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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八章 文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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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濛濛阴沉沉的西直门箭楼城墙,矗立在苍茫暮色之中,一派肃杀景象。
几骑快马护著辆马车远远就停下了。
“大师,西直门到了!”粘杆处的戊一叫停马车道。
“总算是到了!”文觉嘀咕著,艰难地由人扶出马车,长途跋涉又是没有防震设备的马车,颠簸得他全身的这把老骨头缝都要都要甩开了。
文觉看看马车,道:“你们不方便和老衲一同进城,这就去吧!”京城人多眼杂,戊组的人在白音熬包山露过面,还是不要和他一起进城的好。
戊一急道:“那大师的安全?”
文觉一笑道:“放心!我换顶二人抬轿子,天不黑就进城了。再说,还有丁组暗中警戒呢。”
“去鼓楼。”文觉从槓房叫了乘轿子,优哉游哉向城中进发。
京城的轿夫不比外府州县,举手投足皆有制度,走得不疾不徐,讲究个缓平舒适。文觉只觉得四平八稳,再舒服不过了。
文觉在地安门下了轿,天色已经是全黑。
“暮鼓晨鐘”是北京城中一景,鼓楼是一座重簷歇山式单体木楼,灰筒瓦绿剪边,人流如涌。
文觉在鼓楼前逛了一圈,去那里见到了四贝勒府接应人的踪影。正顾盼间,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道:“大师!”
文觉一回头,见是胤禛贴身长随高福儿,鬆了口气:“你躲哪里去了,让我好找。”
“大师是去法觉寺还是回府?”高福儿引著他往前走:“刚才见到九爷府上的内管家秦道然在那边聚福居上喝酒,怕他看见就绕了个大圈过来。”
“先回府!”文觉便加快了脚步:“快走。”
“我都和墨香轮流著等了五天了,四爷天天问大师的消息——您竟是贝勒府缺之不可的,总算您回来了。”
“四爷近来心情如何?身体可好?”
“好!就是这两天吕先生病了,四爷和十三爷忙著请医问药,出诊的大夫都说心病,急得两位爷跳脚。”高福儿总觉得吕蒔很有点娇骄两气,身為男人还蛊惑两位主子不和,很不满道:“文觉大师回来就好了,免得有些人作反。”
文觉诧道:“吕先生!”粘杆处的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他自然不知道。
“我忘了您还不知道,四爷自清江带回来一个小幕僚叫吕蒔,很有些本事,就是太俊俏了,老招蜂引蝶的!”
文觉听出了高福儿的言下之意,“哼”了一声道:“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岂能耽於妇女佞人。
高福儿撩起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帘子:“到了,大师上车吧!”
不单是快雪时晴的几个丫鬟,现在整个贝勒府的人都发现了。这个四贝勒的小幕僚吕先生自从去了趟白云观见了天师道掌教真人后,整个人都变了。
以前那麼闹腾的人,现在安静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换了个人,或者说现在这个吕先生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吕蒔是一路哭回来的,不是嚎哭而是默默地流泪不止。不论谁和她说话,她最多是用“嗯”、“好”、“是”三个字来回敷衍著。
明知道这肯定是与她这趟出门有关,而同去的戴天球早已经问了无数遍,却偏偏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不是吕蒔隐晦的事情太多,戴天球肯定送他去给施世纶盘问了。
“这是怎麼回事?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说,这究竟是怎麼回事?”胤祥拿著粘杆处暗卫和戴天球去白云观那一天的口供,满书房的乱转。
胤禛将手上的毛笔一拍,斥道:“不要跳大神了,还嫌不够烦啊!”
胤祥一屁股坐在胤禛身边,双目炯炯地看著哥哥:“小蒔向来最怕你,不如你去骂她一顿,总好过她现在这种死不死活不活的鬼样子。”
“我还宁愿她拉那个劳什子的小提琴。”胤禛叹了声,对侍立的墨言道:“若是吕举人出来了,就请过来一叙。”
眼看著吕蒔一天比一天消沉,就像朵娇嫩的花朵正在枯萎,胤禛和胤祥著急得不行,就连在紧张备考的吕悦山这个和吕蒔隔著十万八千里外的男亲戚,也频频请来四贝勒府劝导。
今天他一出快雪时晴,便被请到了永佑殿,胤禛问的还是那一句:“拙思你见过了小蒔,怎样?”
吕悦山愁道:“还不是和之前一样怔怔的发呆,刚好我看见小蒔项鍊上的玉坠,很是纳闷,就问说你的玉团凤什麼时候找回来的?”
“停!”胤禛立即发觉不对,道:“老十三,戴天球是否是提起过这玉团凤?”他印象中好像有谁提起过这玉团凤,不过他向来不对这些女孩子家的佩饰上用工夫的,因此就问一下弟弟。
胤祥看了看口供道:“戴天球说那天他陪著小蒔去白云观,在掌教张真人手上抢了枚玉团凤,小蒔当时还说是她丢失的。”
他想了想道:“我记起来了,很久以前倒是听小蒔提起过那麼一次。那时我刚从沙漠里捡到她,在黑城她洗完澡苦著脸出来,翻天覆地地找东西,我就问她怎麼了,她说是父亲给她护身的玉坠丢了。就是不知道此玉坠是否是彼玉团凤!”
吕悦山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道:“应该是,我们认亲的第二天,小蒔到泉州会馆找我时,问我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金镶玉团凤,说是当年新姚公带去海外,她父亲留给她的遗物。
“但是我确实是没曾见过,小蒔还託我回去问问看泉州的长辈有没有人见过,或者说还有同样的没有。所以一见到她颈上的玉团凤,我就觉得很奇怪。”
两个阿哥看了眼纸上的图案,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只是心中都有种诡异的感觉。
遗物,那指的是小蒔死去的父亲留下的物件。即使是泉州吕家有一模一样的一个,那也不是她父亲给的,也不能叫遗物!说為了睹物思人而起意寻找那是有点勉强了。
胤禛便道:“你继续说。”
吕悦山道:“我一问,小蒔就只管掉泪。我安慰了会,待小蒔稍稍好一点就出来了。”
毕竟那是未出阁少女的闺房,就算是亲戚也不能久待的。这还是旗人家里,要是依足汉族礼数,连高於三尺的亲兄弟也不能进去的。
这下子两个阿哥可以肯定,造成吕蒔如此症状的症结是那块玉团凤了。
那麼说小蒔找玉团凤那是另有理由,而且是很重要的理由。
她没有託他这两个有能力有权势的阿哥找,而是隐蔽地託了族兄去找,那是不是说她并不想让他们两人知道玉团凤的事情!
难道这玉团凤关係的是吕蒔自幼订亲的未婚夫婿?
想到外传野史戏剧中,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终身——胤禛恨不得揪住吕蒔的衣襟狠狠地拷问一番。
胤禛目光幽幽,道:“拙思现下是在泉州会馆暂居?”
吕悦山一怔,道:“正是,因不知道明年能否考上,所以也没想买宅子。”
胤祥已经知晓哥哥的打算,笑道:“会馆人多杂乱,不适合你专心备考,却不好在那里住。”
“正是!”
胤禛含笑道:“原本你住到我府里是最好不过的,可是你是应试的举子,却是要避一下嫌,免得中了进士后红眼的人说你是靠关係,住在我和老十三的府里不相宜。
“我想,不如住到我的家庙大觉寺里读书。大觉寺环境幽雅,离城还算近,閒时你也方便出来会会文儿。考过以后,无论中与不中,都好有个照应,外人也说不出什麼。”
吕悦山五内皆沸,感激道:“四爷十三如此盛情,拙思谢了。”不一会便起身告辞。
看著吕悦山远去的背影,胤祥气哼哼道:“这玉团凤有问题!”
胤禛白了他一眼,用膝盖想也知道有问题了,道:“瞧小蒔那样子,这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我们得让小蒔丢开这件事情,再伤心下去,身子就坏了。”
胤祥转了几圈,埋怨道:“文觉大师到底什麼时候回来?他给小蒔摩一下顶的话,小蒔就不会钻牛角尖了。”
“粘杆处传来的消息就是这几天!”胤禛突然自窗外看见快步而来的高福儿,奇道:“你不是去接文觉大师?怎麼,大师还未回来?”
高福儿忙打了个千道:“大师是回来了,只是在门口遇到贺孟兆,便去了快雪时晴。”
“文觉大师回来了!”胤禛精神大振,抬腿便往快雪时晴走,胤祥忙跟了进去。
刚进院门,便听得吕蒔愤怒的声音:“我不信佛不通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能信?”
两个阿哥均是一喜,胤祥悄声道:“文觉不愧是大师级人马,一下子就让小蒔说话超过三个字了。”
胤禛笑道:“只要她开口,就一切好办了。”
虽然吕蒔的话有些毁僧灭道的意味,本身信佛又见惯了宗教虔诚人士的四阿哥虽然有些吃惊,却也并不恼怒。
“南无阿弥陀佛!”文觉唸了声佛号,道:“欲参三乘,先灭六根!大宝积经云: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施主著相了。”
吕蒔明显抓狂,叫道:“你是六根清静的出家人才能六亲不认,我又不是出家人,如何能忘得了亲人。”
“南无阿弥陀佛!”文觉唸佛,颂道:“一切有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很显然,在眾人来到之前,这两位已经你来我往的争论过一段时间了,两个阿哥脚下紧赶几步,正要进门,就听到吕蒔似乎沉默了下,似是怒极而笑道:“我刚才听你说释迦如来是女人?”
文觉大惊:“老纳哪曾如此说过?”怎麼话锋一转就转到这了?自己又何时说过这话了。
吕蒔呵呵笑:“听你刚刚不是唸了句什麼“趺坐而坐”,不是女人為什麼“夫坐”而后“儿”坐了?”
“大师请息怒!”胤禛两人暗道不好,连忙抢进门去,只见文觉勃然大怒,脸上青一片红一片的合掌唸唸有词,却是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吕蒔笑容凝固了,往后便倒。
胤祥一个箭步冲上去,颤抖著手放到吕蒔鼻子下,却哪里还有一丝呼吸,双手握紧拳头怒吼道:“文觉你这秃驴,我杀了你!”
胤禛脸色煞白,盯著文觉道:“大师!小蒔褻瀆三宝,小惩一下原是应该的,只是小蒔年纪尚幼,又是有用之才……”
文觉摸摸头,不好意思道:“唉!老纳犯嗔戒了。”他一笑道:“拿碗清水过来。”
胤祥听得有救,飞跑著出去了,一会儿盛了碗清水回来递给文觉。
文觉端著清水,一边唸著六字真言,一边右手食中两指在清水上面划圈,唸诵几遍后,他喝口清水向吕蒔头上“噗”地一喷,口中说偈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露无觅处。”
“头好痛!”吕蒔缓缓坐起,抚头道:“我怎麼了?”
胤禛笑咪咪道:“你到鬼门关走了一趟,要不是文觉大师请你回来,你就是这麼大年纪了。下次切切不可再乱说话了。”
吕蒔撇嘴:“我是道士,说几句佛家的牢骚有什麼奇怪!”
“还敢说!”胤祥笑嘻嘻道:“你就不怕文觉大师再给你尝尝他六字大明咒的厉害?”
“什麼六字大明咒?”吕蒔转面冲著文觉笑:“我就听到一句“俺把你哄”!”
大家哄堂大笑,连文觉也撑不住笑了。
“怎麼有水?”吕蒔看著手上的水跡,噁心道:“小乔备水,我要洗澡。”她向三个客人点点头道:“失陪了!”就径直走开。
胤禛打量了一眼神定气閒的文觉,笑道:“大师法力倒像比离京时高深了些。”
文觉合掌道:“好教四爷得知,法力乃区区小技,不足掛齿。我辈僧侣正应勤修参禪,以求正觉。”
胤禛便道:“此间事了,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讲论佛法,阐明禪理去。”
文觉道:“如此正合我意!”
胤祥听到佛字便头痛,忙摇手道:“你们去吧!我可打不来机锋。”
不一会,胤禛和文觉两人坐在胤禛惯常打坐的西暖阁静室里。
两人都是十分深沉矜持的男人,彼此依託,都有一种踏实亲切的温馨心境,久久都没有说话。
墨言悄没声息地送上茶,又无声地下去了。
文觉啜了口茶,叹道:“虽说欲悟三乘真昧,须去眼耳鼻舌身意,老纳参禪多年,游历西北时想的还是四爷府中的好茶。”
胤禛笑道:“大师一回府,怎麼就去了快雪时晴呢?”
文觉奇道:“这吕蒔命盘奇特,却是怎麼到了我们府里?”
胤禛将这三个多月来发生的大小事情详细说了一遍,才道:“吕蒔就是运气好,老十三总说她是福将,比那些智将勇将还好用。”
“莲花之身,必将蕴结莲子!”文觉一笑道:“老纳恭喜四爷了,吕蒔其他的事尚不得而知,照面相来看却是宜子多福之相。”
要想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四阿哥现在最迫切的需要是子嗣。
基於此心态,文觉气冲冲去找吕蒔麻烦,却发现“他”原来是“她”,还是能解决四阿哥最大问题的“她”,所以反而劝导开解忧郁的某人。
胤禛一笑,将患得患失的情绪拋开,听文觉讲起西北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