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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真柴祐太郎的手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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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7日.
似乎是在梦里。夜晚的天空非常漂亮,星星一下一下闪着光。奇怪,星星是会这样发光的吗?夜空模糊了一些,有什么东西碰到我的手。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夜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下室的天花板,风扇的叶片切割着光与影,慢慢地旋转着。啊,原来闪光的星星是这么来的,我这样想着,又开始沉入梦里去了。
"喂,你小子准备睡到什么时候?"
是阿圭。我一下子惊醒,坐起来摸了摸头。阿圭坐在离沙发五六米的地方凝视着我,举起怀里的篮球对我示意。
"啊,要一起打篮球吗?"
"你的呼噜声太吵了,害得我没法专心工作。"阿圭说,做出抛球的动作。我往后退了一点,准备接住的时候——
叮咚。我转头看向办公桌。
"喂!"
"啊,好疼——!"篮球打到了我的颧骨。
"バカなの?"阿圭推着轮椅到我身旁,毫不留情地讽刺道,"为了工作献出生命也是真柴祐太郎的座右铭之一?"
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啊,拉到颧骨旁边的肌肉了——好疼!
阿圭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回到桌子旁边。我凑在他旁边,看着他输入密码,弹出委托人的界面。
"这次的委托人是石原礼子,47岁..."阿圭似乎愣了一下,又继续说:"委托人设置48小时没有操作平板电脑就删除数据。死亡确认。"
我按照委托人留下的电话拨过去,自动转到了语音留言。"不行,打不通。"
"委托人没有留下住址,工作地点..."阿圭在立式电脑的浏览器上输入"原田律师事务所"七个字。他点进事务所的官网,"看起来是专门负责企业法务的事务所。"阿圭把双手抱在胸前。对我眼神示意了一下:"咨询电话。"
我按照律师事务所的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声。
"您好,这里是原田律师事务所。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呃,那个..."我不自觉地挠了挠下巴,"啊,请问石原礼子律师在吗?之前打官司的时候受到了许多帮助,想要亲自去感谢一下。"
"非常抱歉,因为一些私人原因,石原律师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来上班了。要我帮您预约她下个月的排号吗?"
"啊不不不,不用了。请问有什么方式能联系到她吗?不当面对她道谢的话总感觉有些过意不去。"
"联系方式的话,有电话号码..."
"啊,其实我有根据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去找过石原律师,可是似乎没有人接听,我也很为难。"
"是这样...我把柴田律师的号码给您吧,他应该能联系到石原律师。"
"柴田律师?诶、诶,好,请等一下..."我小跑到书桌旁边,记下柴田律师的电话号码。"好的,非常感谢您...再见。"
"那边说石原律师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来上班了,"我说,"给了我另一个律师的号码。好奇怪啊,既然连电话都拨不通,柴田律师怎么才能找到石原律师呢..."
"很简单,因为这两人住在一起啊。"阿圭放下抱在一起的手,在浏览器上输入了几个字,示意我过来看。
"呃...本世纪最大离婚事件?"我点开一个网站,模糊的图片里,一对男女手挽手站在红毯上,似乎十分幸福的样子。
"这是石原礼子,"阿圭指着图片上的女人说道,"前几天来过的柴田小姐的生母。"
"诶——那这个男人就是柴田医生了?"
"差不多。"阿圭把网页滑下去一点。"二十五岁的石原礼子律师与三十一岁的柴田卓哉医生于四年前成婚,"我念道,"...幸福的婚姻就此破灭,男女双方将会平分婚内财产,一双儿女将要被拆散..."
"二十几年前的老报道了,"阿圭说,"那时候你估计也才几岁的样子,不知道很正常。"
"所以是石原律师带走了儿子,柴田医生带走了女儿?"
阿圭点点头,"柴田律师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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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病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事业有成的男人把我带进了病房。
"妈,"他对病床上的女人说,"有人来看你了。"
石原律师跟照片上的不太一样——老了一些,也更瘦一些。她转过头来看我,插着针的手背动了一下:"你好。"
"啊,您好!那个,我是漱月的朋友,她今天不方便过来,我替她来看看您。"
"漱月?"石原律师挣扎着坐起来,柴田律师冲过去扶住她。"是漱月让你来的?她怎么说的?"她盯着我,目光灼灼。
"她很想跟您见面,"我被她的眼神弄的有些尴尬,"漱月她——呃,她希望您能好好养病,她很快就会来看您的。"
石原律师眼里的光消失了。"漱月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那孩子..."她咳嗽起来,很久才平息。"我想起来了,"她说,"你是dele.Life的人吧。真是抱歉,让你白跑一趟。这个时候,还有人会关心我的生死。即使不是为了我..."
"妈,别说了。"柴田律师扶着她躺了下去,示意我跟着他走出病房。
"很抱歉..."我朝他鞠躬,"对您撒了谎。"
他不在意地摆摆手,说:"您也看到了,我母亲的病很严重。如果您能联系上漱月的话,能否麻烦您告知她..."
"诶?"我惊讶地说,"漱月...不知道这件事吗?"
柴田律师透过眼镜的镜片审视着我。我感到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那石原律师的病..."
"是胰腺癌,晚期。"柴田律师说,"今年二月确诊的,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
"请务必把漱月带来,拜托您了。"他朝我深深弯下腰。
出了医院,阿圭的电话紧接着打来:"怎么样?"
"石原律师并没有去世,只是住在医院里碰不到电脑。"我把石原律师患癌症的是告诉了阿圭。
"什么时候的事?"
"柴田律师说是今年二月份。"
"委托的时间也是今年二月。"阿圭说,"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委托删除数据吧。既然委托人没事,那就赶快回来。你在哪里?"
"我刚从医院里出来。"我说,"但是没办法立刻回去了。我答应了柴田律师要把柴田小姐带到石原律师那里。"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纸条,上面写着柴田家的地址。
"..."阿圭沉默了一会,"你还真会多管闲事啊。"
"那个,今天晚上你就不用等我了,我可能会很晚...."
"你车停哪了?"阿圭干脆利落的说,"我跟你一起去。"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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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田家坐落在临近城郊的富人区里,是一座气派十足的大宅子。仆人为我们打开门,将我们带到了会客室里。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了。
"初次见面,我是五十岚淳子。"穿着和服的美貌女子对我和阿圭低头行礼,为我们沏好茶。
"谢谢您。"我说。
"母亲随后就到,在那之前,还请耐心等待一会。"五十岚小姐说。见我一直盯着墙上的题字看,便说:"啊,那是之前的病人送给我父亲的。说是治好了顽固的疾病。"
"五十岚小姐...也是医生吗?"我有些好奇的问。
"是的。"五十岚小姐说话的声音非常温和,眼睛却是非常冷漠的。"说来惭愧,我的医术根本不及父亲的千万分之一。"
纸门再一次被拉开了,柴田夫人出现在我们面前,身后跟着柴田小姐。我向她们说明来意,但是隐瞒了石原律师的病情,只是说她生病了,希望柴田小姐过去看看。
"我不会过去的。"柴田小姐坚决地说,"请您转告她,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月!"
"您不用说了。那个女人在我六岁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了——之前在父亲的葬礼上也闹的一塌糊涂,现在又说生病了,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请别这样。"柴田夫人低下头,"阿月,算我求你...去一次医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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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岚小姐走在前面,带领我们穿过来时的木廊。
"你知道的吧。"这是肯定句。阿圭停下轮椅,面无表情地说,"无论是石原小姐来找过柴田小姐这件事,还是石原小姐患病的事——我可以大胆的猜测一下,柴田卓哉留下来的U盘,你也看过了吧?"
五十岚小姐转过头来,惊讶在美丽的脸上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微笑起来:"是的。"
阿圭看着她的脸,没有说话。
"每个人都会出纰漏的,即使是父亲那样谨慎的人。"五十岚小姐温和地说,"看都不看就还给人家——如果是阿月的话,的确会这么做。父亲是立派的医者,他从未嫌弃过我,反而把我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培养。那U盘里根本没有所谓犯罪的证据,有的只是新药的数据而已——即使有,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删除。"
就像阿圭一样。
"....要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明明那样她和石原律师之前的误会就能解开了。"我说。
"大概是舍不得吧?"五十岚小姐转头对上我的视线,"像是养了很多年的猫,忽然要被突然上门的曾经的主人要回去一样。"
"那孩子从小就很喜欢我。在庭院里玩耍的时候,一看见我就会嗵嗵嗵的跑过来抱着我,说‘最喜欢姐姐了’。那时候露出的笑容,大概连陌生人都会说一句这孩子真可爱吧。之前都是不管不问的,大概是阿月十一岁的时候,石原小姐突然找到我们,说是要带走阿月。母亲当然是不同意的,但石原小姐非常执着,甚至有一次跑进家里来。母亲害怕她会做出什么对阿月不利的举动,就没有告诉阿月石原小姐来找过她,每天上学也是亲自接送阿月。其实后来有一次差一点就要把阿月带走了,可是又把她送了回来。自那之后起,阿月对她的抵触就特别大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确是没打算将石原小姐生病的这件事告诉阿月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庭院里,眯起眼睛。"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如果阿月再离开她..."
"所以你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吗?"阿圭尖锐地打断她,"将一切隐瞒,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了吗?就算她留在你母亲身边,得知了这件事,也会感到心里不舒服的吧。这只是你单纯的保护欲而已,你根本没有顾虑那个名为柴田漱月的女孩的想法。"
五十岚小姐低下头。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样子了。"你说得对。"她说,空虚的眸子里没有光。"那孩子就像一面镜子一样,能够准确的映照出所有人的想法。那面镜子太过于干净了,干净的没有一点真实感。想要保护干净的镜子不受污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她看到。可是人总是有一天要长大的——也许,她现在就在慢慢长大着吧。"
"我爱,并且深爱着那个孩子。我对她的爱胜过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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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圭相对无言地回到了事务所。
"那个...石原律师的数据,暂时是不用删除了吧?"
"委托人没死,契约就继续进行。"
我轻声说了声好,挪回沙发上。
一片寂静。
"阿圭,"我决心要打破这可怕的寂静,"阿圭你...是怎么看待柴田小姐的事的呢?"
他闻言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本以为他会拒绝谈论这件事的,但他将双手放在轮椅边上思考了一会,说:
"大概是双方的利益冲突吧。"
"诶?"
"柴田夫人和五十岚小姐的目的在某些方面上来说是一样的,她们是一方,而石原律师则是另一方。双方之间不断摩擦,矛盾升级,对对方的恶意的逐渐加深,于是柴田夫人不愿意把石原律师来找过她告诉柴田小姐,五十岚小姐也心照不宣的隐瞒了石原律师生病的事实。而石原律师——她明明想要带走女儿,但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放弃了。但是,无论这三人做了什么、想要做什么,都是单纯的出于对柴田小姐的‘爱’,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怀着对对方的恶意肆意攻击,结果受害的却是柴田小姐自己。"
阿圭说完,罕见地靠在轮椅背上盯着天花板,显出一副疲惫的样子。
"呐,阿圭?"我决心要戏弄一下他。
"嗯?"
"何か 優しくなったような気がして。"
阿圭恼怒地瞥了我一眼,抬起手继续敲起了键盘。在啪嗒啪嗒的敲击声里,我听见他从鼻腔里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它很快就从空气中散去了,但我却感觉它存于在我心中柔软的某一处,而我的胸腔正在随之震颤。
10月11日.
九号的时候我收到一封邮件。
"有时间出来一下吗?"没有署名。
我在事务所附近的咖啡店里见到了柴田小姐。两个月不见,她似乎瘦了许多,显得更加苍白了。
"我母亲两天前去世了。"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说了一句请节哀。
"我这两天要到横滨去,和家兄一起整理她的遗品。"柴田小姐说,"妈在你们来之后不久向我坦白了那件事情——那时候我想着,原来她还是爱着我的吗。"
"啊,是这样。"我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有什么东西正准备从我的心中奔涌而出。"我想问问您——阿圭的父亲在去世以前非常关注新药的研究,五十岚小姐也说U盘里有新药的资料,但是他不愿意看。如果、如果这个计划还在继续的话..."柴田小姐露出歉意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家姐告诉我,神经科的这个计划在五年前就宣告破产了。因为资金不足,人手也被撤掉了。"她轻轻地说,"我看到了议员的新闻——我想也许是在坂上律师去世后不久吧。家父那时拼命保下的珍贵资料,也因收件人死亡而无处可寄了。"
"被骗了啊..."
"是的。所以我想坂上先生不打开那U盘是有道理的。他无法再面对父亲丑恶的一面,即使这丑恶的出现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爱。其实,我觉得他是知道的。"
"知道的?"
"坂上律师被骗的事,他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吧。一个人只要有希望,是不会放弃对自己病的执着的。想必在坂上律师去世后不久..."她突然停住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真柴桑,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诶?"
"我母亲的数据,坂上先生删除了吗?"柴田小姐对我微笑了一下,阳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显得有些不真实。"我想要看看——我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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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圭带着一脸不情愿打开了石原小姐的数据,把土拨鼠翻转过来对着我们,推着轮椅到了一边,似乎已经放弃抵抗了。我看着柴田小姐俯下身,点开一个文件夹。
"诶、全部都是图片文件吗?"
柴田小姐没有回答我,她将图片点开看,一张一张往下滑。一个小女孩站在幼儿园的门口对老师挥手、女孩从游乐园的滑梯上大笑着滑下、女孩渐渐长高扎起马尾、女孩在中学的门口和同学有说有笑...
"是雇了侦探拍的吧。"阿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边,"每张照片隔的时间点很近,想必是非常关心这女孩吧。"
最后的几张是小孩画的图画,似乎是没有正脸的石原小姐。画质很模糊,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字:
妈妈,我想你了。
"什么啊..."
柴田小姐慢慢地蹲下身,把脸埋进手掌里。
阿圭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明明都知道了..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啊。"
她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