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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八回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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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因为昨日睡得多,朗云早早就醒了,见宝玖就在床前搬了两把椅子,铺着被褥,蜷身子睡得很不舒服。大概以为自己得了病,怕夜里睡得沉,听不见自己的叫唤,所以才这般凑到自己身边睡。他起身掀开帘子,轻轻叫了声:“玖儿?”
宝玖“嗯”了声,像做梦似的,突然一下蹦起来:“六爷?您醒啦?哎哟,我睡得死,大夫让多喂您喝水的……”
“我不口渴,你别忙乎!”
“诶?您这是醒了,不睡啦?”宝玖使劲儿的揉揉眼睛,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发现朗云却是没有睡意的模样。
“什么时辰?”炉火渐熄,屋里有点冷,他裹着被子坐起来问。
宝玖披上棉袄,点起煤油灯,凑到洋座钟跟前瞅了瞅:“早儿了呢,六爷,还得两个时辰才会亮天,您躺着再多睡会儿吧!”
“哦,你回外屋睡去!我没什么事儿。”
宝玖睡得满身都酸痛不已,也想回外屋炕上好好舒展筋骨:“那您有事儿,大声叫我。”
朗云点了点头,见宝玖又把灯熄灭了,屋子里黑下来,只剩火盆里奄奄一息的暗红色的火碳,发着几乎无法辨识的微光。他躺回去,翻身面朝里,闭上眼睛,昨日朦朦胧胧地,便觉得浑身发软,可他神智尚在的时候,似乎隐隐约约感觉着克俭的脸,离自己那么近……朗云连忙闭紧眼睛,不再去想。
天还没亮,王爷就派人来问,朗云是不是醒来,宝玖说都好了,睡这么一大觉,反倒养得有精神呢。后来王爷说起这事儿,朗云只说自己是把安神香当檀香点了,所以睡得沉,其实叫他的时候,也听得见,就是懒得回应。王爷只当他耍娇儿,让人抱,便信以为真。在克俭面前,他也假装什么都没记住,但其实心里是有些介意,懵懂间,感觉甚为怪异,又理不清,只觉害羞和难堪。
宝玖时不时去找绯墨的事儿,也没能瞒过朗云的眼睛,忍不住告诫他:“你这般殷勤,被三哥知道了倒不好,反会以为你想替绯墨出头,对他不会留情,说不定还会找你麻烦的。”
“……奴才,奴才就是想替绯墨出头么,”宝玖难得这么大胆地跟朗云说话,“扑通”跪下来,“六爷,您救救绯墨吧!再这么下去,他要给三爷打死的。”
“你真会给我出难题儿,”朗云坐在书桌前写字,头也没抬,“我怎么救啊?难不成,你让我去找三哥要人?”
“这……”宝玖当然明白这其中盘根错节,并不是那么简单:“好歹,您可以找王爷福晋想想办法。”
“你当阿玛额娘就我一个儿子?”朗云这才搁下笔,瞅着宝玖说,“若坏了这些规矩,下回三哥过来跟我要你,我又拿什么借口拒绝?三哥的姨奶奶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上门来撒泼,我们多丢人?”说到这儿,见宝玖好似不太高兴的样子,只得安慰他:“以后又机会再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罢!可别再借我的名义给绯墨东西,那是害他呢。”
心里明知这种事怪不得朗云冷漠,宝玖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别扭,只觉得六爷终究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又怎会在乎奴才的死活?但事情过后,自己想通了,又为自己随便责怪朗云感到惭愧,六爷本来就不是那种风风火火,说风就是雨的冲撞鲁莽的人啊!
大格格这几天来得可勤了,现在听说彭武申和朗云关系不错,逮到时机,就旁敲侧击地询问彭武申的性格喜好。朗云自是明了她少女怀春的心意,但碍于他和彭武申暂无深交,再说亲事还没谱儿呢,也不好跟海澜说些什么。连一旁的宝玖都觉得大格格这人实在太不懂矜持,女人家的,这么野心勃勃,有点什么心事,非得要逼着赶着周围的人都帮她撮合,不达成心愿誓不罢休似的。
这天好不容易把大格格给打发走,宝玖进书房想问要不要歇晌,结果就见朗云执笔坐在书桌前,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笔尖儿的墨汁滴在纸上,渐渐地晕开,仿佛一朵慢慢绽放的梅花……宝玖从没见他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
朗云自己也说不清这股烦闷从何而来,海澜含情的眼睛,微笑的嘴角,对彭武申几乎毫不掩饰的爱慕,对未来美好如诗的向往,让他心里莫名酸痛。向来他和海澜关系比和其他的格格都来得亲近,因为海澜外向,不像其他人那么藏着心事,有烦恼,会找他分担;有了乐趣,也不吝与他分享。可他不明白,这一次,怎么完全没有替海澜的幸福感到高兴?
正月十五太福晋请客看戏,请了不知多少达官显贵的女眷,武申的母亲必然也会在座,朗云清楚这样的安排代表着什么,想是要不了多久,海澜的梦想就会实现,她从小到大,看似大咧咧不懂事,可总是能牢牢地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朗云铺平了纸,让宝玖帮他多研些墨汁,他站起身,开始默写《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心经》很短,只有两百六十个字,当年他养的吧狗病死,仔细地抄了一遍,才缓解失去的心痛;朗霖打得书敏说话结巴,他抄写了两遍,方觉心境能够沉淀;那年老佛爷召他进宫,他实在不想去,索性装病,阿玛逼着他,说就是病死也得进宫的那次,他抄了三遍……这一次,他不知要写多久,才能将心中的念想压下去。
宝玖沉默地陪伴,不敢劝说。跟了朗云这么多年,他经常想,若六爷如七爷那般,生起气来,恨不得拆了整个王府来泄气,恐怕就不会落得如今久病缠身了吧?作为伺候的奴才,宝玖庆幸朗云不是那种因为自己喜怒就糊弄奴才的人,但他的心事,堆积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自己还可以找书敏,找齐修诉苦,可六爷在这王府里万千宠爱,其实又比谁都孤独。兄弟里只跟七爷亲近,可七爷偏偏是个麻烦精,不给他惹事儿就烧高香了。
每当看他默默抄写《心经》的时候,宝玖就觉得朗云高高在上,身边没别人,只有他自己,云里雾里,风中雨中,都是他自己,象是笑着,却不欢喜;若是难过,也不给人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