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明月晓轩

18、 第十章 岁月留痕 下

　　晴朗言出必行，三天后果然去禁军大营，为了行事方便前一天又到宫里缠着苏长安给了特旨，却只穿便服，跟着苏春看过军营、操演，又和各级官员聊了聊。最后钻进营帐专心致志和一大堆文件斗争。处理公文从来是晴朗的强项，她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文词清俊简洁，虽没有大文采，但含义明晰，指示确切，正是公文的必须。如此还在军营住了一夜，第二天午后才伸伸懒腰去见苏春，笑道：“我看大将军把这个禁军治理得很好啊。”
　　苏春搓着手傻笑。
　　“对蔡国用兵前后，我常见廖将军操练兵马，也蒙他不弃，点拨过领兵的要领。禁军军容严整，操练之时令行禁止，这倒也罢了。昨夜我在营中行走，虽有副将陪伴，仍处处问口令，而且夜中不闻嬉笑打闹之声。苏春，你带的是一支能面对强敌的好军队！京城有如此保护，皇帝方可安寝。”
　　“如何敢与廖大将军相提并论。”
　　“要是上阵，你当然比不上。但是守卫京城，军容严整，训练纯熟且有为皇帝效死之心就足够了。”然后笑了笑，看着苏春道：“我已有计较，你安心继续当大将军吧。放心，掉不了脑袋。”
　　后来，她在皇帝面前作了这样的汇报——苏春的性格，要指望他马上信心百倍是不可能的。只要能保持长久不出大错，加上陛下您反正也喜欢鼓励他，慢慢的就能好转。又说目前辅佐他的几个武将都选得很好，不需要费力了。只不过苏春身为禁军大将军、三品武官，少不了有很多官场上的交际和公文往返，这就要他命了。说道这里笑了笑：“文官欺生，而且欺负的不动声色，苏春这个老实人恐怕被欺负了一年都没想明白。陛下，我推荐一个合适的人吧，任命他当军中记室，替苏春处理一应往来，必定合适。”
　　苏长安点点头问是什么人，回答是——郑焕。
　　不久后，吏部调令，郑焕入京，出任苏春的记室。原平州长史则选了别处一个官员考核中出类拔萃的司曹提升。
　　苏长安又笑看晴朗：“看来是放下了。”
　　晴朗也笑：“陛下说的是，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难怪古人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别后重逢，确实有一些想法截然不同。”
　　“本来也就没必要心心念念，”他抬眼望着她，缓缓道：“你这个傻孩子，平日里撒娇耍赖，真遇到该撒娇的事反而藏着躲着。”
　　“陛下说笑了。”
　　“看来要怪朕啊，朕果然对你不够好么？让你，如此害怕……”
　　晴朗拜倒：“是臣多心。”
　　苏长安静静的看着她，十一年来，这个女孩子在他身边长大成人，从瘦弱的乡下小女孩到如今窈窕无双的年轻官员。她几乎是他一手调教，一点点看她出类拔萃，有时候会格外欣喜，欣喜到犹豫起来，生出一种不忍心攀折的怜惜。
　　从他记事起，陪伴在侧的就是晚梅，后来他才知道，这女孩儿是北赵太常寺少卿的女儿。北赵灭亡之时，父辈不肯向新君低头，男子皆死女子为奴。那时她未满一岁，跟着母亲和姐姐被赐入忠平王府，三年后母亲被卖，而姐姐受不了奴婢生涯悬梁自尽。一阵混乱惊动了云华夫人，知道是北赵官员之后，从此留在身边陪伴苏长安。要论起来，晚梅还是苏长安的姨表姐。在苏长安的记忆中，母亲云华夫人是个极其温柔善良的女子，对待下人宽容大度，纵有错误也只是温言指点，从不打骂。也许是记着北赵，又也许是记着结发的益州王，云华夫人对晚梅一如亲女，更让她和齐燕之跟着苏长安一起读书。云华夫人去世的时候，拉着晚梅的手说：“好姑娘，从此你把长安当弟弟吧，好好照顾他。”晚梅答应时的目光坚定无比，让抹着眼泪得他有了安全感。云华夫人又说：“我儿长大后就纳了晚梅吧，也好好的疼爱。”
　　然而，晚梅却对他说：“小王爷，奴婢将来想要当官员，殿下会不会成全？”
　　他也不记得到底自己答应没答应，却记得她的这句话，更记得这女子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晚梅死后三年，他在晚香的身上又一次看到了那几乎是在拼命的勤学苦读。他不知道一开始的纵容是不是对晚梅的怀念，渐渐的，便成对这个女孩子的栽培。她比晚梅聪明的多，晚梅常常捧着书愁眉苦脸说“殿下怎么听一遍就记得住，奴婢读了十七八遍还是不怎么明白。”她却举一反三且敏捷善辨，明明那么晚才开始读书，十三四岁便能与他半天半天的互相谈论学问。他看着她常想起晚梅的志向，又忍不住想“如果是晚香，说不定能踏上官员之路。”
　　自从有了那样的想法，他对这女子的心思便复杂起来，即爱她可心知意、容色无双，想要抱她，让她一辈子都是他的晚香，在他身边欢笑，为他用尽心机。另一方面，却又想让她高飞，让那一身才学，天赐华艳淋漓于世。
　　有几次，想要抱她，在她伺候他更衣就寝的时候谈笑挑逗，他知道，她能看出他眼底的欲念，更不会读错他的暗示。她含羞带怯，却又连连躲避，一次次的逃开。终有一夜，厌倦了这种“你情我愿”的纠缠，他干脆利落的说：“今日，为本王侍寝。”她低着头说“是，殿下。”放下书简开始解衣衫，然后，便在他眼前，泪水落下。他怒极，翻身坐起让她滚出去，他苏长安不会抱一个哀哀哭泣的女人。在她退出的时候冷冷道：“为本王选人来代替你吧！”她带着哭音说“是，殿下”，果然为他选了美人。
　　苏长安记得是在这女子十八岁那年真正明白了她的心意，那时，她说：“若是有用，请殿下将晚香献给皇帝。”
　　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女子对男子的万种深情，也看到了她深藏于内，与儿女情长并列的，壮志凌云。
　　他知道，他从此失去了能成为他姬妾的晚香，却得到了他自少年时就期待的，他亲手培养出的朝廷栋梁。

　　从禁军大营回来后的，留国开始了新年庆典。扶朗中州地带的新年庆典从腊月二十开始，一直到上元佳节，二十五天内日日有名堂。从庄严肃穆的腊月祭祖，直到上元节火树银花举国狂欢。
　　豫阳城，中州腹地，冬季河流冰封，万山裹素。但又不是北面燕国那种滴水成冰的酷寒，总而言之，正是冬的韵味最淋漓之地。二十日，林晴朗以官员的身份参加了祭祖大典。祭祖，当然是祭奠留国列祖列宗，而今苏长安在位，其父苏澜，母亲云华夫人皆得以享祖庙。皇陵在京城近郊，一群人十九日出发，翌日返回，其间众多规矩，算是新年庆典中最无聊的一项。参加祭祖是官员们的光荣，但光荣不能代替那种无聊，于是那天浩浩荡荡的祭祖队伍在豫阳城内解散后，林晴朗大大的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往馆驿走。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叫，回头一看，却是廖江城。
　　原来廖江城在十二月中旬接到圣旨，令他立刻回京，于是将兵马政务分别交付给相应官员后飞马赶回。晴朗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又是做什么呢，蔡国还没完全安定，这位大都督日理万机，可没有她这种内地文官那么好的命，一刻不可离前线。问廖江城，后者也一脸茫然。晴朗想了半天，从“是不是又要有新的军事行动”，直到“国内难道有谋反发生”都想了一遍，忽然一个激灵，脱口道：“将军在蔡国可有逾矩之事？”
　　廖江城摇头道：“我向来谨慎，并不记得有做错什么事。卿何以有此问？”
　　“圣上急召前线大将，恐怕是——有人告将军谋反。”
　　林晴朗的猜测在这天晚上得到了证实，晚餐之前，平江王让人来请，她原本不在晚上外出，尤其不去皇室贵族之家。这日却跳起来就跟着走，还带上了齐燕之。平江王永远是老样子，东拉西扯、胡搅蛮缠，晴朗有事相求，耐着性子等他娱乐够。果然，等到平江王玩够了，挥挥手，众人退下。晴朗正了正身子，摒息以待。
　　果然，话题从“你知不知道廖江城奉旨进京”开始。她点头。平江王的眼神顿时暧昧的连她都坐立不安，忍不住补充道：“进京时遇到。”又问“知不知道为什么传他进京？”晴朗挣扎许久，低声道：“斗胆猜测，可是有人告谋逆？”
　　平江王一拍手：“了不起，”又眯起眼睛：“难怪我那个皇帝侄子不敢收你，你进了后宫，其他的女子怎么活啊……”
　　她苦笑：“殿下换个时间取笑小人吧。”
　　平江王笑吟吟道：“知道原委么？”
　　“不知道，不过殿下既然叫晴朗来，恐怕与下官有关。”
　　平江王笑得更愉快：“一点没错，源头就在你，所以说，红颜祸水啊……”
　　原来前些日子她进宫面圣，佩戴了廖江城赠送的一些饰品，其中一支发簪被人认出是蔡国皇后之物。她和廖江城之间的暧昧在京城也有所传言，于是便有人弹劾说廖江城以蔡国皇后之物赠女子，乃是以皇帝自居云云。
　　林晴朗觉得这种事情简直愚蠢到了极点，皇帝允许廖江城在蔡国皇宫挑选物品，挑什么不是挑呢，又不是把天子衮服穿在身上，至于那么吓人么。再说了，蔡国皇宫连遭两次兵灾，东西乱得一塌糊涂，谁知道这发簪是皇后宫里搜出来的，还是哪个宫女被子下面私藏的。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无聊，毕竟是违制，要纠缠起来，不但廖江城有麻烦，她也会被株连。
　　平江王说我那个皇帝侄子当然不介意这种事，不过廖江城攻克蔡国后这种折子有不少，如今还有了“真凭实据”，完全不管朝臣又有的废话了。另外么，又眯起眼睛笑笑：“太多人说皇帝对你恩宠过度了。”
　　平江王把小道消息带到了事，林晴朗也不会提出“请帮帮忙”这种要求，闲散亲王难得，让他闲散下去才是正道。两人转回馆驿，燕之睡到半夜起来却见正房灯火由明，悄悄一看，林晴朗抱着被子坐在那里，床帏半开，也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正要退开，那人却望过来，向他勾了下手指。燕之上前，跪坐在帷幕之外。中夜起身，他只穿了中衣，披一件棉袍，没一会儿就有点发抖，晴朗抬一下下巴，指向叠在一边的狐裘：“披上吧。可别让我来伺候你。”接着又是长久沉默，燕之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大人可有计较？”
　　“有——”
　　“那么——”
　　“虽有计划，却缺少实施的人……”说到这里转过头：“燕之，你会忠诚于我么？”
　　“大人……”
　　“替我做了这件事，必定会得罪皇后，如此，你会忠诚于我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燕之如今，是靠着大人吃穿。”
　　她又望着他半晌，忽然靠了上来，在他耳边说了一段话。燕之伏地道；“必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