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玉不独赏》凊余

1、第 1 章

　　蕴儿六岁那年，正是落雪时节，她居住的小巷搬进一位周围邻里都不知其姓名的客人。

　　那日雪落得正大，蕴儿坐在门口帮母亲洗衣，手指冻得通红。她抬手放到嘴边呵气暖和，看见两辆马车停在巷口。马车窗框上装饰着绚丽的云霞花纹，边缘垂着锦缎流苏。

　　几个侍从模样的人有条不紊地搬着行李，没有一点嘈杂的声音。从头一辆马车上走出一位锦服公子，他掀开帘子，一位侍从急忙上前给他撑伞。这位公子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他一脸淡然，寂静得像正在飘落的雪。而皎洁的雪，似乎也没有他的脸那般莹白。

　　他身着一件半厚月白披风，披风领口缀一圈白色绒毛，侧身绣着一簇又一簇的白梅。他经过蕴儿身边，浮光掠影地看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跟随着侍从朝他们的屋子走去。蕴儿嗅到一阵浅浅的清香，像母亲用皂荚洗过的衣裳晒干后的味道。

　　蕴儿家境贫寒，他的父亲郁言空有诗作之才，考中秀才后屡次乡试而不中举，遂弃功名，在家乡教书讲经，替人抄写书信为生。蕴儿母亲花染曾是烟花女子，年老后色衰爱弛，嫁与蕴儿父亲，生有二子，一男一女。虽则日子贫苦，小家在蕴儿母亲操持下，过得也算和乐。

　　蕴儿自是没有见过这般排场的。她一直盯着锦服公子身上那件披风，想着冬天那么寒冷，自己要是有一件这样的披风，肯定不会挨冻啦。蕴儿想着的当儿，那些侍从们已经搬完行李，马车也已经离开，巷子里又恢复以往那般安静。蕴儿呵暖了手，又低头开始洗衣裳了。

　　晚些时候，郁言回到家，花染一边做着晚饭一边对他说，今日搬来了一位看起来家境富贵的邻里，让他有空闲就登门拜访。郁言不屑一顾，说，富贵又如何，你若有闲自己去便可。花染只道是邻里之间的礼节，又不是让你上门求人。郁言还是说，不去。新搬来的人家不是应该来拜访老户，打点好关系吗。花染只是摇头，笑了笑，专心做饭。

　　蕴儿在与三岁的弟弟玩耍，朦朦胧胧听父母的谈话，她倒是很想去找那个大哥哥，问问他，你的披风是在哪买的，可不可以告诉我呀？

　　郁言出门教书，蕴儿的弟弟留光昨夜里忽然发热，花染带他去看大夫，家里就只剩了蕴儿一人。从蕴儿居住的房里的窗口往外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新搬来的公子家的院子。他老在院子里看书，蕴儿看见许多次有人叫他进屋，说不要着凉，他总不肯进去。那院子里植着许多株梅花，开着或红色，或白色，或黄色的花朵。他看书偶尔抬起头，目光久久注视着梅花，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他也有好几次看到蕴儿，蕴儿笑着喊他，大哥哥。他只是淡淡地朝她点点头。蕴儿心里是有些失落的，这个大哥哥性子怎么这般淡漠。这天，蕴儿又喊他，他终于对蕴儿说了句，又见面了，小妹妹。

　　蕴儿就乐呵呵地跑出屋子，去大哥哥的院子里了。她想，大哥哥终于肯跟她说话了，她问披风的事，也就有着落了。

　　本来蕴儿想着会有许多话对大哥哥说，谁知跑到他身边，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她心中的话到了嗓子眼儿却都说不出来了。他全身好像散发着玉一般的光泽，身上却又隐隐藏着一股不怒自威，令人感到压抑的气息。他看着蕴儿，等她说什么。蕴儿看着他想，你能不能问我点什么呀？他还是没说话。憋了半天，蕴儿张张口说：“我叫蕴儿……大哥哥，你叫什么？”

　　他终于笑起来，虽然只是浅浅扬起唇角，声音竟是意外的干净爽朗。他回答说：“我叫温煦。你有什么事来找我呀？还是，就只是来找我玩呢？”

　　“我……我其实是想问，你的衣裳特别好看，就上面有梅花的那件，是在哪里买的？还是你娘给你做的呢？”

　　他脸上本来洋溢着浅浅的笑意，听完蕴儿最后问的话，他脸色蓦地转冷，目光忽而暗了下，但立刻恢复如常，他想了想说：“蕴儿，这件衣裳是买的，是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的衣裳店里买的，你要是喜欢，我这件给你，好不好？”

　　“不，不用，我只是觉得这一定不是在我们这里买的，我在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而且我爹给我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蕴儿低下头，绞着手指，她当然想要，可是小小年纪，她已经天然地认为，不能轻易表露自己的渴求。

　　温煦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走到梅花树旁。蕴儿也跟着他，她头一次看见这么多梅花，不禁感叹说：“这花真好看啊。”

　　温煦停在一棵梅树前，折下一枝黄梅，递到蕴儿手中，说：“这是腊梅，香气最浓。它开得最早，开在最冷的时候。这不是旁人的东西，是大自然的花朵，收下吧。相信你父亲也会喜欢的。”

　　蕴儿接过那只黄梅，这枝梅花香气馥郁而花朵看起来遗世孤立。她鼻子靠近花朵嗅了嗅，浓香扑鼻。她笑着说：“谢谢大哥哥，那我回去啦，再见！”

　　温煦朝蕴儿颔首。蕴儿对他挥着手跑回家。她找来一个陶瓷瓶，灌满水，把那株腊梅养在瓶子里。屋子里萦绕着腊梅的香气，蕴儿想，父亲一定会喜欢的。我喜欢，大哥哥也喜欢，所以父亲也会喜欢的。她把梅花放在屋里正中的桌子上，绕着桌子跑来跑去，想摸摸腊梅的花瓣，又害怕把花朵碰坏，急着父母回来看到这好看而且香气袭人的花朵。

　　花染先带着弟弟回来，她没有看见桌上的花，她把弟弟交给蕴儿就急匆匆做饭去了。弟弟反而看到桌上的花，伸着手要够，蕴儿对他说，等爹回来，要让他看的，你别把它摸坏了。留光非要，蕴儿拉着他说出去玩，郁言回来了。

　　他进来闻见一股香气，目光逡巡而过，发现桌上一株腊梅。他先问花染：“桌上怎么有一株腊梅？”花染说：“有么？”他又问蕴儿：“你知道么？”蕴儿笑着答：“是我带回来的。父亲，你喜欢么？”

　　“你去新来的人家的院子里了？”郁言语气忽然重起来。“是……”蕴儿觉到父亲语气中的凌厉，她不知该不该说她还与新来的大哥哥说话的事，只能支支吾吾先承认是去过他家院子里。

　　“往后你不准去了。听见没有？”郁言对蕴儿说。“为什么不能去……”蕴儿嘟囔着。郁言厉声：“不准去就是不准去！问什么为什么！”蕴儿吓了一跳，就要哭出来。花染从外间进来，搂过蕴儿问：“怎么啦？对孩子发什么脾气？”她看见桌上那株腊梅，想到只有新近搬来的人家院子里种植着梅花，就明白了郁言为什么生气。

　　花染让蕴儿带着留光去别处玩。她对郁言说：“你自己别扭，别对孩子发火呀。”郁言不说话，直起身去拿酒，直喝得酩酊大醉，连晚饭也没有吃。花染把郁言安顿好，才喊蕴儿留光回家，坐在桌前吃饭。

　　留光依旧执意要拿那株腊梅，蕴儿不让，留光就要哭。花染说：“蕴儿，给你弟弟吧，又不是什么要紧物什儿。”蕴儿想起今天温煦问她，想不想要那件披风。她心里委屈着，却听了母亲的话，任留光拿着那株腊梅，把上面的花朵都捋了下来。吃完饭，蕴儿趁母亲不注意，拢了拢散落一地的腊梅花瓣，跑出家门，默默地流着眼泪，把花瓣埋在了家门口旁边的一棵树下。

　　天色已经暗下来，残雪映得四周又蒙蒙有点白。蕴儿蹲在那里抽泣着，又不敢太大声。忽然，她听见人声问：“蕴儿，你怎么了？”

　　不是父母。蕴儿扭头，看见温煦蹲在她身边。她刚准备喊大哥哥，告诉他父亲并不喜欢腊梅花，甚至还凶她；告诉他腊梅花已经不在了，她没有保护好腊梅花。但是她忽然想起父亲那般生气，大约父亲也不喜欢她再多跟大哥哥说话吧。

　　蕴儿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也没有回答温煦的话，就快步地朝家里跑去了。温煦正有些不解，他看了看蕴儿蹲着的地方，土有翻过的痕迹，有几片黄色的花瓣还没有掩埋好，浮在泥土的表层。他想，也许是腊梅花遭受了厄运，蕴儿在这里伤心。可是，她为什么见到他就跑，与今天白日里的态度完全不同呢？

　　他想起蕴儿的父亲。他是一个落魄文人，却颇清高。是他不让蕴儿与自己交往么？温煦也道只是猜测，他伸手将那几片露在表层的花瓣掩埋好，离开了。

　　温煦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冬季，母亲也让他春分前赶回去。他在这里不常出门，也只认得常来拜访他的人，离开前一直念着的，是那个单纯的孩子。虽然他觉得自己的猜测大约是准确的，但心中的丝线，还是剪不断理还乱。那次蕴儿跟他说话后，他托人在京城店里订制了一件女童披风，在他离开前终于送到他府上。

　　他想送一件披风给蕴儿，他不知这样做是否妥当。可他想起，小女孩眼睛里的光芒，他自己曾经，眼睛里也有这样的光芒吧。那件披风一直放在温煦的案前，也一直在他心里。腊梅已经落尽，红梅和白梅像是柔软淡雅的女子，终于迎来她们红妆的时刻。

　　春分前一日，照旧是那两辆马车，照旧是有条不紊搬着行李的一群侍从，照旧是那位锦服公子，只不过他没再披那件披风。风是暖的，空中飘着细碎的花瓣，蕴儿坐在门前洗衣已不再冻手。

　　她看见温煦要乘上离开的马车，虽然很想上前对大哥哥说几句送别的话，她终究是没有勇气。温煦也看见蕴儿，他也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就掀开帘子进了马车。待行李搁置好，两辆马车悠悠而去，巷子里又恢复往常那般安静。

　　小小的蕴儿还不知离别的滋味，她只是想到，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大哥哥了。想及此，又感到眼睛溢满了水。蕴儿也不明白，何以这般伤心，比那日埋葬腊梅花还要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