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两处情愁一水间 ...
-
夏日的繁花收了最后一缕芬芳,秋风瑟瑟,黄叶飘飘,一只变了色的蚱蜢从窗台跳进,扑楞楞地在地上乱蹦。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尖利的石子在灰暗的墙上吃力地刻着。
“哎,里头那位,听旨了啊!”门外传来开锁的叮当声,河北口音的老太监又来申斥了。打入冷宫后,每逢节日、忌日、初一、十五,午饭前老太监都要奉懿旨来申斥,历数“罪状”,严词咒骂。
停了手,扶着墙,撑起隐隐作痛的各处关节,还有两次廷杖中损伤的背股,跪地敬听。
“太后有旨:大胆珍妃,自入宫以来,胡作非为,挑拨离间,不守妇节,搅乱朝纲……”
“……卖官鬻爵,勾结乱党,祸国殃民,大逆不道……”梦珍在心里默默接道。陈词滥调,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想必也能倒背如流了吧,看来这太后的懿旨也没有什么新意可言。
“今日中秋佳节,天恩垂怜,免一个时辰罚跪,准其领旨后即刻用餐。钦此!”
“罪妃接旨谢恩!”
“把饭端进来给她!”老太监边说边向外走去。
门一开,凉风送来发霉饭菜的怪味。
一个灰瓷碗摆在眼前。
端起碗,刺鼻的气味冲面而来,屏住呼吸,拿起筷子。
门,又锁了。
中秋了,中秋了。又是一年花好月圆夜,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空碗放在窗台,一个小太监默默拿了出去。
倚着窗,扶着栏,看着夕阳退去,明月升起。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从胸前掏出那个带着体温的金坠子,打开,一双笑脸映入眼帘。一个豆蔻梢头,一个风华正茂。明月下,凌乱的发丝拂过昔日的笑靥……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瀛台,涵元殿,书桌前。《孟德斯鸠法意》、《政治讲义》等几本有关宪政的书随意翻放。
明月初照,银光如霜。
提笔。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良辰美景虚设,辜负了这奈何天。
推门而出,四处环水,烟波浩渺,北面唯一一条通向陆地的木桥也早被拆了。南海月下,波光粼粼,木色森森,宛如蓬莱。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伊人不再,往事锥心。
月上柳梢,玉盘莹亮。
“明月在,你就在,不许你负了我,负了明月!”
“不管我人在哪,身在哪,我的心永远伴着你!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如花的面庞在月影里若隐若现。
一字字,一句句,无尽情愁,耳边回荡。这话中深意,渐渐在心头浮现,难道她早知会有今日……
后面,一个小太监寻寻觅觅地找来,
“哎呦,我的万岁爷,您……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啊,这要是有个闪失,可叫小的们如何交代啊!”
“朕就在水边站一会儿,能有什么闪失!”
“您还是回去吧!这桥都拆了,水有什么可看的!你可别吓唬奴才啊!”
光绪冷笑一声,难道我还能投水不成。
“今日,是中秋了吧!”
“呃,回万岁爷,是!”
“花好月圆人难圆!你,想家吗?”
“奴才……奴……皇上……您……”小太监被问得摸不着头脑。
“你进宫几年了?”
“回皇上,三年了!”
“今年多大啊?”
“十五!”
“十五,和溥俊一样大啊!为什么进宫?”
“奴才家里遭了灾,过不下去了,就……就……”小太监哽咽着,低下了头。
“想家吗?”
“不……不想!”
“不说实话就是欺君!”
“奴才罪过!”小太监慌忙跪下,“奴才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啊!”每逢佳节倍思亲,又岂分高低贵贱,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滚了下来。
“起来吧!”同是苦命人,王子贫民有什么区别,命运面前一样的无奈,一样的身不由己。这雍容的冰冷,倒还不如卑贱的痛楚来得真实些。
“回寝宫!”
“嗻!”小太监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起身扶着光绪。
漫天星光,又一次换成晨曦微露。
在小太监带领下上了朝,退了朝。
便殿。
太后正襟危坐于殿上,一根竹杖横放桌上。
光绪低头跪于案前。
群臣垂首立于其后。
“天下,是祖宗之天下,你怎么敢任意妄为!殿下诸臣,皆是我多年历选,留以辅任,你怎么敢任意不用!竟然听信叛逆蛊惑,变乱典刑。康有为是个什么东西,能胜我选用之人吗?康有为之法,能胜祖宗所立之法吗?你何等昏愦,不肖子!”
攥紧双拳,不过是要煞我威严。大丈夫能屈能伸,卧薪尝胆,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这些侮辱,又算得了什么……
“不遵祖制,离经叛道,这是要亡国败家啊!”
污言秽语,不过从耳旁一过。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也不曾皱一皱眉。
“念你身染沉疴,误听佞言,暂免于惩罚!回去好好想想!”
“是!亲爸爸,儿臣告退!”
“慢着!我看你是病得越来越重,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那些太医都是废物,明日你下诏广招天下名医,能医好你的,我有重赏!”
“亲爸爸,朕无病啊!”光绪辩驳道,她刻意营造皇帝重病的假象,用心之险恶谁都猜得到。
“你病了!”
……
几日后,上谕下。
“朕躬自四月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即着内外臣工切实保荐候旨,其现在外省者,即日驰送来京,毋稍延缓。”
一时间,京城名医云集,天下皆知,皇帝病重,不能临朝理政。太后临危,再度垂帘。
宁寿宫。
“老佛爷,您为皇上遍请名医,真是感天动地啊!”四格格为太后捶着背。
“四儿最知心啊!可惜有的人未必领情!”
“老佛爷,皇上是最孝顺您的了,他不过是一时糊涂,听了小人之言,他会明白您的苦心的。要不,让四儿去劝劝他?”
“也罢,你就去一趟,看看他怎么说,皇后去了几趟,都让他给轰回来了!”
“谢老佛爷,四儿一定不辱使命!”
景祺阁,北三所。
几年来的是是非非无意识地在脑中流动,还是没能改变什么,除了自己越陷越深外,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轨迹向前发展,容不得半点牵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现代人,竟困在百年前的迷境里不得脱身,还弄得遍体鳞伤……
忽然,听到有人走近。
“珍主子!珍主子!”压低了的声音飘忽忽地传来。
不是往日那个太监的声音,梦珍急忙靠近窗户,
“谁啊?”
“奴才是四格格的人,四格格打发奴才来看看您,还让奴才告诉您她就要去见万岁爷了,问您有什么话要捎出去!”
“四儿!”梦珍心里一亮,“告诉皇上,我很好……让他记住曾经说过的话!”
“还有吗,珍主子?”
“……没有了!”梦珍低头思索着,猛然看到了胸前的坠子,一把扯了下来,“哦,等等,把这个给皇上,劳驾了!”
……
瀛台。
光绪含泪挥毫,“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皇上,有人上岸了!”小太监匆匆跑进来。
“又是皇后吧!让她走,朕没空见她!”光绪用画掩了刚写下的字,随手拿起一本书。
“奴才瞧着不是皇后……”
“那还会是谁……”
说着,脚步已近。“皇帝哥哥!”一身素服,四格格脱尽稚气。
“四儿!”撂下书,光绪眼睛一亮,疾步走近,“你怎么来了,她不是不许任何人上岸吗?”
“我自有办法”,看着一脸惶惑的光绪,浅浅一笑,“放心,我不是偷着来的,我求了太后,是正大光明坐着船来的!太后,让我来劝劝皇上!”四格格扫了一眼两旁的侍从。
光绪会意,屏退左右。
“你……你还好吧!”
“我?还算好吧!皇帝哥哥,就只关心我吗?”这点狡黠,却是依旧难改。
“就别卖关子了,好妹妹!”
“好了,不逗你了。珍姐姐让你放心,她还好,她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伸手接过,金坠子依旧闪闪发光。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四儿,你是怎么见到她的?她真的好吗?能不能想办法让我们见一面?”看着坠子,光绪眼中凝着泪花,泪花中小心翼翼地闪着希望。
“先别急!这得从长计议……”
“好!不急!里面说话……”
夏日的天气,诡异而迅疾,地上凌乱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一场暴风,又要迫近。
“荣禄,皇上大婚十年,身体一直不好,也没有子嗣,如今又病重了,这大统之事,可如何是好啊!”
“启禀太后,可在宗亲之中选一位王子,作为皇嗣,领入宫中教养,待成年后,万一万岁有和不测,既可继承大统!”
“哀家也是这个意思,你即刻着手办吧!只是有一条,这皇储,年龄不宜过大,否则,不好教养!”
“微臣心中有数,请太后放心!”