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徐宝珠生在破落人家,她懵懵懂懂知道自己的身世,毕竟,父亲被砍头那年,她已经十三岁了,菜市口那场行刑围了几十圈人。冬天,天气初寒,每个人棉袄袖口带着脏脏的煤灰,讪笑着,打趣着,口里呵出一阵阵白气,吐出的瓜子皮在空气里四散落下,就像死了的飞蛾。
“太冷了。”徐宝珠心想,不知道是心冷还是手更冷。她太矮了,什么都看不到,面前是一堵堵壮汉和妇人,他们都比她高。突然间,人群哄的一声。
徐宝珠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要去哪里,要去依靠谁,徐宝珠只有十三岁,十三岁还没到出阁的年纪,而大厦倾覆得太快太突然,徐家没有做好准备,就这样瞬间崩塌。
那天她听到家中下人窃窃私语,说父亲会在午时三刻行刑,家中人心惶惶,无人能顾忌得了她,慌乱中她跑出来太久了,家中母亲必定会发现。到时候可就惨了,定要被母亲打骂责罚。
徐宝珠逃离人群,在石板街上飞快地跑起来,绯色裙摆,佩环玎珰。她越发焦急,内心惴惴不安,总预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天空飘起微雪,一片片落下,雪中疾跑许久,宝珠有些气喘吁吁,睫毛晶莹,脸色桃花,额头温润。她怕自己越跑离着府邸越远,便停下来缕些思路,记记来时的路。不远处的酒家在雪中闪着微红烛光,雪下的更急了,地上湿滑难行,她裹紧衣衫,有些艰难地走向那个看起来温暖的不远处。
胡桃酒家虽地处远州城的东北角,但因靠近城门,商贩聚集,鱼龙混杂,又烤的一手好野猪肉炙,生意热闹非凡。林中云在外游寻宝刀,途径远州城下,专程至此。身困顿乏,点上一壶罗浮春酒,二斤野猪肉炙,三碗笋泼肉面,五六小菜。菜未上齐,便酌饮温酒,随心望窗外雪景。远州地处北国,背靠环山,面朝大漠,边塞要地有着不同寻常的瑰丽奇景,窗外万里飘雪,素白无暇,只有酒家的红灯摇曳,袅袅升烟。
林中云百无聊赖,忽见窗外风雪交加中缓缓的身影。那个身影不断走近,粉团团的,雾蒙蒙的,在雪中看不真切。温酒让他不再感觉到寒冷,旅途跋涉的辛劳逐渐消失,他看着那个粉色的身影走至檐下,眼里和唇角有了些莫名的笑意,女子背对着他,发上还有些雪莹,绯色衣衫略有些单薄,他甚至有些想把自己的裘皮披风送她,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自己好笑,自从家门破败,独来独往十三载,好像再没有什么人让他上过心,今天倒是奇怪了。思绪有些混沌,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个让他一辈子也无法解脱的一天。林中云仰头一饮而尽,酒碗清脆。窗外女子听见声响,蓦然回首,乌发媚眼,朱唇桃面。她有些好奇地盯着林中云,仿佛在看着从未见过的异兽,两下对视片刻,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女子面有羞色,眼神游移至别处,匆匆离去。
“那怕不是徐府家的二小姐吧”,林中云在一片吃酒打诨声中听到有人低声议论,“如今这徐大人潦倒,怎见着这徐家小姐出来乱跑,真是破败户了”,一片嘲笑声起,林中云一瞥,是赖三这个泼皮,“最近手头紧了点,真是老天爷开眼了,让老子有这么个大生意可做,徐家的小姐都是芙蓉花一样的模样,这个二小姐听说脾气不小,不如大小姐温柔可人,但这容貌可让人心痒痒,让老子先试试,再卖给那鸨儿,定能挣他一大笔赌钱。”赖三继续在那里喝酒调笑了一番,起身走至房外。林中云擦了剑鞘,径直走出。
徐宝珠觉得自己有些失礼,那样盯着男人看,眼睛都发直了。母亲告诉她那些规矩,平时甚是讨厌,但现在想想却是有些道理,内心有些又羞又恼,怨自己不懂矜持。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却是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眉如墨画,眼若星辰,威武英发,气度非凡。诗句和戏文里的美男子原来都是真的,那看看也无妨,谁知道自己这辈子的夫君是个什么样子,万一是个莽夫,是个老朽,是个粗人……突然想到粗人,她记起来刚才那个赖三过来要帮她叫辆车马送她回府上,怎么还没有动静。这个赖三原来在徐府当差,后来不知为何被赶了出去,办事确实不够牢靠,等了许久,到现在车马都没备上,自己可怎么回府,母亲要担心死了,回家怎么办才好。
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法子,雪有些停歇,天色也渐晚,还是想法子自己回家吧。
林中云许久过后回到桌前,饭菜已有些微凉,他不动声色吃完了酒菜,那赖三一瘸一拐地进了酒家的堂厅,一众损友打趣他解手怎么这么久,连腿都蹲麻了,他拿起随身的包裹,不多发一言,便悄溜溜离去了,众人虽不解也无心过问,继续吃酒谈笑。
徐宝珠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回到了府上,天色已黑,月色渐浓,映在雪上,有些惨淡的光。家院没有灯火,黑漆漆的,好像没有了人烟。她心想要去给母亲赔罪,内心却又忐忑,不敢去找,踌躇中来到了母亲的卧房,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在。宝珠心一沉,要打要骂也是自己的母亲,反正因为不守规矩也不知道被母亲骂过多少次了。她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月光煞白,透过窗映在地上,屋里安静地可怕。
“啊!”宝珠进入内屋,看到母亲已经头悬白绫,已去多时。
多年后宝珠再次回忆起这一幕,那就像一段永远没办法翻过去章节,它总在安静的时候悄然而至,让你细细咀嚼伤痛的质感,它也有可能会在幸福的时候忽然降临,让你觉得眼前的快乐并不真切,它最常出现的地方可能是噩梦的尽头,它会把人生最初的失去带到你的面前,让你懂得有些事有些人永远无法释怀。
宝珠只是个十三岁的丫头,她抱着母亲双腿,泣不成声,她知道母亲是随父亲去了,这样决绝,这样狠心抛下了她和姐姐,不给她们留下一点点希望。她亲眼见证了父亲的死,但并没有一种真实感,她与父亲平时见面就甚少,父亲的妻妾众多,平时并不愿意多见母亲和姐妹俩,宝珠对他有种天然的疏离。但母亲是她的唯一,母亲为何要为了那样不爱她的男人而去,丢下她们。她又怨自己只知道乱跑,如果她在家,母亲或许不会死,或许她能拦下母亲……
泪眼婆娑,她看到远处的火光。
“着火了!快跑呐!”她听到屋外的喊叫,只见一个老奴裹着包裹急忙忙地往外冲去。
“陈妈,你要去哪里?”宝珠拦住她。
“二小姐,你去哪了?哎哟,你没看到火都烧起来了吗?快点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家中失火,为何没人灭火,那些小厮杂役去哪了,就让火这般烧起来了?”
“哎哟,我的二小姐,家仆早就走的一干二净了,老爷都被砍头了,你还是快些逃命吧。”老奴顺势要越过院门。
“我姐姐呢?她在哪?”宝珠抹了抹脸上泪水。
“大小姐……大小姐她不见了,大概是被什么人掳走了,老身得走了,耽误不得。”她不小心未拉紧包裹,地上散落了细散精致的银钱和首饰,也顾不得拾捡,急急忙忙跑走。
宝珠不敢想象姐姐会遭遇什么,姐姐的性格那样柔顺,若落入贼人手中,必然遭受无尽折磨。她呆呆地望向远处那片火光,黑夜里的火色格外鲜明,映着她清丽但又倔强的脸庞,照着空荡荡的宅院格外凄凉。宝珠眼中的泪珠还是热的,腮上的泪痕已经凉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多留,徐府已经没了,无处为家。
后院是以前母亲最喜欢的地方了,母亲总带着姐妹俩一起去后院种花植草,如今也长时间无人打理,已经荒芜遍野。徐宝珠没有什么时间再去哀叹这些花草的消逝,她跪在那棵樟木下,用尽全身力气,挖着泥土,和着血泪,她终于让母亲入土为安。
月光下,她朝着新坟拜了三拜,默立良久。
火已经翻滚着朝她的方向咆哮而来,宝珠向墙外飞跑,又思虑片刻,捡起地上的散碎银子和首饰,转身望了一眼燃烧的故园,翻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