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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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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沉,苏家的酒席光是吃菜,也没有半个弹曲儿跳舞助兴的,所以散得也早。
将士们喝得半醉不醉,虽觉得有些不过瘾,但知晓苏巍然的脾性便自觉退了席,自己个儿找间酒家接着喝。
苏挽颜帮着收了酒桌,又去厨房看自己先前就炖着的那盅汤。她忙来忙去不停歇,倒是阿离伸手戳戳自家小姐臂弯:“小姐,公子好容易回来了,你不去陪他说说话?汤我来看着,一会儿就给公子送过去。”
她愣了一愣,旋即笑了:
“陪他说说话?你觉得咱们家的公子需要别人陪他说话吗?他本就寡言,一路奔波肯定也累了,我啊还是在这儿守着汤吧。”
阿离不语,只得由她。
等那盅汤够了火候,苏挽颜也只是遣阿离送去,自己回了房。
虽已入夜,阿离送汤的当儿苏巍然还正坐在书房,品读那些似是永远也看不腻的兵书。听有人来,他抬眼,见是阿离,便垂眸继续看回手里的书卷。
早习惯了家主的冷淡,阿离放下汤盅就自觉退下,却听身后人沉沉问道:“小姐呢?”
“小姐……小姐说怕公子路上奔波劳累,不扰您休息……”
家主问话的声音向来冷冰冰硬邦邦,阿离本该早就习惯了,可不晓得为何今日这三字问话格外凉飕飕的透着股杀气……
阿离惶恐得转过身头也不敢抬,只是战战兢兢答了小姐的原话。
问话的人没再问,也没接话。
万物归于宁静。
阿离站着不敢动,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憋了好半天才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偷看家主。
家主却低头在看书,仿佛方才根本不曾问话,不……是仿佛阿离根本就不曾存在……
阿离瘪瘪嘴,蹑手蹑脚,自己退了。
苏巍然却抬眼看了看门边,眼光扫到桌边的汤盅,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那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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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挽颜守在桌边,借着桌上的烛台光缝补苏巍然带回来行李里破损了些许的衣裳。她听阿离坐在一边抱怨方才苏巍然凶巴巴的问话,止不住地笑。
“小姐,你还笑?”阿离更委屈了,“你分明也是怕公子凶才叫我去的吧?”
她一听,笑得更欢。
“阿离,我不是怕,公子也不是凶。”好一会,缓过劲来,苏挽颜才开口安抚道。
“哼,还说不是呢。小姐你小时候不也前前后后缠着公子,比起孟家三小姐还要黏他,怎么现在不缠了?肯定是公子凶过你,把你吓到了。”
苏挽颜顿了顿,淡淡笑道:
“你也说是小时候,小时候不懂事儿嘛。现在长大了,知道分寸了,有些事自然就不会去做了。公子他话少而已,你看他跟那些将士们一起时不也是一样。你跟我这么久了,他罚过你吗?没有吧?”
“没有……”阿离歪头想了想,“咳,咱们公子长得这么好看,可就是脸色太冷瞅着怪吓人的。反正,我就很怕他,没罚过我我也怕。”
苏挽颜笑着摇头,知道自己劝不回这丫头,便也不再说话,只认真缝补手里的衣裳。
窗映烛摇,站在对面廊下也依稀能听到阿离还在叽叽喳喳数落那孟三小姐平日里的乖张行径,苏挽颜也偶尔笑着逗上一两句。
苏巍然倚在廊边,望着窗上映着的那时而穿针引线时而低头轻笑的侧影,一张冷脸还是不惊不喜,只是独自立在冬月的猎猎寒风中,呆呆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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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皆知苏挽颜是苏巍然的妹妹。
却没几个人知道,苏挽颜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苏巍然的妹妹的。
人人皆知孟三小姐喜欢缠着苏巍然不放。
却没几个人知道,早先苏挽颜缠苏巍然的架势比起孟三小姐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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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冬至夜,一小队蒙着黑面的轻骑杀进北塞枢纽罄州,彻夜屠城,驻城将军一家二十七口人死了二十六个。若非被母亲藏在后院枯井里躲过了歹人的搜查,苏巍然怕是也难幸免。
但只是躲过了那一晚,苏巍然还不足以活。
苏家人只料是苏家遭难,却不晓得那些蒙面人杀入将军府前早把城里的平民杀了个精光。
母亲把儿子藏到井底,以为总要有人来救,未曾想苏巍然一个人在又黑又深的井底战战兢兢又冷又饿又怕地呆了多久。
苏巍然当真不晓得自己呆了多久。
他已经气若游丝,恍惚间一直黑着的头顶开了一道天光。忽然的明亮叫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只听见一个女娃娃脆生生的声音从井口传入井底:
“我以为你一直扒拉这盖子是里头藏了什么好东西呢……”
听口气还有些小失望。
“原来底下藏着个小哥哥。”
“救我……救我上去……”只说了这几个字,他就几经力竭。
“救你?”女娃犹豫着,两声呜咽随她话音跌落井底,分明是半大的小奶狗哼哼。
听这声响,苏巍然心底一沉。
爹爹不喜家中养犬,觉得将门男儿若是耽溺于养猫弄狗定然气性软弱,难成大事,所以府中从未养过狗,更不能随便让外面的野犬进来。
歹人夜闯家门,母亲将自己藏于井底已然过去好几日。开井人竟是不知何处而来、听声音亦是未曾耳闻的陌生小娃,再加上……狗。
他闭着眼,紧蹙眉头,握紧拳头双手颤抖,不敢再深想。
女娃娃也像是思考了片刻,终于拍了拍手,叹了口气道:“好,救你!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答应我若是救了你便什么都要听我的。”
苏巍然一怔。
听声音,她年纪只比自己小,要如何才能救?
难道……难道还有别人?
那别人是大是小?又是善是恶?
他担心害怕,担心自己被救又害怕自己不被救。
可这些担心害怕最后都没有发生。
女娃娃只是“哒哒哒”带着狗儿跑开,隔了一会儿才“吭哧吭哧”领着狗儿跑回来。
接着,井口掉落半个馒头和一条皱巴巴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粗布长巾。苏巍然伸手摸了摸,微微睁眼,已经稍微能适应这从头顶漏出来的些微光线。他握住已经发硬的馒头,勉强能懂;再瞧瞧那条长巾,有些看不懂。
这是让我吃饱了再自缢,好上路做个饱死鬼吗?
蹙蹙眉,他没说话,张嘴艰难地从那半个馒头上啃了小半口,缓缓咀嚼起来。
“嘻嘻,你先吃着。”娃娃趴在上头,说完又“哒哒哒”跑远。
隔了不晓得多久,总之久到苏巍然已经啃完了那半个馒头,身上也稍微有了些气力,正执着那条长巾发愣,她才来了。
这次回来,不光光是领了狗来,她竟还“嘘嘘嘘”地赶着什么带蹄儿的牲畜入了后院。估计那畜生对于自己被个屁大点娃儿驱使一事也颇有异议,一个劲儿地喷气打响鼻、撩蹄子。
不等苏巍然奇怪发问,头顶又掉落下来一大摊东西。定睛看了,是好长一根两只粗的麻绳,从井口悬下,虽然有些许烧焦烟熏的痕迹,但扯扯试了下倒也依旧结实。
“那个……可说好了,救你出来,你就要乖乖听我这个救命恩人的话!”
“……”苏巍然没有斟酌太久,点点头 “嗯”了一声。
“那好吧!”她趴在井口,双手支着下巴,歪着脑袋往下望,“……你、你先把眼睛蒙上!”
“为何?”
“不、不为何……你答应乖乖听话,叫你蒙蒙便是了!这么多话!我、我觉得无聊让你陪我玩捉迷藏,行不行?”她结结巴巴,虽分明在隐瞒些什么,倒也不像是有恶意。
“好。”
苏巍然点点头,乖乖照做。
“嗯,还算你乖。”见他听话,她似是十分满意,轻轻拍手,“接着把那根绳子缠在腰间,多缠几道,缠紧一点,越紧越好。”
苏巍然点头,可伸手出去摸了好半天才摸着绳子的头,再想缠住自己就更加不易了。
“啧!”井口的小娃瞧得不耐烦,“那、那先系绳子,再蒙眼睛!”
“好。”他又点头,按她说的做了。
“我要开始了,你抓紧,别害怕。千万别松手,也绝对、绝对不准除了眼上的蒙布,明白?”她厉声厉气的,倒是听着不太像是与年纪相称的霸道。
“嗯。”
他站在井底,仰头望上。
井口的她这才借着天光看清了底下小哥哥的模样。
虽然困了许久,脸上和衣服上都免不了弄得兮脏,可少年皓月一般明净的清朗依旧,即便蒙着眼也挡不住他出尘的气质。
娃娃愣了一愣,眨巴眨巴眼,抿抿嘴,又咧开嘴嘻嘻笑了:“乖!”
声音稚嫩,但她赶起牲畜来倒也利索。
这下,苏巍然可听得真切了,那不服管教而来、负责拖拽自己离开井底的是头驴子。
虽然没少“阿欧阿欧”地叫唤两声表示抗议,但不多久还真的就把苏巍然逐渐拉离了井底,一点点地往井口靠近。
人还未到井口,一股浓重的腥臭伴着烟熏的焦味直冲鼻孔。
苏巍然眉心一锁,下意识抬手想要摘掉眼上蒙的长巾,却立刻被喝止住:
“不许摘!”
“你答应过我的,不许摘!”
她分明有些慌也有些急,连一直四平八稳嗲声嗲气的声音居然有点儿抖。
他忽然明白了她要骗自己蒙眼的缘由。
却觉得可悲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