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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十三章 风起微澜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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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琼自从嫂子出了那么个另选美人分宠的主意后着实上了心,按照王家的意思,偷偷传出话去便是。可王琼到底跟苏长安久了,知道自己丈夫什么地方绝对不能招惹。于是让嫂子带话回去,主意好,但不能操之过急。让家里先在京畿各地留意起来,身份家世尽皆不拘,只要够美,想办法采买后送到宫内。王琼还有另一个想法,地位还真越低越好,让她亲手调教一阵子再献给皇帝,从此后宫得一助手。
不过没几天,却得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原来前一年冬天苏长安翻看户部文书,感慨人口不足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京畿之地算得上太平了,人口还不到民丰王朝时的一半。户部尚书也说民丰灭亡后一百四十多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死于战火;加上中央权力溃散,各种天灾难以及时救援,人口损失的确十分严重。又说,留国京畿地区,人口寿命不过四十,其他地方可想而知。苏长安听了连连叹息,说天下纷乱百姓遭殃。户部又说其实也不光留国,周边国家都有这种烦恼。勉强要说人口充裕,只有南面长清江江左的楚国。长清江扶朗天险,自南郑到楚国一百余年,没有任何兵马踏过长清江一步。故而百姓安居,人口充沛。
新年的某一天,也就是晴朗离京后不到五天。那日阳光明媚。苏长安难得空闲,在御花园散步。老实说,皇宫的花园还不如忠平王府,为了防止刺客,树木不能太密,花草不能太高。山洞、树屋更加是绝对不能存在的东西。走了一阵子,忽然听到哭声,命人去查,从角落里抓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宫女。女孩子在皇帝面前瑟瑟发抖,流着眼泪说十来年没有音信的家人带来口信,说两个哥哥前些年被拉去当兵,都没回来。又说家里遇到大水,两个嫂子还有小侄儿都死在水里,如今只剩下老两口,在京城一个客栈打下手。客栈东家的女儿也在宫里,和她交好,不知道怎么让双亲知道这个十来年前选进去的小女儿还活着。她进宫十二年,本都对“家人”两个字绝望了,如今听说当初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只剩下两个老人家,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啼哭,没想到惊扰圣驾。
苏长安长久不说话,然后径直去了清寰宫,对王琼说“计算一下后宫的用度,朕想要放年长的宫女出宫。让她们回家侍奉父母,许配人家,即是皇家恩德,也能增加人口。”又说但凡二十五岁以上,能放就放,宫里留那么多人没有价值。再嘱咐一句,是放回家去,到民间婚配,不是赐给王公大臣,这件事就交给皇后。王琼自然将皇帝大大歌颂了一番,苏长安见她这日装扮、神情和往日大有差异,虽然端庄,却眼底眉梢皆带妩媚。而且每一句话都和着他的心意,抬眼看他的时候一抹柔情流淌。王琼本来就是好相貌,只不过平日里太喜欢端着架子,又爱拈酸吃醋,加上她的母系一家以外戚而骄纵,时不时摆出掌控朝纲的样子。苏长安每每在朝堂上看那一家子的骄纵跋扈,回来再看王琼吃醋,实在是受不了。他自幼丧亲,固然缺了亲长疼爱,同时也没了管束。忠平王府内唯其独尊,加上他才学敏锐,纵然教书的先生也是赞誉为多,更是没办法容忍王琼。只不过皇后有皇后的地位,他身为君主雨露均占、恪守礼法是义务。再看皇后不顺眼,一旬里总来转转,也着实想要让王琼生下皇子。难得这天王琼知情识趣,曲意逢迎,苏长安觉得奇怪倒也不问,乐得温柔乡里缠绵。
王琼果然第二天就命女官检点宫女籍册,将二十五岁以上,身家清白的尽皆挑选出,然后拨下银两,让她们出宫回家。女官们忙了三天,整理好册子递交王琼,皇后略看了一眼见人数不少,笑着说:“天恩浩荡,择吉日让她们回家吧。”说着把册子递了下去,此时冯才人在侧,躬身行礼说能不能让臣妾看一眼。这位冯才人时年十九,与皇后为姨表亲,入宫一年多没有得到垂亲。家人着急,想到皇后这门亲戚,托人来求。王琼这天想起,召她过来,正遇此事。
冯才人看完,行礼道:“臣妾有一个想法,不知能不能说。”王琼点头,冯才人指着册子说:“请皇后将那些三十五岁以上的宫女从册子上取下。”
皇后问这是什么原委,回答是——
“三十五岁以上的宫女,即便出宫也很难婚配,父母只怕十之八九已不在堂,她们久居宫中,又是女子,没有生活的能力,放出去反而害了他们。倒不如养在宫内,也是恩德。若是这样一来人数不够,以二十五岁以下,家人皆在京畿的宫女充数。”
当天晚上,苏长安宿清寰宫,皇后上名册。皇帝看出没有年长宫女,问其故,王琼道:“年长宫人一生侍奉后宫,让他们在后宫颐养天年,也是陛下恩德。”
苏长安大喜,揽过王琼柔声道:“皇后聪慧。”王琼垂目:“臣妾并没有想那么周到……”看一眼皇帝,柔柔道:“冯才人提点。”
翌日,通过皇后引荐,苏长安召见冯才人,惊其才思敏捷,召侍寝,一月后册封美人。
宫女于正月十四出宫,正赶上翌日上元佳节,普天同庆,与民同乐。共放出宫女六百余人,皆给予安家银,皇后亲自主持仪式,代皇家谢这些女子以青春年华侍奉后宫。在此之前,皇后找了个机会对苏长安说这一次放宫女,是陛下恩德,不过宫内还是需要补充一些新人。又说现在宫中除了陛下登基册封的妃嫔,其余宫女都是苏炫在位时选入。如今放了六百宫人,补充一百人进来,也不为过。
苏长安想了想说后宫交给皇后,你来安排,记住,不准超过一百,而且,严禁骚扰地方。又问皇后属意何地?王琼在他怀中娇媚的抬一下眼“蔡、信二州。”
苏长安轻笑:“为何选这两处?”
“自古蔡地多美人。”
“云华夫人么……”
话说林晴朗想方设法把筹集军饷一事推到了益州,她却不知道,益州刺史孙秀早在年前就已经调任信州刺史。一直到晴朗回到安平,听说此事,又是气得咬牙切齿。齐燕之看得哭笑不得,讽刺了一句道:“小人本以为大人您苦苦上书是为平州百姓减轻负担。”晴朗眯起眼睛看了他半晌,冷笑两声。
晴朗本以为朝廷很快就会对郑国开战,没想到回到安平就没了消息。好在郑国委实没有大本事,在边境几次侵扰都让廖江城的军队打了回去。一直到正月末,终于开始忙碌起来。平州开始春耕,还要整修河堤、疏通渠道,防备春汛。此时,王仲道正式开始用兵,他和廖江城的风格完全不同。廖江城谋定后动,筹备期间不紧不慢,平和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职责。一旦确定,动如雷霆。
王仲道喜欢大派头,人还没到已经举国皆知,不但举国皆知,邻国都已得到消息。他喜欢的是威慑,出兵之前就让人知道——留国平汉将军王仲道要开始用兵了!他本来就是常胜将军,消息传出,未见其人已足以让敌人颤抖。这又是一种摄敌方法,也算是决胜庙堂。只不过他太喜欢摆派头,扰民过重,而且王仲道的军队多有劫掠之举。正是这一点,让他受到不少士子的诟病,更让林晴朗很不顺眼。
齐燕之说过,林晴朗看到军队劫掠就咬牙切齿,不全是官员的爱民如子,而是因为她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切肤之痛。晴朗幼时家境还算殷实,几十亩田地,兄妹四人,她排行第三,父母慈爱,温饱不愁。结果北赵末年某一次用兵,敌国军队还没怎么骚扰百姓,却是北赵军队,撤退的时候焦土政策,收走了所有能收的粮食,放火烧了农田。等到王师收复失土,驻扎当地,筹集军粮的时候是一家一户的搜,连老百姓留下的种子都不放过。晴朗的两个哥哥因为在士兵抢东西的时候顶撞了几句,顿时一顿痛打。她长兄因此丧命。不久后又遇到大旱,好好一家人陷入绝境,父母实在没法子就将七岁的她卖给了人贩子,辗转几次,为忠平王府所得。推根就底,便是军队放纵,害得她家破人亡,幼年失亲。
留国名将,林晴朗独敬廖江城,敬的就是他军纪严谨,秋毫无犯。更尊敬他在如此约束士兵的情况下,仍然能让他的军队保持锋利的战斗力,并且让的士兵们对他敬若神明。
王仲道一开始用兵,安平顿时忙得晕头转向。尤其是司曹、司银、长史、司马这些人,恨不得多长出几双手来。
这一天阳光明媚,杨柳萌芽。廖琴熬到了这一年第一个旬假。青峰书院虽有宿舍,然每旬休息两天,学生自可归家。廖江城的大都督府在蔡州,往返起码半个月,除了新年假期绝没希望回去。廖琴是打心眼里不喜欢青峰书院,他性格飞扬跳脱,又十分聪明,平日经常冒出一些新想法,且万事都喜欢追根究底一番。他的第一个西席是个怀才不遇的书生,常说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而平素听那些乱世英雄故事,更是从东家转到西家,就连他们廖家也前后侍奉几个国家。多年来,在廖琴里,这就是天理;再怎么说,没有吊死在一棵树上的道理。
然而,青峰书院是绝不允许这样的思想的。青峰书院数百年来讲究的就是忠臣孝子、节妇烈女。主君不仁,忠臣要劝谏,劝谏无效那就死谏,有买棺谏君的勇气。若是主君遭难,不管臣子受到什么不公平的待遇都要忍耐,要守候在君王面前,死在君王面前。
这才是青峰书院交给学生们的天理。
廖琴一开始完全不能理解,他喜欢追根究底。例如书院教授前朝名臣宋柬的故事。这位宋柬是民丰末年的文官,曾任太常寺卿。民丰哀皇帝时,权臣蓝永卓专权,宋柬多次上奏皇帝控诉蓝的罪状。最后被蓝永卓反咬一口,投入大狱,受尽了各种折磨。其后叛军围城,京师危在旦夕,有人想起叛军首领乃是宋柬的学生,让他前去劝说。叛军首领自然是劝他留在营中,却被拒绝。其后,宋柬主动主持京城守卫,三个月的激战,退却敌人。然而,叛军退却后不到半年,宋柬再度被捕,流放荒芜之地,最后死在路上。宋柬死后八个月,京城陷落,民丰王朝走到了陌路。
书院让学生以此写文,廖琴说此时民丰王朝已到穷途末路,皇帝年幼,权臣贪暴。宋柬几次三番劝谏,已经尽了臣子的职责,尤其是流放的时候,明明有学生故旧来救援,就没有必要坚持如此。宋柬被称为良相之才,如此学识死于小人手实在可惜,应该另择明主,为民效力。或许,能因此使扶朗免受一百四十余年分崩离析之苦。
这篇文章交上去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廖琴被好生训斥了一番,关了几天黑屋,外带抄写各种教导忠烈殉死的文章。从此往后,还被书院看作要特别注意的“不安分学生”。廖琴也不敢告诉爹爹廖江城,至于两位庶母,他知道说了也没用,一不小心传到江城耳中,说不定自己还要再挨一场惩罚。在书院里受委屈排挤的时候,难免想自己的生母要是活着就好了,总有个能撒娇诉苦的人。他头两次旬假到晴朗那里玩,很受燕之疼爱,此后居然是只要放假就跑去刺史府,一次又被先生惩罚还挨了板子,见到燕之大哭一场,把在青峰书院遇到的种种都说了一遍。燕之自然好好安慰了他一番,又教他有机会在晴朗面前撒娇说几句,或许林大人愿意帮忙在廖将军那里帮你美言。
这日廖琴又是直奔刺史府,走到半路一个绣球砸下来。他还没回过神,呼拉出来一堆人围住,大声说:“在这里,在这里,新姑爷找到了——”
廖琴顿时懵住了,看旁边扯住他的几个人都是大户人家下人打扮,抬头看到临街楼上一个窗口正放下帘子,隐约可见女子身影。他还没来得及问明原委,一群人已经扯他到路边,外面还呼拉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屋内出来一对夫妻,一把拉住他说“小哥啊,今天我们家闺女绣球招亲,正好丢到小哥,这是缘分,请里面坐。你住哪里,我们请了你父母高堂过来,就此定亲吧。”
廖琴大惊失色,拼命摆手。青峰书院规矩多,不许奢侈,他身上只穿了件普通的蓝布衣服,半点没有大将军公子的样子。这家人还道:“我们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不过在安平有好几家店铺,我就一个女儿,将来家产也都是小哥你的。”廖琴心想这是什么和什么啊,自己的家世,这种平民商贾的女儿给自己当小妾不定爹爹还要皱眉。他和这些人纠缠了半天也说不清楚,旁边还起哄,虽然没说清楚,却多少听明白这件怪事的原委。实在被纠缠的不行了,他瞅了空,推开两人闷头就跑,也有人追上来,被他几下打趴,于是一个跑一群人追,一直到了平州刺史府侧门。廖琴一抬眼,见两个门童都认识,叫了声:“救命啊——快让我进去。”飞奔而入,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那人倒退了两步见是他,皱眉道:“这是什么人?怎么在刺史府乱跑。”
廖琴抬头见对方是二十来岁女子,并不认识,当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叫了声:“我找齐总管——”继续往里面跑。一边有人过来介绍说“不用拦,这是武威将军的公子,刺史府来惯了的。肖书吏有没有空,劳您这边看看,廖少爷吵闹着让人救命,后面好像还有一堆人在追……”
这女子是林晴朗回来后新提的书吏,名叫肖归雁,正正经经成康元年恩科及第。她是寒门子弟,寒门到家徒四壁,她父亲是私塾的夫子,她读了不少书,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又没有兄弟可以光耀门楣,说了两门亲都没成。最后咬咬牙,她参加了成康元年留国恩科,最后授了正九品下官,只能说比吏稍微好一点。挣扎了几年,如今在从八品上,担任通县学政,官员考核的时候被郑焕发现,推荐给晴朗,提到州府担任书吏,品阶没变,却算升迁。当下到门口看究竟,那群人发现是刺史府当然不敢闯,在远处探看。肖归雁问了一下心中好笑,告诉对方“这是武威将军的公子,不是你们攀得起的人家,回去吧。”
廖琴一路叫着找到了齐燕之,一把拉住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后者问他原委,他又害羞起来,扭扭捏捏半天不说话。肖归雁正好过来,笑着说:“什么事啊——廖小将军差点被人抢亲。”
当天晚上,林晴朗回来,廖琴去向她请安。晴朗笑着说我在京城见到你爹爹了,大将军一切安好,而且皇帝对他恩宠有加。廖琴当然高兴,最后却小声加了一句“要是能跟着爹爹去京城就好了,这里过年好没趣。”晴朗揉了揉他的头,心想这倒也是,他没有母亲和其他长辈。只怕新年守岁的宴席上只有他一个人坐那里,守着偌大将军府,真难为这孩子了。燕之又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晴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说:“我的小将军啊,你做什么了?始乱终弃?私定终身?”廖琴羞得满脸通红连连跺脚,晴朗逗够了才说:“这家人也真有趣,怎么如此着急要把女儿嫁人?而且,好像是倒贴着往外送。”廖琴说我当时听到围观的人说的零碎言语,好像是要在平州选美人之类的。
晴朗“啊”了一声,心说原来如此。民间最怕遴选宫女,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养大了,因为穷困卖了也就算了,莫名其妙送到皇宫从此生死不知,这算什么名堂。当下皱眉道:“怎么会有这种事?”说的时候望向燕之,后者点头道:“小人听小将军说了后去打听了,民间的确有此说法,而且有鼻子有眼。近来有适龄女儿的人家都在忙着找人定亲、结亲。肖书吏也去查了,答复一样。”
林晴朗心想:“这又是什么毛病,怎么当上皇帝毛病越来越多了?难道是苏家的传统,正常人一坐上皇位就犯病?而且刚刚才放出六百宫女,这会儿,要全部补回去,那还折腾什么?还不如别放,让人家妙龄女子正常成亲,而不是蹉跎到二十五六岁还要看皇帝的心情。”吃过饭,廖琴去休息,晴朗换来通判王琅说这件事归你了,去查明白。又说:“遴选宫女,内府文书当送到地方。如今本官一无所知,民间沸沸扬扬,其中应该有不正常的事情。你是皇后的兄弟,打听内府中事比较方便。若是查无此事,立刻张榜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