器开启,他们很快就能发现!”

      所以,全一峰这个眼中钉既然跟着来了,就正好顺手给绑匪送上一份大礼!

      震惊,简直是超乎所有想象力的震惊。这么个小姑娘,自己看着长大的,不对,几乎可以说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小姑娘,究竟是对自己有着怎样深刻的恶意,才能做出那样疯狂的举动!

      那可是人命啊!

      全一峰几乎陷入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出离的情绪之中,浑身不得动弹。

      王晶晶却是一刻不停地转向了父亲王洪庆,继续她的嘶吼:“这些都是你重金聘请的专家们教会我的,没想到差点让你的野种丢掉性命吧?!”

      “啪——!”一记仿佛响彻整座别墅的耳光响起,全一峰盯着王洪庆通红的手掌,自己的手掌也隐隐作痛起来。他知道,这一巴掌是替他扇的。

      “你!还有你!知道他是谁吗?!”王洪庆气极反笑,说话声音不住地颤抖,他看了眼女儿,又看了眼妻子,继而指向全一峰,对神色各异的两人说:“他,他是你爸爸的救命恩人的儿子!是我们千辛万苦保护下来的唯一后人!”

      “你说的……是真的?”那个对什么事情都永远像个隐形人一样的琼婶,脸色突然一白,声音从两片干枯的嘴唇间艰难地挤出来,几欲原地瘫倒。

      “什,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王晶晶来不及收住自己的怒气,倒是被母亲的反应给震惊了。

      王洪庆正面朝向女儿,稍许平复了刚刚的激动而更加严肃地说道:“他的父亲,赫连峰,曾经的临舟市局刑警大队副队长,一个为了正义而牺牲的好警察,一个将你爸从魔鬼手中解救出来的大恩人,一个誓死跟犯罪分子斗争到底的却被诬陷被灭门、死后还要遭受不公待遇的英雄!”

      然而表面的冷静维持短短数秒已经是极限,王洪庆终究是越说越气:“你,你,你!你说他的儿子是野种?!还想害死他!!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

      气急攻心的王洪庆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能完整说出口,便大气直喘起来。

      琼婶随着王洪庆的喘气声颓然地跌坐到了地上,厚厚的地毯让她的坠落悄无声息。

      多少年了,儿子的被拐和遇害,在这对原本恩爱的夫妻之间,硬生生地撕裂出一道无法弥补的伤痕。晶晶的诞生,是他们这对心照不宣的伴侣对婚姻最后的拯救。而这场苟延残喘的拯救,此刻算是彻底的宣告了失败。

      这世界上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比她更了解人贩子是怎样摧毁一个美满家庭的了。如果说不幸的遭遇使她对社会对人性充满了失望甚至变得冷漠,像赫连峰那样全心全意冲在追捕人贩第一线的警察,至少是她心灵上曾经得到过的唯一慰藉。即使在她跟丈夫渐行渐远的日子里,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内心也是坚信赫连峰的青白的。

      “不关我的事,”她躲在只有自己的角落里,像是自辩,又更像是自欺,“不关我的事,你们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一场酝酿了三十年的台风,登陆之日摧枯拉朽,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卷入风暴中心,天旋地转。

      如果在场的还有谁能保持冷静克制,那也只能是季廉这个还处在台风边缘外的人了。他在王洪庆父女对峙的当口,赶紧把档案装进盒子,并把盒子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虽然时机不太对,但他觉得自己此刻有必要代替全一峰把事情给问清楚:“庆叔,您刚才说,这份档案跟晶晶的绑架有关?”

      王洪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他环视了屋内一圈,震惊迷茫的女儿,失魂落魄的妻子,强行压抑着怒火的全一峰,以及痛心疾首的全贵芳,都把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对。当时绑匪要求的交换条件,就是这份档案。什么350万赎金,是我随口编的。”

      过于离奇的事实让全一峰职业病似地回归了理智,他旋即想起上周从卢战老前辈那里得到的信息,额头上不禁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是谁的儿子,你为什么要隐瞒真相这么多年?!你们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王晶晶不知哪根筋又搭错了地方,突然仿佛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般地大喊大叫起来。

      “对!我们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到如今,王洪庆自觉已经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我和你贵芳阿姨,十四年前以为自己杀了人!杀了那个挨千刀的人!他是陷害赫连峰的犯罪团伙成员之一!那个天诛地灭的,让连峰到死都以为他只是被解救的被拐儿童之一!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死了!我们都以为他是被我们推倒碰地上磕死了!”

      王晶晶遭受了今天的第二次打击,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整一个灵魂出窍的表情。

      “叔!”全一峰及时制止了王洪庆的自残式回忆,“人不是你们杀的,我到钦州亲自查过了,的确不是你们。你们当时只是把他推到在地,最多只是造成了昏迷,当时的验尸报告对死因描述得很清楚,最后动手的另有其人。只要你们肯定自己并没有用重物把他的太阳穴砸得稀巴烂,他的死就跟你们没有直接关系。”

      王洪庆看着全一峰,从年轻人嘴里说出的话,简单直白,他却似乎要花费好大的力气才听明白。他重重地跌坐入宽大的皮革转椅,刚刚义正辞严的大家长,转瞬已是老泪纵横。他弓起背,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连峰,我没用,我对不住你啊……”

      想当年,他跟全贵芳两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为了追寻线索查找真相,吃过多少苦头。终于好不容易找到彭大富,却因为一场误会而白白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内心煎熬,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为赫连峰洗脱冤屈的时光!

      “洪庆啊,你别自责了,这些事都是我们两个一起决定的。”这对生死之交,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但全贵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当着所有关系人的面把事情交代清楚,“我们那时候都吓坏了。我们不能去自首,他彭大富死有余辜,凭什么到死都要拉上我们,让一峰失去妈妈,让晶晶失去爸爸。我们不能冒那样的险。”

      “赫家三代忠烈,为军为警,最后落了个灭门……”全贵芳转而对儿子说:“那年,我才刚怀上你这混球,你爷爷奶奶和你小姑姑,都还没来得及知道有你,就都没了。我那时候……要不是有你庆叔,他把我藏了起来,我……我们怕那些不要命的狂徒要是知道了你的存在,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全贵芳说着,眼泪在翻红的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儿,又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倔强得一如当年那个决心把这“来路不明”的儿子独自抚养成人的疯丫头。

      全一峰还记得,他小时候住的那栋老房子里,长满青苔的石阶、淌着浑水的墙壁、堆满杂物的逼仄走廊,还有夜深人静时挂钟机械的滴答声和昏黄灯光下母亲忙碌依旧的背影。他知道当年偌大的临舟城里,毫无立足之地的年轻人是怎样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挣扎的。

      他伸出手臂揽住母亲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胸前。母亲的肩膀比他印象中的要瘦小一些。五十有二的人了,岁月把那个初出茅庐上天入地的大姑娘,一下子就熬成了这个精通世故仍隐忍顽强的小大妈。

      他环顾了书房一周。

      他不知道眼前这场家庭闹剧,或者说悲剧,究竟要如何收尾,但他清楚自己此刻有着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去做。

      “妈,庆叔,我现在有一件事情非常着急要去求证,我……”他拍拍母亲的肩膀,但在这种时候留下个烂摊子拍拍屁股走人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王洪庆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反而语气坚定地对他说:“去吧,我们相信你,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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