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引》燕不学

8、第八章

　　辜女士的热情和主动，令岑商无所适从，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对她就像对一个……
　　很多年的朋友？信任的合作伙伴？关系近的同事？

　　都不像。

　　辜幸以有种岑商从未遇到过、从未想象过的，对泛泛之交也能毫无保留的热情。

　　或许是某些外国人的特性。天然地亲近人，自觉不自觉地靠近她们感兴趣的人，而不考虑对方国家地区的文化习惯，不考虑对方是否应付得来这般密切的接触。

　　没错，岑商现在只能以“外国人，某些外国人就这样”来解释辜女士的一言一行。

　　想想看，对方对她能有什么索求？

　　作为招商人员，面对有实力的优质企业，不怕人家提要求，就怕给得不够多。背景来历再深厚些的，都轮不到招商公司翻箱倒柜掏家底，各委办局早就如狼似虎扑上去了。

　　如果是实力欠奉的初创企业，「启辰」作为招商服务公司能够协助申请的补贴也很有限，三百五百的社保补贴，两万五万的首创（首次创业一次性）补贴——顺带一提，该项对法人代表的身份证前三位有要求的——还不够吃几顿营养餐的。

　　陈教练家的营养餐厅环境没得说，精美雅致，不失温馨，接待来客的人更像家里多年的阿姨，进门就招呼“幸以呀，去那边，帮你收拾好了的。”
　　“早上的豆浆没喝完真是可惜了哟，豆子可是阿萨一颗一颗亲自拣的。”
　　“是加糖了你不喜欢？”
　　“哦哟你舌头那么灵额，一点点糖都喫得出来。”

　　一餐顶得上一个月餐补的餐厅，是人家的家庭厨房。

　　锦绣五福果盘看得出水灵，玫瑰香薰阿根廷红虾品得出鲜嫩，松茸土鸡炖花胶尝得出大厨的功夫，但就是……

　　寡淡。
　　清汤寡水的淡。

　　外卖和预制菜吃多了，味觉急遽退化。营养与美味从此不兼容。
　　也或许是心里兜着事儿影响了胃口，间接导致岑商放慢速度，正好跟辜幸以同频。

　　她是受过良好教养，不紧不慢的，自有仪态。

　　岑商纷乱的思绪，终在对面心无旁骛的细嚼慢咽中平复，也慢慢尝出滋味。

　　这一餐，辜幸以是眼可见的满足，放下筷子时，满足地吁了口气，然后才拿起餐巾，如数家珍地介绍：“餐厅最初是陈教练妈妈开的，开了四十多年。陈妈妈是孟余堂传人哦。”

　　“孟余堂？”岑商没听过，视线一瞥，才注意到餐巾上绣着古篆体，她依稀认出了“余”字和“堂”字。乍一看还以为是设计的图案，都没往汉字上面想。

　　“你有没有尝出药材的味道？”

　　岑商回味了片刻，好像最后那道东星斑里是有种药材特有的苦香，很淡。“一点点。”她说。

　　辜幸以嘉许地颔首，接着介绍：“孟余堂是唐代一位皇帝赐给医药学家孟诜的堂号。孟诜的《食疗本草》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食疗专著。孟余堂的每一代传人都要六十岁才能接手，不然会砸招牌了。陈教练是去年刚接手。”

　　怪不得。
　　如果是一般的私房菜，再贵也有时效性。养生食疗就不一样了，没有一个大佬能够拒绝健康长寿。

　　“等等，”岑商后知后觉地惊奇道，“陈教练有六十岁？”
　　她印象陈教练五十出头一点点再多没有了，状态非常好。

　　“看不出来吧。”辜幸以眼眉弯弯，她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年青，难免有种初出象牙塔的大学生没有被社会毒打的清澈，“陈妈妈去年过的百岁大寿。”

　　岑商忽然遗憾自己吃得少了。

　　“以后你要常来。”辜幸以表情很认真，“你看起来，很不健康。”

　　每天焦头烂额睡眠不足靠超浓咖啡续命的人怎么可能健康，岑商失笑，坦率地说：“来不起的呀。”
　　她已经在想给辜女士什么回礼合适了。即便说服自己这餐饭是辜幸以还她那举手之劳的人情，也还是太贵重。

　　“我可以请苏阿姨多做一点点，然后分两份，每次的套餐我都吃不掉，太浪费。陈教练说浪费不好。”

　　岑商委婉地拒绝：“食疗也是根据每个人的体质用材料的吧？”

　　“对哦。”辜幸以思索了一秒，“下次你去剧院，正好请陈教练来看看。你下次什么时候去剧院？”
　　她用剧院指代日照路326号。

　　“不用了。”岑商直白地说，“您可能觉得没什么，对于我来说太贵重了。”
　　对“外国友人”不用太客气婉转，岑商心想，端着一本正经道：“非常感谢今天的款待，很好的食物，也学到了新知识。我很开心，也很荣幸。”说到后面，她微微点了下头，“谢谢你呀。”

　　“那太好了。”辜幸以的重点放在了中间一句，“你开心就好。”

　　这种场合不适合谈工作，可是除了工作岑商的社交能力基本为零，她端起水杯，想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你是不是在国外很久了？”
　　辜幸以思索片刻，“我七八岁的时候离开国内，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都没回来过？”

　　“中间为了工作来过两次，时间不长，都是一周左右。”

　　“那你中文蛮好的呀。”

　　“我有中文家教，爸爸妈妈和姐姐还有弟弟他们在我面前也会讲中文。”辜幸以说完，补充道，“我是被领养的，他们不是……中国人。”

　　岑商察言观色的本领并不弱，敏锐地察觉出说到自己的领养家庭，辜幸以的语气有些异样。
　　她举杯：“欢迎来申城。”

　　辜幸以又展开了笑容，“谢谢Shine。”

　　她的情绪太透明了，仿佛一句话就能调动她的喜怒哀乐。

　　岑商为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一惊，但「稳世」公众号文章里那位履历丰富、头衔众多的辜女士的形象再一次淡化。

　　自己对面，是一位在寺庙偶遇，因为一点小忙被对方记在心里，很快付出回报的……熟人。
　　也许可以上升到“朋友”？

　　不，不行。
　　以后还想和辜女士有业务上的往来。

　　但是郑董说，现在招商引资就是要“走出去，交朋友”，只有让企业家认识你、记住你、相信你，和你交了朋友，才会把业务交给你来做。

　　自己跟自己打了半天商量，岑商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辜幸以托着下巴，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她。

　　岑商脸一红，“抱歉，刚才想了点工作上的事情。”

　　“没关系。”辜幸以表示理解，“你的工作一定很忙吧。”

　　岑商想起日程表满满当当的事项，沉痛道：“要做的事情很多。”
　　这时候蛮合适把话题转到工作，比如问问辜女士新公司的进展，有没有可以帮做的，顺理成章地转换为自己的在办项目——一次两次借机偶遇，为的不就是拓展业务么。

　　“你要回去工作么？”

　　鬼使神差地，岑商不想破坏此时的氛围，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没事儿，午休时间两个小时，还有一些空余。”

　　“你午睡吗？”辜幸以问，她好像不关心答案，径自道，“我以前不午睡的，后来听说午睡对身体好，现在在培养午睡的习惯。”

　　岑商误以为听懂了她的潜台词，匆忙起了身，“我以前也不午睡的，阳过之后中午不睡下午就要命了。正好，我回公司休息一会儿。”

　　“你住得远？”辜幸以随着岑商，边往外走边道，“我想你可以去我的酒店午睡。”

　　岑商脚步一滞。
　　不是啊姐姐，你这样讲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走吧，很近的，走路五分钟。”

　　岑商咬咬唇，“……这，不合适吧。”

　　辜幸以这时展露出企业掌舵人那种不容拒绝的坚持，“我住的套房，再住一个人没有问题。”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小包房，阿姨过来送客人，问岑商：“菜品怎么样，合不合胃口？”

　　“很好的呀阿姨。”岑商顺势化身夸夸能手，“每一道都很好吃，特别是最后的东星斑。”

　　阿姨来得正好，岑商真的忍不住要问对方，为什么要为自己考虑那么多。
　　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人情往来。
　　她已经帮辜女士找了无数个理由了，快要弹尽粮绝了。

　　“工作没有健康重要。”

　　进了电梯，辜幸以把小半张脸藏进羽绒服衣领，露着的眼睛看向映出二人的镜面。

　　“是呀，健康最重要了。”
　　道理人都懂，可是在外打拼，样样都要钞票照顾，不冲工作要怎么养活自己还房贷？
　　岑商回望过去，目光落在她围巾的蝴蝶饰品上。那是一只色彩明亮、颇有金属质感的蓝色蝴蝶。

　　“工作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仿佛为了强调，辜幸以抬了抬下巴，转过头望本人。

　　不知是不是轿厢灯光色调偏冷，她脸色近乎苍白，看的时间久，发现她唇色极淡。

　　“你还好吧？”

　　辜幸以沉默地转回去，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又把自己藏进厚实的衣领。

　　岑商心里一动，隐隐猜到了什么。

　　“我以前和你一样拼，可能比你还拼。”埋在衣领的辜女士，话语从缝隙里冒出来，不注意听几乎听不清楚，“除了家庭聚会，我不会花一个小时和人用餐，仅仅是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