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茗杉

6、黑天黑地黑姑娘（下）

　　李田坐回到床上，青纱还在抽泣。
　　怎么回事？右手怎么一点知觉也没有……李田头终于不那么晕了，但她惊恐地发觉红肿的右手没有一点感觉。瞬间，可怕的念头从心底涌出：我的手废了！想到这里，李田不顾一切地大哭，心里满是委屈和极度害怕。如果右手被打坏了怎么办？李田全乱了，现下只会哭。
　　脸上突然感到有东西触碰，李田睁开泪眼，见眼睛红肿的青纱拿着手绢，在擦她嘴角的血痕。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互相看着，又双双哭出声来。
　　“青纱，小李丫头，别忘了去打扫二人夫人的院子。”门口，戴管家说，然后走了。

　　晚上，李田躺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右手白天一点知觉也没有，害她以为手坏了，担心得要死，现在呢，却火烧火燎得疼。
　　旁边的床上，轻轻传来哭泣声。
　　青纱还在哭啊，李田翻了个身，都哭了一天了，不就被扣半个月月钱吗？不像我，还受皮肉之苦。李田本来手已经疼到极点，此刻还有低低的哭泣呜咽声环绕左右，不由心中烦躁至极。
　　“……怎么办……月钱被扣掉了……呜呜”
　　“钱乃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拍没柴烧，你懂不懂啊？有什么好哭的！”实在受不了啦，李田一边疼得倒吸气，一边扔出一句。
　　“……什么意思……”哭声顿了顿，接着青纱带着哭腔问。
　　啊啊啊～
　　“就是你不要哭了！我都被打了，比你惨多了，我还没哭呢！”李田懒得解释。
　　“……你的手还疼吗？”青纱轻声问。
　　废话，当然疼的啦。李田有些不高兴，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房间里寂静无声，李田紧闭着眼想快快睡着，因为睡着就没有痛的感觉了。所以，她努力再努力地数绵羊：一只、两只、三只……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灰太郎……
　　“我情愿和你换……”青纱幽幽地说。
　　啊？！
　　“想和我换？你情愿挨打？？”李田一惊，前面的羊羊们都作鸟兽散，灰太郎乐滋滋地追着李田数出来的那么多羊扑过去……
　　“嗯。”青纱答道。
　　“你真奇怪！你知道我现在手有多疼吗？看人挑担不腰疼。”李田脱口而出。
　　“……我需要钱。”青纱看着屋顶，“我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要养他们。”
　　“那你的爹娘呢？”
　　“我娘生我妹妹难产死了，在八年前。过了两年，我爹爹被村上的地主打断了腿，从此就干不了什么重活了。那年起，我就来到宋家帮佣。”青纱叹气说。
　　“你没见过我弟弟妹妹，他们都是最可爱的孩子。我们家基本上就靠我，所以，我需要钱。可是阿绯姐姐她，每次都偏要扣我月钱，我情愿挨打……”说到这里，青纱又哭起来。
　　李田有些手足无措，她没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公司老总的千金，自然不知道没钱是什么滋味。现在她第一次听到有人情愿挨打而要钱，诧异之余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些其中的苦涩，但到底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减轻青纱的苦楚，因为直到现在为止，她都把钱看得很轻。
　　青纱止住了哭声，嗓音沙哑说：“小李丫头，我不哭了，你睡吧，”
　　“噢。”李田应声说。
　　这一夜，青纱果然再没哭过。但李田发现，她也没好好睡着过，应该不是因为手，虽然右手剧烈地疼了一晚，而是她心里面忽然多了一种感觉，一种非常沉重的感觉。这种感觉伴随着她过了一夜，她似乎也看到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这种沉重，直至永远地改变一些东西。

　　几天过去了，李田的右手还疼，但已经不是前几天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了。青纱本来就羞于多说话，自从被扣了月钱，话更少了。
　　现在，李田和青纱正惯例在二夫人的院子里扫地。打扫的要求很高，要时时保持院子洁净，一片落叶也不能有。
　　还好现在是冬天，没有落叶。但李田他们打扫完院子和屋内，已经是看得见夕阳的时候了。李田真不知道到了秋天那种“秋风萧瑟吹落叶”的时节，他们还要不要活。刚扫完就飘下叶子估计是会让人抓狂的。
　　想来想去，解决办法有二：

　　一、白天黑夜时时保持有人在二夫人的院子里，飘叶子就捡，落叶子就扫；
　　二、不要扫地上的叶子了，直接上树把所有叶子拔光，将地上有落叶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中。

　　一抬头，却见到阿绯走进院子，脸上神色兴高彩烈的。经过李田身边时，阿绯突然停下来。
　　“喂，你过来。”阿绯脸上冷笑一下，说。
　　叫我？有什么事吗？李田愣住。
　　阿绯已经转头走了，见李田愣在原地，不耐烦地说：“长没长耳朵？叫你过来呢！”李田听见呵责，低头，脸涨红了，双手扭来扭去，但还是跟在阿绯后面走了。
　　过去碰到这种情况，李田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听话就走，一定会与阿绯对骂个鱼死网破，就像在李家那样，最少也会干脆地拂袖而去。
　　但是这次，在这座偌大的深宅宋府中，李田突然不敢这样做了。她从心底里觉到害怕，害怕会像青纱那样在夜里哭泣。

　　阿绯把她带进二夫人的屋里，一进门，只听阿绯满脸是笑叫道：“二夫人，喜事喜事呀！”
　　房里一位丽人正坐在椅上，听到阿绯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李田一看，不由睁大了眼睛，不得不承认眼前是位好漂亮的女子。
　　只见她肤色白皙细腻，两道淡淡的柳眉，一双妩媚的眼睛。原来她就是二夫人，李田心想，一般二夫人总是美人，看来这话不假。
　　二夫人杜氏不解地问：“什么喜事？”声音娇柔。
　　阿绯亲热地上前说：“二夫人猜猜？”李田见到阿绯这个样子还真是不太适应，头皮发麻是一波又一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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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难道是……”杜氏一声轻呼，似乎猜到了什么，也高兴起来。
　　“阿绯就知道二夫人猜得出来，二夫人多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李田的头皮麻麻麻～～～）不错，老爷回来啦。”阿绯笑得像开了的喇叭花似的。
　　“太好了！”杜氏雀跃地站起来，欢呼说：“那我赶紧准备准备，亲自下厨做拿手菜给老爷吃！”神情急不可待，摩拳擦掌。
　　果然，小二嘛，改不了平庸的本色。李田刚才还觉得二夫人长相娇媚矜持，对她印象不错；岂料一得知老爷回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马上露出了准备争宠的狐狸尾巴。
　　“阿绯当然知道，二夫人，我把这个小丫头带来，让她洗菜做准备工作。”阿绯乖巧地说。
　　“好好！阿绯，你快叫这小丫头下去准备，别让她偷懒，把菜洗干净些。”杜氏挥挥手，满脑沉浸在老爷对自己手艺的赞不绝口中。

　　“听到没有，你敢一根菜不洗干净试试。”阿绯把李田推进厨房，忽然凑近李田耳边，阴笑道：“你不是骨头硬吗？今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最后那句话说得不响，但满是恨意。
　　李田没有明白阿绯话的意思，但心还是猛地一颤。
　　“一个时辰，之后我来验收，要是洗不好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完阿绯得意洋洋地走了。
　　李田回头，“啊”地叫出声来，这……这是菜吗？怎么看都像山啊……

　　李田很快知道为什么阿绯会让她来洗菜，知道为什么阿绯离开的时候会笑得那么畅快。现在，她的右手浸在冰冷的水里，手骨一阵一阵剧痛！
　　洗菜的地方在西北角，刺骨的冷风从敞开的门里吹进来，李田的右手更痛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然后成串淌下。痛啊，手好痛！
　　李田真想把手里的菜狠狠扔在地上，然后说什么也不干了。但是实际上她起身哆嗦着把门关起来，操着僵硬的手以最快的速度洗菜。
　　右手僵硬直至麻木，现在是没受过伤的左手也开始疼了。可是身后的菜还有那么多……李田当然明白二夫人就算做整顿饭都用不了那么多菜，但她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一个时辰过去了，二夫人和阿绯来的时候，李田还在洗。
　　“怎么洗那么慢还没洗完？”阿绯呵道，李田低着头继续洗，她心里的苦和怨气在翻腾，如果不洗，她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让自己受更多的苦。
　　“二夫人，我准备了所有可能用的菜，还行吧？”不用说，阿绯翻脸绝对比翻书快。
　　“不错～叫这丫头出去吧。”
　　“是。”阿绯再翻回来，厉声对李田命令，“快出去！”

　　李田走出来，终于是“呜呜”哭出声来，捧着发紫的双手无助地往回走。
　　“小李丫头，去哪里呀？回来！”阿绯一步一扭走得异常得意。她走到李田身边，怪声怪气地说：“哟，哭啦！啧啧，装什么可怜，你菜没洗完我又没罚你。去，青纱扫完了她该扫的，你的还没扫完呢。”说完，拿过扫帚塞到李田手里，“如果你没扫完，哼哼。”

　　等李田扫完，只剩半口气回到丫头们吃饭的地方，哪里会有饭菜等她？不过她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
　　回到自己的住处，李田闷声重重倒在床上，就这么俯面躺着，没有力气动一下。
　　“小李丫头？”青纱上来摇了摇她。
　　李田闭着眼，没有回答。
　　“对不起……”青纱哭了，断断续续说：“我不能帮你带晚饭……阿绯姐姐说了，要是我以后再帮你，她知道一次，扣我半个月月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李田脑子里一片混沌，听青纱在那里不住说对不起，忽然怒从中来，挣扎着起身，几乎是吼的对青纱大叫：“对不起！你就对不起！！对不起个屁！！你不要帮我！谁要你帮！你不要理我最好！你别假惺惺，你们都假惺惺！全部全部都是！！！”
　　青纱吓得傻掉了，李田嘶声力竭地吼完这几句，眼前一阵发黑，几欲要摔倒，但她还是踉跄地跑出门去。

　　寒风，刮过李田的脸庞。李田哪里有路往哪里撞，终于闯到一个偏僻的小花园里。冷清的月光斜倾在花园的荒草上，让人心寒。
　　李田坐在石头上哭，哭得天昏地暗。直到，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来流出一滴眼泪。
　　风冷飕飕地吹，草凌乱地摇。

　　李田知道，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天地之间有她一个孤零零的黑姑娘，谁也不会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