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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雪寞(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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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执着火石,定定地注视着自己,那唇角斜上勾出弧度——
他一咬牙,解开行囊:“今日寒凉蚀骨,风雪冰天,若无店家慷慨容我栖身,只怕许某现已冻成僵尸,客死异乡。孔孟圣贤俱作尘土,春秋典籍聊作凭记,倘经纶满腹又岂俱废纸一炬,此试名落孙山合该让我回乡自省己身!”
他手一扬,便将一本论语分成两半,又抢过火石,交击、火苗窜起,燃卷书扉,那火种触及纸页便发出剥剥的脆响,仿若啃蚀猎物的啮咬。炉口窄小,一册书籍分为两半还是无法顺利塞进内里;他看着书页焦黑过半,才动手将另一半的书册添进去——
本是聚光的盲点一瞬间被明亮所填满。
那人弯起的唇角,似是连狭长的眸里有染着几分笑意,黑发白衣,黑的仿如浸墨,白的如同雪纺。相貌是说不出的好,碧树妆成的临风独秀,璞玉细琢的温润淡雅。
炉火霎时转弱,光芒明灭不定——他猛回过神来去撕下另一册书,添作火薪。
“兄台此番豪情,还未请教。”
他垂下眼,忍着不去瞅那双带笑的眸:“敝姓许,父母取名藏青。”
那人抬手,取下酒盅,些微晃了晃瓷皿,又将它放回原位。“……鄙人俱往相识之人,多是泛泛交情,平庸见识,愿解囊为鄙人焚书煮酒者吾平生未遇——今日得见许兄,心中抑郁顿消。”
徐藏青心想,这人言谈气度实乃饱识诗书,然而无行囊书籍,难不成也让他当柴薪烧了温酒?“阁下也是上京赴考的?”
“鄙人家住京城,知豫赴考……”那人尾句隐去不语,徐藏青也没追问,只凑近火炉,藉此暖下手脚。
“那些个腐儒典籍这么一烧,许某就当真一无所有、若是此番无福得上金榜,我亦无意再考;或是另作营生,或是回乡种地也总好过执着于此、浪掷青春。”
那人回以浅笑,取来杯盏、托起酒盅为彼此斟满:“许兄不必自轻自贱,说不定今番高中、不仅可衣锦还乡,还能得朝中阁老赏识,下嫁千金。”
徐藏青一杯暖酒下肚,便愈发起兴地撕毁书册:“——我为何要苦读十年,我为何要变卖田地上京赴考,考中了又怎样?是为民请命,是仿效历朝忠臣贤良——哈,我徐某人也有这个命吗?”
那人又为他满上一杯:“这功名利禄挂在嘴上恁地俗气,不说也罢。许兄此番上京,除了应试赶考,还有无拜访亲友,结交良朋?”
徐藏青饮尽杯中酒液,面泛潮红:“……许某亲友皆在故乡,若说是仰慕神往倒有一位。”
“不知那是怎样的人物。”狭长的凤眸弯了又弯了,手上倒酒的动作很是殷勤。
“……许某久仰京中慕雪公子斐然文采:珠玑研笔墨,锦绣已成章;腐儒虚本学,空口嗟乎长。吾自贱蚍蜉,吾自乃糠粟;不堪破典籍,羞惭面尊族。浮华随水覆,春波泽江渚。”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加之抑扬停顿,显是对此篇烂熟于胸。歌者豪迈激越,周遭闻者不禁也油然生出满腔凌云壮志。
那人嘴角不自然的抽了一抽,尽管徐藏青已成半醉之态、他还是习惯性地用长袖掩去自己怪异的神色。
徐藏青满脸潮红,高举杯盏:“金樽倾尽挟仙啖残醉,十年徒唱折桂令——暮雪公子抛却浮名,不图私利,宁愿离家出逃亦不在朝堂阿谀折腰,试问当今时世,能有多少儒生学子有他的才学,有他这般见识与胸襟。想我此番赴考,图的不就是一朝成名、与公子相比许某实在羞惭不堪哪……”
“许兄,你喝高了……”那人凑上前去,亟欲夺去他手中的酒杯。
此时,那温酒的炉火早已熄灭。徐藏青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瓷器往地上一掷,清清脆脆地散落了满地。他弯身拎起路上的半盅酒,仰头就口——
“三载云梦觉,一朝登明殿;山海隔几重,遨游会青天。”声音宏雄浑有力,既是仰慕诗文作者已久,亦是藉此寄托胸中情怀。诵读词句清热犹生,竟也不觉门外风雪纷飞、他干脆动手褪了外袍。
在场不乏应试儒生,见状亦为其情挚所动,纷纷而起诵诗拽文。
对于此幕,那人几乎不忍再看,抓起地上的袍子追在徐藏青身后,几近哀求地让他穿上——那徐藏青本就不胜酒力,此时已然烂醉,见有人在旁拦阻、便伸手去攫:“——我看你谈吐气质不俗,怎么做起事来却像个娘们……”
“许兄,下个月应试在即、此时若是受凉恐有不妥。”
徐藏青双手一分,直接解了那人的衣带——
他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喊道:“……许兄,你怎么比我还无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