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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曼珠沙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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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辞别了老爷爷二人,舟车劳顿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来到了一个村落,房子虽然破旧低矮,却是炊烟缕缕,小孩子们在空地上奔跑嬉戏,别有一番祥和安宁的气氛。
几个挑水归来的农夫见村里来了马车,就走过来问问情况,裴三只说是寻亲途中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并委婉的表示会付报酬。他的措辞十分得体,既不会让人听不懂他的意思,又不会觉得有施舍轻视之意,其中一个农夫当即表示他家就有空房间,家里只他和媳妇两个,地方宽敞。
裴三道了谢,便赶车随那农夫而去。
农夫叫做徐从田,媳妇是个秀丽的年轻女人,穿着一身麻黄色布裙,头上用木簪子挽了个髻,倒也简洁大方,正拿了个绣篷细细的绣着,房间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她见我和裴三走进来,先是一愣,放下手里的活计客套一番,听徐从田讲明原由,立刻表示自己再去做两道菜。
饭菜虽然简陋,倒是十分可口,我叹道:“夫人真是贤惠,这饭菜甚是可口,方才我见夫人绣的花样,漂亮细致,徐大哥你真是有福气。”
徐氏听我这样夸她,忙摆手道:“我这活计跟隔壁的林嫂比起来还差得远呢,巧了,明天就是我们村一年一度的绣花比赛,你到时候可以见见我们村其他人的手艺。若是你不嫌弃,也可以过来一块玩一玩。”
绣花比赛,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我虽然不精于此道,但八姐却是个中高手,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炫耀自己的绣艺,害得我没少被爹骂,她的存在对我而言简直就像是“别人家的孩子”,给我青春的少女时代留下了深深地阴影。此番,我定要张罗几幅绣艺精湛的花样,带回去扔在她面前,狂笑的告诉她,看吧,你那破手艺连村中妇女都比不过,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冲我翻白眼。
正陷入恶趣味的脑补画面中不可自拔,却听裴三道:“她的手艺连补个衣角都嫌难看,明日还是不要过去丢脸了。”
我一脸黑线的望向他,正要反驳几句,却突然有些纳闷,他是如何知道我刺绣的手艺惨不忍睹呢?
饭后,徐氏夫妇拉着我们唠起家常,原来徐从田还有个老娘,也住在这个村子,只性情有些古怪,不愿跟儿子媳妇住在一起,且身患怪病,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为此徐氏夫妇没少发愁。
裴三问了几句病情,竟十分好心的表示明天要给徐老娘看病,夫妇俩大喜,我略微担忧的看了两夫妻一眼,请个杀手给老娘看病,真是怕老娘活的太长(--|),不过看这裴三一脸自信的模样,难道他果真懂几分医术?
第二日,夫妻俩招呼我们吃了早饭,便带着我们去见了徐老娘,她穿着件灰褐色的长袄,面色有几分阴戾,见有外人来还有些不高兴,徐从田跟她解释了半天她才同样让裴三给她看病。
裴三伸出右手搭在徐老娘的手腕上,面色沉静,长睫微垂。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搭着手腕的姿势,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很久以前见到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正在苦思冥想,徐氏却将我悄悄拉了出去,她抱歉的向我笑笑:“我婆婆不喜欢人多,姑娘你不如趁这个时间,跟我去看看绣花大赛吧。”
所谓绣花大赛,其实规模也并不大,十几个村妇搬了小凳子就坐在村口大树底下,一人捧了一个绣篷,有说有笑。
其中一个见徐氏过来,还冲她招了招手:“徐妹子,你可迟到了。”
这一嗓子威力不小,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这边,我跟着徐氏迎着这热烈的目光走过去,徐氏简单的解释了一下原由,又跟大家介绍了我。
“哦,这就是昨儿个来我们村投宿的小娘子吧,真是生的好模样。”那位嗓门很大的大嫂就是昨日提起的林嫂,她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打量了我一番,又道,“看小娘子这身打扮,想必出身不凡,不如也来绣上一张帕子,让大伙看看大户人家的绣样?”
我的衣服虽不是寻常乡间的麻布衣衫,但也是极其普通的料子,这大嫂这样抬举我,想必是好胜心起,想激我跟她比上一比吧。
我却并不上当,只摇头道:“真是惭愧,我不懂绣花,今日来此,是要同各位嫂子们学上一学的。”
林嫂见我态度还算谦肯,便也不为难我,很快又跟其他人讨论起绣花的技巧来了。
我随徐氏在一旁坐了,她从手上的篮子里拿出绣篷针线,细细的绣起来。我倚着大树听她们张家长李家短的唠嗑,不由又有些困倦起来,索性阖了眼打起盹来。
睡的正香,却听哎呀一声,我揉揉眼睛醒过来,却见身旁另一个小娘子一脸幽怨的望着我,那表情活像见了消失多年的负心汉。我浑身一抖,问她怎么了,小娘子指着不远处翻掉的篮子,泫然欲泣:“你将我篮子打翻了。”
我定睛一看,可不是,篮子顺着坡滚下了一条河中,我怕是睡着不小心碰倒了她的竹篮。
忙向她道了个歉,随即走下坡去拾那篮子,待归还给她时,她却是一付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原来,那篮子里装着用纸描好的绣样,此刻沾了水,湿哒哒的晕染开,再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可是我婆婆央赵秀才画的,婆婆说,定要我在绣花大赛里拿了名次去才对得起她,这下可好,我婆婆一定会骂死我的……”她哭的十分伤心,周围的嫂子们都向我投来不可饶恕罪大恶极的深深谴责,我忙问她:“可否请赵秀才再画一付?”
小娘子哭哭啼啼道:“赵秀才前两日已经返城教书,来不及了。”
“这可如何是好,今日绣花的内容是春花,绣样都是提前备下的新兴样式,眼下可去哪里再得一张呢?”那位林嫂本就想为难我一番,眼下得了由头,顿时滔滔不绝起来,很快便引起众位嫂子的公愤。
嫂子们叽叽喳喳,我备受谴责,想着等下我和裴三恐怕就要被赶出村子了,正忐忑,心下却是一动,开口问她:“哪里有笔墨纸砚,最好能有彩色的颜料?”
小娘子抹了把泪,道:“我相公在镇上的酒家做账房,笔墨我家倒是有的,只那颜料是贵重物品,寻常人家是用不起的。”
我想了想:“那你可有胭脂膏子?”
她一脸不解的点点头,我便让她一并拿来,所幸她婆婆去了县城赶集,不在家里,她很快便拿了东西回来。
我找了张宽大的凳子,在上面铺开宣纸,用水调好胭脂充作红色颜料,那小娘子也正好研好了墨,我跪坐在板凳一侧,想了想便提笔开始作画。
只有大红的颜料,那么能画的花便很有限了,又要画时兴的花样,芍药月季之流就太过俗气,而别出心裁的花样么……
我低头画了许久,待半边身子都麻了的时候,才放下画笔,仔细打量着完成的画作,还好,虽然废弃了数月,这张画还勉强能入眼。
“这花生的真美,不过样子却真奇怪,这是什么花呀?”小娘子在一旁问我。
我抬头回答她:“曼珠沙华。”
这一抬头却吓了我一跳,板凳前正端端正正的站着那身姿颀长的男子,他负着双手,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仔细的打量着我的画。
身旁响起嫂子们惊艳的夸赞声,我心虚的伸手去捂,他却快了我一步将那画抽出,眸色深深的瞥了我一眼,直瞥得我心虚,这才仔细的将画纸折好放入袖袋里,浅笑道:“娘子切莫画的太过随心所欲,这世间哪有花长成这个样子,大家可都没见过,你是玩性大起,可耽误了这位夫人比赛就不太好了。”
我嚅嗫道:“可是,我弄坏了她的绣样,总要赔给人家呀。”
裴三将手递给我:“为夫来画就是。”
我默默在心底诽谤,奸诈呀奸诈,这曼珠沙华可是西域供奉的贡品,本想沿途留下线索,让我早日被人找到,不想这裴三一眼就看穿了我的阴谋,真是狡猾!
我没理他伸过来的手,扶着板凳想要起身,不想跪坐太久,腿竟然完全麻掉了,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裴三却似乎早就料到我要摔跤,上前一步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揽过膝弯,整个将我抱了起来。
我老脸一红,这里可这么多人看着呢,真是伤风败俗,白日喧淫(--|),不知廉耻……
他寻了张凳子将我放下,面色微有些不悦:“下次不要再跪坐了。”他的长发拂过我的面颊,淡淡的药香,我嗅着这盈满衣袖发间的气味,微微愣神,这分熟悉感似乎生长在某个久远的回忆中,却被层层尘埃掩埋,不见天日。
裴三自个儿在那凳子前盘膝坐下,另换了张纸重新画过,徐氏在我身边轻叹:“你夫君对你可真好。”
腿部知觉汇拢,酥酥麻麻,我回过神来,看着她羡慕的神色,不由暗自诽谤,若你也被这么个三陪绑匪囚禁,定不会再感叹出这种话来。
纵使这男人是个杀手大夫画师兼任的全才,我却是相信,当一个人什么都会的时候,必定样样都不精通,而我,哼哼,那可是有名的热爱书画,几欲成痴,就不信他的画技还能高过我去?思及此,我却突然想到,那曼珠沙华乃是贡品,只有皇宫中人和几位深受皇恩的权臣才见过,他一届杀手如何会认识呢?
很快,裴三画好了花样,小娘子上前一看,赞叹道:“好漂亮呀,这花倒也眼生得很,是什么花?”
徐氏接过画来,思索道:“我似乎在城里见过这种花,叫做什么美人。”
我凑过头去看了一眼,了然:“哦,是虞美人呀。”
虞美人虽不常见,但也是稍微富贵些的人家都能养育的花种,画此花,倒也算是别出心裁。且这画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虽跟本姑娘的水平还有几分差距,哦呵呵呵(—|),却胜在意境神韵,的确也算得上乘之作,没想到这杀手竟有这许多本事。
我淡淡睥他一眼:“可怜血染原头草,直至如今舞不停。这样悲伤的花,徒有最喜庆的颜色,寓意却不大吉利。”转头又对小娘子说,“还是画我的那副吧,绝对是独一无二别出心裁。”
裴三淡笑:“霸王别姬,虽是生离死别,却也昭示着忠贞不渝的爱情。而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前可奈何。相传彼岸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这样的寓意难道就是好的么?”
小娘子在一旁点头:“楚霸王和虞姬的爱情,真是让人向往,这个寓意的确够打动人。”
我哼道:“虞姬是足够幸运的女人,自刎在了霸王大业倾覆之际,她死的时候,霸王是深爱着她一人的。倘若当初赢得不是沛公而是项羽,必然会坐拥三千佳丽,虞姬那样烈性的女子,又该如何自处?纵使在幸运的现实里,虞姬一个女子,生时辅佐男人的霸业,死时不忘成全霸王的名声,她这一辈子,何曾为自己活过,若这便是你所说的忠贞不渝的爱情,那么,不要也罢。”
裴三似是意外的挑了挑眉,蓦地勾起深深地笑容:“你这话,虽是离经叛道,却有几分意思。不想,公……”他突然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夫人竟是这般豁达的人,不错,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权利,女子也该如此。”
万万没想到,这杀手居然会赞同我的看法,然而更加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言论却引发了大规模的抗议。
周围的大嫂大姐们却纷纷表示反对,什么女子就该以夫为天,什么三从四德,后来直接演变为对我的批判,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就不该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那位林嫂滔滔不绝的跟裴三讲授如何管教妻室的独家绝学,什么吃饭不上桌啊,伺候丈夫公婆洗脚啊,局面以一种不可控制的趋势滔滔奔腾而去,我一面懊恼怎么挑起了这么个受人诟病的话头,又一面暗自庆幸我那恶贯满盈的爹还有些人性,起码没把我教成没有灵魂的男人附属品。
裴三一直笑而不语,林嫂见他听不进,顿时牟足了劲非要把他说通不可,趁着她口干舌燥到处找水喝的时候,裴三轻飘飘截住了她所有想说的话头:“嫂子说的太多,我一时也记不住。且我家夫人如今有孕在身,恐怕不能践行这许多条条框框,还是等我家夫人生下了孩子,再来向嫂子请教。”
周围的指责声终于停了,我长吁一声,安静下来的世界真是美妙。不过等等,这裴三说我怎么着来着,我呸,你才怀孕了呢,好吧,为了这难得的安静,不跟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